第49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50      字數:3918
  阮阮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這麽累的夢, 夢裏上山下山,來來回回走了一整日,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果真是壓著心髒睡的。

  回身一看,身邊空空如也,被褥堆疊整齊,裏頭沒有半點溫度。

  以往並非她睡相難看、胡攪蠻纏,而是他主動將她抱過去的吧。

  他果然生她的氣了,所以昨晚沒有將她身子掰過去,讓她靠著他心口、枕著他手臂, 舒舒服服地睡。

  腳腕的金鈴輕輕響動,她笑了笑, 撫摸那金鏈上流光溢彩的東珠,與那晶紅的玉髓形成鮮明的對比,煞是好看, 就是有些迷人眼睛。

  昨夜的心神激蕩仿佛一場虛無縹緲的夢,濃稠的旖旎過後,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阮阮笑著,眼中沁出一點晶瑩。

  你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棠枝聽到裏頭的動靜, 知她已醒來,忙進殿來伺候她起身。

  阮阮放下褲腳,蓋住那金鈴,輕聲地問:“陛下在偏殿議事麽?”

  棠枝有些訝異, 隨後麵色恢複尋常:“陛下今日到紫宸殿上朝了。”

  阮阮張了張口:“上朝?”

  自她進宮以來,這似乎是陛下頭一回上朝。

  棠枝頷首道了聲是:“陛下今日卯時便已起身, 想來是不願吵醒美人, 底下人才輕手輕腳, 沒鬧出什麽動靜來。”

  阮阮垂下眼, 眸光也跟著黯淡下去。

  哪裏是不願吵醒她,分明是不想同她說話吧。

  她鼻尖酸了酸,心下又不免擔憂。

  想到他昨夜鬧得很晚才睡,今晨卯時便起身,統共才休息兩個時辰,他是提前預支了多少精力啊!分明身上的傷還未好,就想著麵麵俱到。

  棠枝見她神色懨懨,雙眸微微紅腫,心中一緊,蹲到她近前來:“美人這是怎麽了,昨夜沒有休息好麽?”

  昨夜殿內不曾叫水,美人身上的衣物也還算齊整,脖上也無新鮮的咬痕,想來並未行房,陛下也未曾用藥。

  可主子這副樣子卻教人擔心。

  阮阮緊緊咬著下唇,忍不住抱住了棠枝,眼淚順著麵頰滾落下來。

  棠枝有些無措,以往的主子即便被折騰狠了,麵對外人時總是沉穩的,至多看起來有幾分疲憊,像今日這般傷心失態卻是從未有過。

  棠枝輕撫她後背,緩聲勸著:“美人莫哭,是做噩夢了麽?”

  阮阮沒吭聲,隻是默默地搖頭。

  棠枝遲疑了一下,猜測道:“是因為陛下?”

  阮阮哭得更加狼狽,可是不敢大聲,隻是伏在棠枝肩上飲痛啜泣,下唇幾乎咬出血來。

  棠枝歎了口氣,回想近日陛下對美人的態度,外人是不清楚,可棠枝看得明白。

  這兩日陛下在朝臣那受了氣,回到內殿來卻像是換了個人,麵上的寒戾之色幾乎褪得幹幹淨淨。

  不說別的,就說今晨玉照宮灑掃的宮女,因卯時天暗沒有看清窗台的雪人,險些一道清掃了,陛下出門時恰好瞧見這一幕,竟將那宮女狠斥一通,拖出去罰了二十杖。

  思及此,棠枝也微微怔忡。

  當時沒想到這層,本以為陛下看重美人,因而愛屋及烏,連著那兩個雪人也格外珍視,因此罰得重些。

  如此看來,陛下今日發火,竟是與美人鬧不愉快麽?

