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4      字數:4539
  阮阮霎時慌了陣腳, 不僅心頭大震,連帶著臉頰都紅得滴血。

  她……她不僅摸了暴君的手,還因口中苦味的刺激, 將那類似巾帕的東西狠掐一把, 借力好分擔一些痛苦。

  阮阮在反應過來的同時, 幾乎是立即觸電般地將手縮回,可掌心不住地顫動著,那一點溫熱的存在感極強,隨著心髒的節奏胡亂顛躓。

  如夢初醒。

  她窘迫地不願回憶,她的指腹壓在他勁瘦凸起的關節, 一絲罅隙都不留的熨帖。

  腦海中一團漿糊, 可她真真切切地掐了他!

  傅臻也微微一怔,目光淡淡垂落下來,方才那點綿軟的觸感正與手背的紅痕一道緩緩消退。

  可那兩道薄紅的月牙印……

  嘖, 倒是醒目。

  她的手就像她這個人, 薄薄一層繭是她瘦小的鋒芒, 就像蒲公英那圈細細的絨毛, 沒有芒刺的鋒利, 可在掌心滾上這麽一圈,也教人心癢難耐。

  還未等他回神, 麵前光影一晃, “撲通”一聲跪了個人。

  阮阮心跳得急促又瘋狂, 一把刀懸在頭頂也不過如此了, 她是惜命之人, 無論是出自何種原因, 她都不該去掐暴君的手。

  她想也沒想就從榻上滾下來, 瑟瑟縮縮地朝他跪下, 垂著腦袋給自己求情:“陛下,方才是我魔怔了,我……臣妾捏疼了您沒有?要不要我給您……”

  要不要……

  就像他說的那樣,主動抱抱他?

  後麵幾句簡直難以啟齒,她掂量著他惱怒的程度不及他頭疾發作起來的威勢,那才是命懸一線的恐懼,眼下算什麽?單純是老虎頭上拔須,不給他狠狠咬一口,怕是今日過不去。

  這麽一想自己也委屈起來,分明是他先捉弄她,做什麽要騙她喝那麽苦的茶!

  若非她毫無防備,又怎會在禦前如此失態!

  枉她方才小小感動一番,甚至逆天行道地給他按了半個“善”字的光環,沒想到又被他給戲弄了!

  她氣惱地抬頭,卻見男人不緊不慢地倒了碗茶,舉起來,喉嚨一滾,一飲而盡。

  整個動作一氣嗬成,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

  這讓阮阮不禁陷入自我懷疑,他們喝的是同一壺茶?

  分明那麽苦!

  她心中喟歎不已,這茶若是個男人,不知得騙過多少姑娘。

  傅臻慢條斯理地遞給她一方錦帕,良久幽幽一歎:“是朕的失誤,原以為這茶清冽高爽,人人喝得,卻不想不合阮阮的口味。”

  真是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毫不拖泥帶水。

  阮阮紅著眼去擦唇邊的水漬,“是臣妾口味挑剔,喝不慣陛下的好茶,還這般失禮……”

  傅臻垂下眼簾,麵容閑適地看著手背那一串指甲印,似在欣賞。

  阮阮正戰戰兢兢地等著他宣判,卻聽他輕抬手,忽然蹙眉“嘶”了聲。

  阮阮望見他手背的月牙印,霎時寒毛聳立。

  傅臻眸底染笑,慢悠悠地看向她:“小東西力氣不小,還有點疼呢。”

  阮阮:“……”

  她默默腹誹,頭疾發作時沒聽他說一句疼,太醫來放血時也沒見他皺個眉頭,這淺淺的指甲印子卻被他拿出來上綱上線。

  傅臻斜倚著榻上軟枕,含笑看著她:“你說說,朕該怎麽罰你?”

