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作者:蜀國十三弦      更新:2022-01-21 10:41      字數:2756
  這話無疑又是一道響雷,直直劈在崔慎臉上。

  崔慎雙眸恨不得滴出血,恨鐵不成鋼地落下一句“陛下好自為之”,隨即憤然拂袖離去。

  傅臻這才將小美人的臉捧起來。

  兩頰微燙,泛著淺淺的緋紅色,眸中隱隱透著倔強的水光。

  她渾身都在簌簌發抖。

  傅臻沉吟良久,笑問:“怕太傅?”

  崔慎乃三公之首、當朝國舅,又是崔氏一族的領袖,天底下沒有人不怕他。

  阮阮驚魂未定,訥訥地點點頭。

  傅臻就笑了,想起她方才嚇得跟個兔子似的直往他身前貼近,白日的怒火都似乎消散許多,便逗她道:“怕太傅殺你,那朕就不會殺你了?”

  阮阮霎時睜大眼睛:“……”

  她委屈或氣惱的時候,兩腮總是無意識地微微鼓起,讓人忍不住想要欺弄一番。

  傅臻抬起她的下巴:“你倒是說說,是更怕太傅,還是更怕朕?”

  又來了。

  阮阮想起從前他便問她“怕不怕”,那時候她笨,說不怕,暴君就很不高興。

  可她有今日又是因為誰?方才嚇得冷汗涔涔唯恐丟了性命又是因為誰?

  她咬咬唇,低聲道:“怕陛下。”

  傅臻笑得渾身痙攣,掩麵低咳,猩紅的眸色有種病態的妖異。

  阮阮又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她慌忙起身在桌案上倒了杯茶遞過去,傅臻一口飲下,擱下茶杯的手宛如脆弱的白瓷,微微顫抖著,似在極力壓製著什麽。

  阮阮猶豫了一會,“陛下要用藥嗎?”

  傅臻擺首說不必,目光無意間落在她薄紗輕籠的雪嫩削肩,一瞬間竟有些恍惚。

  瓔珞項圈罩著一片瑩白鎖骨,月匈前淺露一條細細溝壑,飽滿如寒天皓月、梅上春雪。

  “這衣裳誰允你穿的?”他忽然語氣不太好。

  阮阮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回道:“都是汪總管派人送來的,他們給什麽,臣妾就穿什麽。”

  殿外的汪順然忽然背後一涼,“……”

  原本他在外頭仔細聽裏頭的動靜,就怕他們陛下今日火氣大,再把小美人給欺負了。

  沒成想小美人竟先擺了他一道,他汪大總管引以為豪的甩鍋本事就這麽被人學去了?!

  阮阮跪坐在榻前,垂下頭看自己的衣裙。漂亮是真漂亮,聽鬆涼說這是上安今年時興的款式,難怪她在西北從未見過。可這衣裳無論是形製還是刺繡都不算逾矩,這時節也穿得,她不明白暴君為何忽然神色不霽。

  是她哪裏又做錯了不成?

  “陛下,有什麽不妥麽?”阮阮心裏擔憂,又多問了一遍。

  傅臻眸光幽暗,手裏無意地撚磨她耳垂,將心裏那股無名之火壓製下去,倒也沒再說什麽。

  看著小美人小心翼翼覷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傅臻掀起眼皮:“怎麽,你有話說?”

  阮阮心思被人戳破,眼睫輕輕一顫,心裏醞釀了許久,才小聲試探道:“臣妾說了陛下不高興的話,陛下會責罰嗎?”

  傅臻瞥了她一眼,“你說呢?”

  阮阮胸口憋悶,一口氣吐不出來,不自在了許久,又聽他懶懶丟了句:“說罷。”

  “……”

  阮阮穩了穩心神,鼓起勇氣道:“陛下為何要同太傅那樣說?陛下與我分明清清白白,卻要在事帕上造假隱瞞太後,如今闔宮眾人都誤以為陛下沉迷女色,荒淫無度,傳出去委實不好聽。”

  阮阮將埋在心裏幾日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他動怒也好,罰她也罷,她受不了那麽多令人難堪的目光,也受不住這樣無止境的折磨。

  幾件事堆在一起,她也看明白幾分。

  暴君瞞著太後和朝臣,讓她陪他演這出戲,她雖不知他這樣做的目的,可他自有他的考量,她隻要聽他的話,不觸碰他的底線,暴君便不會輕易殺了她。

  她若能再聰明些,必能在暴君與太後之間遊刃有餘,兩邊都討巧,兩邊都不得罪。

  可眼下她又犯了難,即便暴君和太後不動他,太傅卻也不是省油的燈。

  方才在暴君麵前雖未曾動手,阮阮也能察覺到他滿腔怒火直對著她。

  鬆涼說過,後宮處處是世家大族的眼線,太傅若要殺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況且以他的身份,也不怕得罪暴君。

  這樣的局麵對她來說無疑將每一條生路都堵得死死的,連喘息的機會也不留。

  傅臻垂首望著他,眼尾暈開三分涼薄笑意,“馬行千裏,不洗塵沙[注]。不好聽就不好聽,由他們說去。朕的名聲,何曾好聽過?”