  棠枝溫聲安慰道:“美人莫要擔心,陛下那樣喜歡您,怎會當真生美人的氣?若是厭了美人,昨日也不會留您在玉照宮了。”

  阮阮不知如何解釋,身上的疼還能包紮,可心裏的痛如何處置呢。

  她抱著棠枝不停地落淚,口中喃喃:“我做錯了一件事情,可是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

  棠枝歎息一聲,可無論她怎麽問,美人都隻是搖頭,不再多言。-

  傅臻病中四個月,朝臣仍舊日日點卯,昭王主持朝會,太傅從旁輔弼,從無一日間斷。

  龍椅空缺,明堂無人鎮守,數月以來,朝臣早已經習以為常,也因沒了皇帝的威壓,眾人也不必戰戰兢兢,甚至連站姿都有所鬆懈,商議國事偶爾也如話家常。

  今日眾人陸續入殿,依舊如往常一般三五成群,昭王在一旁與太傅談話,其餘眾人竊竊私語,麵上微微凝重,盡是討論此次女子失蹤一案。

  此時,有宦者一聲綿長高喝“陛下駕到——”紫宸殿內當即安靜下來,眾人一時大驚失色,幾乎是反射性地端正了儀態,怔愣片刻之後,私底下麵麵相覷,唯恐自己聽錯,而昭王與太傅對視一眼,麵上分別劃過一絲冷凝。

  昭王這邊並未有親信提前告稟,與眾人皆是此刻才知曉。不過他目中冷色隻一閃而過,隨即恢複了淡然自若的笑容,領一眾朝臣俯首恭迎。

  上首一人緩步而入,服袞戴冕,一身玄金龍袍繪十二章紋,腰扣金鉤玉帶,描金雲龍紋佩玉及大帶自腰側垂下,一柄長劍佩於腰身左側,下身飾以朱紅蔽膝,腳踩重底赤舄,身姿高拔,氣度莊嚴,令人望而生畏。

  傅臻端坐於龍椅之上,神情威嚴淡漠,將殿中眾人一一掃視而過,而後淡聲道:“諸位平身。”

  眾人齊聲應下,這才緩緩直身。

  在朝中身居高位諸如昭王、定王、陳王,太傅崔慎及大司徒、大司寇、大司空等人,在此期間曾數次入玉照宮議事,對皇帝的病情不說了如指掌,私下也都日日關注,知曉七八分。

  這具身體早已無力回天,在華服珠旒之下雖能掩去幾分病態,但絕對已經虛空至極,甚至連玉照宮門隻出過一次,可今日竟強撐著入紫宸殿臨朝,這是眾人萬萬沒有想到的。

  幾位鶴發白須的老臣已是三朝元老,心中難免會將皇帝與曆任帝王放在一處比較。先帝澤被天下,即便是垂沒之年也並不昏庸,依舊抱有一顆和善之心。

  昭王類先帝,而武成帝卻不似任何人。

  他天生性情冷戾,而戰場的硝煙戰火又淬煉出這一身肅殺崢嶸之氣,其心思之深連這些三朝老臣都不敢揣度。

  其餘位卑權輕的大臣此前得已有四個月未曾得見天顏,平日隻能從旁人口中探聽一二,以為皇帝已經奄奄垂絕,可今日龍顏在上,那份凜然如山的氣場依舊令人肝膽震顫。

  傅臻知眾人心中各有想法,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朕多年領兵在外,而今臥病在床數月,朝政之事有賴昭王與諸位費心,待年末朝會百官述職,樁樁件件一一核實考校,朕自當賞罰分明,不負諸位為國為民、殫精竭慮之心。”

  眾人俯身齊聲恭恭敬敬回“陛下聖明”。

  而那些腦子活絡的官員立刻明白話外之意,這是要年底算賬了。

  昭王雖還未被立為儲君,可眾人心中有數,甚至私下已將其視作儲君。

  昭王雖不若傅臻治下嚴厲,可眾人在這位未來的新君眼皮子底下做事,大多不敢搪塞,有些急於表現自己,卻也不乏渾水摸魚之徒。

  而此刻最為忐忑的,莫過於後者。

  驚惶之外,眾人不免存疑。

  陛下當真還能活到年底?看這樣子,似乎難說。

  傅臻麵色依舊平靜,可即便是平靜,也透出渾然天成的威壓。

  “朕要說的第二件事,想必諸位也有所耳聞。年初上安女子失蹤一案,朕已查明事實真相,所有涉案者,一概按大晉律例懲處,至於賄賂公行、敗壞朝綱之人——”