  阮阮咬咬唇,腦海中忽然冒出個念頭,入殿那晚若是依那紙團中所寫,被褥一捂將他悶在裏頭,恐怕不出片刻,他就已經……

  罷了,罷了。

  腦海中狂奔過千軍萬馬,她終於想了個折中的辦法。

  下一刻,傅臻便見小姑娘低眉斂目,雖不敢抬頭瞧他,卻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細白手指,蔥瘦的指尖一點點地挨近,最後瑟瑟縮縮攀爬到他的手背,輕輕貼住那月牙痕。

  滿室燈燭吐焰為虹,透過薄紗罩燈絲絲縷縷地泄出光彩,映照在女子一襲淺紅羅裙之上,珠翠輕顫,淚眼啼妝,搖晃的燭光在她紅裳鋪開層層疊疊的光影,恰如千紅光瀑、錦色繁花俱落一人之身,光華流轉間,當真醞釀出幾分旖旎動人。

  殿內青煙嫋穟,十年如一日的沉水香之外,還有女子淡淡的佛香。

  從來無人敢這般與他接觸。

  他認真凝視著那一截玲瓏指尖,好像這樣就可以消退一些令人難耐的癢意,可那小指實在不安分,用最輕微的力道,在他手背方寸之間來回撚磨。

  瞧著小心翼翼,實則膽大妄為。

  指尖一舉一動,就如她藏在柔順之下那些跳動不安的小心思。

  他本可以讓開她的手,找個欺君犯上的由頭好生懲戒。

  他分明喜歡看她狼狽又委屈的模樣,不是麽?

  可這一點點指尖的接觸,卻好似順著血脈伸進他的五髒六腑,悄無聲息地在心口輕輕揪了一把。

  他沒說什麽,偏過頭去滿飲一杯茶,喉嚨幾番滾動,卻嚐不出半點苦味。

  夜晚這樣漫長。

  男人許久都沒有回應,甚至若無其事地喝起了茶。

  不同於上回的屈辱和無奈,這一次是她鼓起勇氣的主動討好。

  他難道看不出來麽?

  為難她,對他來說就這般愉悅麽?

  還是說,她做的還不夠?

  阮阮莫名想起那畫冊,其實那冊子上並非全然是巫山雲雨的場麵,還有些連她自己看著都臉紅心跳的伎倆。

  指尖摩挲幾下,察覺他手背的月牙印消下去,阮阮便輕輕抬開手,將手指一寸寸地,塞入男人寬厚溫暖的掌心。

  冊子上說,十指連著心,隻要女子將手放入男人的掌中,以男子天生的掌控欲,自然會反客為主,反手握——

  “唔。”

  反手握……握住。

  果、果然如此,畫冊誠不欺人。

  他手掌本是隨意搭在桌麵,想要湊近去並不難,可她若是沒有察覺錯,她指尖才觸到她掌心一點,就被他一把攥住,當即動彈不得。

  也算是握住了吧,隻是有些緊……

  他力氣太大。

  幸而她頭埋得低,又有滿殿燈火的映襯,誰也瞧不見她麵頰緋紅如霞。

  阮阮渾身緊繃著,強自壓抑著不去顫抖。

  殿內開了小窗,卻還是感覺呼吸不大通暢,腦海中那一團亂麻越扯越冗,牽扯她腦袋越埋越低,倘若他撫摸到她的掌心,一定會發現她早就出了一層汗。

  緊張是一回事,可她好像也沒有那麽抵觸了。

  他的手寬大且溫熱,將寒夜的冷意一哄而散,這種被牢牢包裹的感覺實在是安全感爆棚。

  哪怕僅僅片刻,也好似填補了心中長久以來的空缺。

  幼年她常做一個夢,夢裏有人牽著她的手到處跑,說無論如何都不會鬆開,可後來她在一個地方等啊等,滿目煙熏火燎,四下一片茫茫,她哭著喊著去找那人,卻怎麽都尋不到。

  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會握住她的手。

  又不知過去多久,她漸漸察覺膝下虛浮了。

  地墊是極軟的羊毛錦墊,理應不會有所不適,可……這握得也太久了,久到……像是已經被罰跪一個時辰。

  他怎的還握著?