  阮阮頓時噎住。

  這麽殘忍暴戾的一個人,聲名狼藉是理所應當。

  可阮阮實在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受盡千夫所指之後,當真還能夠心如止水麽?

  她收緊手指,看他一眼道:“太後讓臣妾勸陛下節製,太傅也視臣妾若紅顏禍水,他們都是陛下的親人,都很關心陛下的身體……”

  她隻知道,倘若她的爹娘還在人世,她一定會很聽他們的話,不會讓他們擔心自己。

  他默默聽著,唇線抿直,眸底有幾分陰沉。

  良久,勾唇寒笑道:“說完了嗎?”

  “……”

  她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暖色燭火下的眼瞳顯出朗月般的清亮,可愈往深處走,愈像是一條無盡黑暗的道路,你永遠不知道盡頭在何處。

  他手指撥弄她耳垂的軟肉,似乎永不厭煩。

  阮阮被他揉得渾身寒毛豎起,雙腿都有些泛軟。

  餘光瞥到他手背的燙傷疤痕,默默歎了聲道:“說完了,臣妾給陛下拿燙傷的藥膏來換吧。”

  “慢著,”她才起身到一半,一股蠻力將她拽了回來,她雙腳沒站穩,猛地跌進一個溫熱而堅硬的胸膛。

  兩人之間隻隔著半尺的距離,彼此的心跳清晰可聞。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端,仿佛無聲的施壓。

  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膚色白得像天山寒光下的雪水,冷得讓人心顫,他的五官線條淩厲硬朗,帶著與生俱來的肅殺氣息,讓她驀然想到西北黃沙萬裏,飛雪漫天,一人旌甲披霜,提槍縱馬,隱入莽莽山河。

  阮阮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的模樣。

  倏忽耳垂一痛,她趕忙回過神來,抬眸見他薄唇輕啟,笑意疏散道:“朕說了去湯泉宮沐浴,這會換藥不是多此一舉?”

  她驚得一窒,原來在太傅麵前說去湯泉宮沐浴並不是逐客的托辭,他是真的打算去!

  還要她同行伺候?!伺候他沐浴!

  阮阮驚得咳兩聲,幾乎急紅了眼眶,“陛下!臣妾近日染了風寒,恐怕不能伺候陛下,若是不小心傳染給您……”

  傅臻手掌撐著榻麵起身,同時將她攔腰扶起,勾了勾唇角,似是自嘲:“朕這副身子,說不準明日就龍禦歸天,風寒在朕這裏,當個開胃菜都不夠格。”

  有時候是真疼,這頭疾如疽附骨,如影隨形,嚴重時能將他一身筋骨全都打散。

  骨頭打碎了重接,再打碎了再接,一晃二十餘年硬是熬過來了。

  即便他是天子,也從來都是無能為力。

  如今體內又積了一樁奇毒,兩種力量相衝,其中痛楚絕非常人能夠忍受。

  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死了就解脫了,這樣的痛苦哪怕減少一分都是造化。

  可他還有未盡之願。

  他生在地獄,血液裏天生流淌著暴烈不安的因子,他自小背負著孤星克母的罵名,他那世人眼中仁慈的父皇,明麵上立他為太子,說得好聽點是倚重和磨礪,實則暗地裏憎他防他,甚至不惜自毀長城,也要讓他神魂俱滅。

  “朕這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生了你這個怪物!”

  這是他那父皇臨死之前,咬牙切齒,麵目猙獰,拚著最後一口氣也要說的話。

  他是親者眼中的怪物,是世人聞之色變的瘋魔。

  可饒是如此,他也想看看,這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江山到他手裏或許能有些不同。

  恍惚間,掌心落了個軟綿綿的小手。

  他回過神,才反應過來半個身子傾斜在她肩側,而她小心翼翼地牽住了他。

  從未有過的觸覺,細膩且溫熱。

  好像孤舟一葉滿目蒼茫時,有人忽然給了你一把船槳。

  他下意識牢牢攥緊,借著她的力氣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