  話音未落,底下已有人渾身顫抖,雙腿泛軟,險些就要跪下。

  那些畏畏縮縮的大臣,與此案多少有些關聯,有幾位幹脆已經棄了兒子,可於行賄一事上,仍心存僥幸,尚未往大理寺自首,此刻渾身冷汗涔涔,不敢抬頭直視。

  還有一些礙於情麵、知情未報的官員,此刻亦誠惶誠恐,腦袋幾乎別在褲腰帶上。

  傅臻冷冷掃視一周,也不急著發話,待眾人耐心幾乎磨平的時候,他眉眼間染三分笑意:“三日期限已過,你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又拒不自首的,朕亦體諒諸位為大晉半生辛苦,餘下幾日,無論是蒔花遛鳥,還是歌舞升平,隻要不違背大晉律例,朕給你們最後瀟灑喘息的時間,十日一過,就請諸位下去,繼續為先帝效力吧。”

  紫宸殿高闊,殿門大敞,寒風裹挾著琉璃頂上細碎的雪紗呼嘯而入。

  這話也隨著寒風一道落入眾人耳中,饒是珠旒遮目,也擋不住晉帝唇角那一抹冰涼刺骨的笑意。

  那一笑,甚至比往日任何時候還要陰沉。

  殿中大臣,不乏破罐破摔,企圖入玉照宮行刺之人,半生榮華,誰甘心就這麽認罪伏法?

  可顯而易見的是,玉照宮固若金湯,各家派出的死士無不铩羽而歸。

  陛下,終究是要見真格了。

  殿中寒風一掠,竟有人因雙腿癱軟撲通一聲倒下,滿身冷汗滲透朝服。

  傅臻不過一笑置之,雙手隨意擱在蔽膝之上,繼而道:“朕要說的第三件事,大晉提拔英才向來以推舉為先,卻因私相授受、暗中勾結之人橫行無忌、破壞公平,以至大晉英才匱乏,屍位素餐眾多。聖人有雲,‘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先賢教誨,朕時刻銘記於心,朕有意自武成五年始,以公開考選作為擢英選賢的唯一途徑,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座上甫一說完,底下的大臣皆瞠目相視,一時怔愣無言,片刻之後又開始竊竊私語。

  昭王、太傅與地官府、吏部的官員提前知曉此事,在玉照宮偏殿商議之時反駁過,卻終究阻止不了傅臻一意孤行。

  司徒崔詡此前心中雖憤懣,卻也並未將此事視作橫亙在士族門閥前的洪水猛獸,總想著待傅臻一死,昭王即位,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一則國喪期間,三年不得選士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二則昭王性情溫潤,亦出自崔氏,萬不會像傅臻這般獨斷專行。

  可大司徒沒有料到的是,傅臻竟抱病臨朝,親口將此事示下!

  今日朝堂之上金口玉言,擲地有聲,即便來日龍馭賓天,這話也就轉變成了先帝遺願,即便是新帝也無法忽視。

  底下私語不斷,汪順然瞧一眼傅臻的臉色,一聲高喝:“肅靜!”

  師氏中大夫上前一步,拱手道:“選舉製固然弊病叢生,可改製之舉乃是關乎江山社稷、百姓利益的大事,其中察舉、選拔、考校、任免皆須從長計議,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定,還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傅臻說完話,麵色亦有幾分蒼白,掩唇低咳幾聲,長籲口氣,笑道:“朕的身體,諸位都清楚,此事若從長計議,恐怕……朕再也看不到群英來朝的那一日了,你們說呢?”

  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來,或許會有人慨歎一聲天妒英才,可今日從傅臻口中說出,眾人隻覺得步步緊逼,幾無回旋的餘地。-

  玉照宮。

  窗上撐開一個小口,阮阮趺坐在四足榻上,支頤望向窗外。

  直到巳正時分,玄金龍袍的身影遠遠從宮門進來,自窗中縫隙裏一閃而過,阮阮驚得渾身一僵,心頭大跳,趕忙伸手去關窗。

  可指尖碰到那雕花木窗時,倏忽一頓。

  這窗縫僅有一指寬,裏頭的人能看向外麵,外頭卻很難看到裏麵。

  她在心虛什麽呢?

  目光順著那玄色身影一寸寸偏移。

  阮阮從未見過他身著冕服的樣子,負手而行,長身挺拔,凜凜高舉,雍容煊赫,在他身後,山河天地、煌煌高殿都像是失了顏色。

  而他身邊跟著一眾朝臣,去的是偏殿的方向,今日恐又要議事到深夜。

  阮阮放平了雙腿,腳腕的金鈴玎璫一聲,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一道目光壓在身上,竟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她偷偷往外看去,那玄色衣袍早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