  一句話也不說,到底在想什麽啊!

  她心裏百轉千回,亦在砰砰直跳,緊張到連帶著那大掌之下的指尖都輕顫了下。

  終於,手腕倏忽的一道力道,將她重重往身前一帶。

  阮阮不由得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再一回神,眼前已是男子矜冷清絕的一張臉。

  眸光沉邃,鼻梁英挺,輪廓精致。淡淡的沉水香氣息衝入鼻尖,還攜著殘餘的茶香,清冽幹淨,沒有半絲的苦意,卻又燙得人慌張局促起來。

  她幾乎是當即將眼眸垂下,濃密纖長的睫羽在眼下掃了一圈陰影,玲瓏又漂亮。

  良久,聽到男人低低一歎,“阮阮。”

  他喊他的名字。

  可阮阮不大敢應,她臀下抵著他的腿,腰間還挨著他滾燙的大手,唇瓣幾乎貼到他下頜,這樣幾近曖-昧的姿勢,教人怎能不心猿意馬。

  仿佛她此刻應下一聲,就答應了某種邀約。

  男人又笑一聲,每一次吐納都落在她臉頰,他試著歪垂下頭,去捕捉她藏於眼睫之下的怯怯鹿眸,“怎麽,想造反?”

  他話聲裏摻了淺淡的笑意,喑啞中透著幾分輕鬆愉悅。

  離得太近,連那帶笑的尾音都像是長了腳似的,一點點順著她的耳廓爬進來,酥酥麻麻的感覺在身體裏蜿蜒成一座山脈。

  她忍著顫,搖了搖頭,又羞又窘。

  此刻搜腸刮肚地去回想那冊上的內容,卻發覺自己過度緊張之下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倘若不是被他這樣抱著,她恐怕早就落荒而逃,跑到殿外吹冷風去了!

  傅臻幽幽凝視著她,忽然嗤了聲:“誰教你的,勾搭隻勾搭一半?有始無終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啊,阮阮。”

  她緊張得屏住呼吸,半晌才抬起頭,朝他幹幹一笑:“陛下手還疼嗎?”

  隔這麽久,就是帶血的傷口也結痂了吧。

  可傅臻卻漫不經心地“嗯”了聲,“你若不提這一茬,朕都快忘了,這一提起來,倒果真還疼著。”

  阮阮便知他不會這般輕易饒過,眉心漸漸蹙緊,滿腔的委屈都爬上眉梢眼底,洇開一片粼粼水霧。

  半晌,低聲呢喃著說:“那陛下……能不能不疼啦?”

  夤夜闃寂,月沉如霜。

  臨窗而坐,能聽到窗外風起樹搖,窸窸窣窣的樹葉摩擦聲一點點地漫過耳膜。

  他的心口就這麽忽然觸了一下。

  毋庸置疑,她的手段實在拙劣,白得像一張紙的姑娘,連眼神都如雲水般的斂淨,還未進化完全就想著怎麽當妖精了,偏偏,真就是百爪撓心。

  他鬆了鬆嘴角,不緊不慢地笑了笑。

  有時候他並不像她眼中那般遊刃有餘、幹脆利落,逗弄她的同時好像也會反噬。

  就比如,極少有今日這般被人拿捏的時刻。

  一晃的失神過後,他抬起她下頜,那盈盈美目驀然撞進眼眸,他平斂下呼吸,涼涼道:“行了,朕不罰你。”

  小姑娘當即一笑,怯怯的霧眸彎成月牙,緊繃的腰身一下子鬆了弦泄了力,落在他大掌之下隻剩下柔弱無骨的綿軟。

  傅臻隻覺有股道不明的熱氣竄上來,又不動聲色地在她腰間掐了一把,小姑娘哀痛地“啊”一聲。

  他輕嗤了聲,分毫未用勁,卻教她眼裏蒙了一層霧氣。

  倒是嬌氣。

  傅臻指腹拂過她嫣紅柔軟的下唇瓣,擦去最後一點幾乎看不清的水漬:“知道自己做的點心難吃,那就好好學,你若學不好,那定然是茶房的宮監教得不好,朕若想處置他,誰也不敢說句不是,知道麽?”

  阮阮忙頷首道:“少監教得很好,我自會好好學!”

  她就知道暴君沒這麽好說話,不罰她不能讓他盡興,非要牽連旁人來震懾她。

  傅臻默了片刻,閉了閉眼,眉宇間浮出躁鬱之色,“還不下去。”

  阮阮一愣,這才發現自己還坐在他腿上,心中陡然一震,趕忙從他懷中下來,戰戰兢兢地坐回原位。

  腰間還有那大掌的溫度,仿佛一簇火苗瞬間起了燎原之勢。

  她臉頰熱得出奇,手一直在發抖,不敢再瞧他,眸光瞥向桌上剩餘的點心,低聲囁嚅問:“陛下知道點心不好吃,那……我還要不要吃呀?”

  傅臻緩緩將手收回,握了又鬆,鬆了又握,隻覺指尖溫熱的觸感久之不散,灼人得緊。

  沉默良久,他語聲低啞:“去洗漱。”

  殿內燭火亮堂,澄黃的燈光落在他眼中,隱隱像烈火燃於深淵,可又偏偏冰冷至極。

  阮阮的笑容僵在嘴角,以為他哄好了才不罰她吃完剩下的點心,可這陰冷疏離的眼神卻又讓人渾身發寒。

  外麵天寒地凍的,她下榻去喚人叫了熱水和盥洗的器物,先他一步上了牙床。

  被褥裏被幾個湯婆子捂得溫暖幹燥,從前是沒有的,也許是天冷下來,玉照宮往年也有此慣例吧。

  她背過身臉朝內,待心緒平靜下來,意識就慢慢模糊了。

  這一日過得太累,幾乎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若在蘭因殿興許還能睡個好覺,可玉照宮燭火通明,她壓著左側心房入睡,雖是睡著了,人卻格外疲憊。

  昏昏沉沉間,她夢到自己身處一片山林,寒風凜冽,漫天大雪紛飛,身後的鬆林皚皚如蓋,雪地裏那一片刺目的殷紅便顯得格外惹眼。

  樹下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她顫顫巍巍地上前蹲下,將那人的臉掰正,卻當即嚇得捂唇,險些驚呼出聲。

  怎麽是暴君……

  她蜷指探到他人中,幸而還有微弱的氣息,他就這麽頹然躺在雪地裏,一身黑衣被鮮血浸透,凍成了細碎的冰晶,身側厚重的白雪也被染成鮮紅刺眼的血色。

  那右側眉骨之下,赫然一道淋漓的傷口,深到幾乎可見白骨。

  她眼眸有些刺痛,幾欲呼吸不暢。

  抬頭四下張望,滿目皆是紛紛揚揚的大雪,山洞,要找個山洞……否則不出片刻,人就要凍死在這裏了。

  她找來藤條費力地纏繞在他腰間,男人身材魁岸沉重,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更是艱澀難行,她咬著牙拖著他走了幾個時辰,茫茫大雪覆了滿身,累到險些癱倒。

  直到天幕暗沉下來,才尋到一處能容人的狹窄山洞勉強棲身。

  她身上沒有火折子,可洞內又滴水成冰。疲憊鋪天蓋地而來,她雙腿灌鉛似的沉,眼皮子也一點抬不動,身側的男人麵如冰霜,唇上沒有半點血色,整個人凍得像一塊冰。她隻好緊緊靠著他,用彼此殘餘的體溫為對方續命。

  她早已累及,眼睛一閉就沉沉睡去。

  這一睡不知過去多久,迷迷糊糊間,有人將她緊緊摟住,溫熱的氣息覆在耳畔,酥酥麻麻的,還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