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浮出水麵
作者:糖罐小潤      更新:2021-12-24 11:25      字數:3286
  蘇以漾這句話說的不算客氣,他的聲線一如既往低沉好聽,其間粹著淡淡輕笑,尾音卻是冷冰冰的,眼底也無甚笑意。

  對於這近乎於咄咄逼人的質問,封曇卻是笑了,這一抹笑容很輕很淡,帶著不明意味的嘲諷與戲謔,一點一滴在他的眼底漾開。

  因為這淡淡的笑意,封曇那張精致清冷的臉難得地多了幾分鮮活的生動,可是麵容籠罩著的那層寒冰卻沒有任何化開的架勢,反倒像是凝得更為厚重了。

  “我為什麽要回來,蘇老板想必心底清清楚楚,何必再來找我確認?”

  “你還想調查當年的事情,是麽?”蘇以漾問道。

  封曇沒有回答些什麽,隻是不緊不慢地坐在了化妝鏡前。

  他將身上華麗而厚重的戲服褪去,隻剩下內裏那件白色襯衫,然後他把上台之前掛在椅背上的開衫毛衣外套拿起來,隨手披在了自己的肩上。

  做這些的時候,他完全忽視了屋子裏還有另一個人。

  就像是把蘇大少當成空氣似的。

  而反觀蘇以漾那邊也是一樣的,他像是毫不在意這樣的無視,在化妝間一進門位置的會客沙發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偌大的房間安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蘇以漾微眯著眼打量封曇,看著他取出桌上放著的卸妝棉,將臉上的油彩一點點卸除幹淨。

  濃墨重彩的點綴去除之後,那張極近精致的臉徹底展現出來,小時候眉眼間還未張開的稚嫩褪去,棱角分明的五官有些銳利,漂亮卻又絲毫不顯得女氣,倒是跟蘇以漾家中那張舊照片上麵,封肅楠年輕時候的模樣有七分相似。

  剩下的那三分不同,則是封曇眉目間棲著的霜雪。

  對峙進行在無形之間。

  封曇和蘇以漾各懷心思,誰都沒有開口,可交鋒卻在沉默中持續。

  從封曇時隔多年再次來找上蘇以漾開始,就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達得相當明顯了。他知道蘇以漾定然看得懂他的真正來意,所以對於那些明知故問,封曇不願也不屑回答,而蘇以漾確確實實,可以猜得出他的意思。

  同為世家子弟,封曇的才華與天資有目共睹,如果說現如今大多數靈氣逼人的花旦青衣算是祖師爺賞飯碗,那封曇就是祖師爺親手把祖傳的金飯碗遞到了他的手裏,還附送了一勺難得的人間珍饈,說句他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隻是封曇的心思壓根沒有放在京劇上,他想要的從來不是在舞台上的一呼百應,或是憑借一身本領豔壓群芳,那些事情對他來說太過簡單,也毫無任何意義。

  少時家中經曆的變故,促使封曇比任何人都努力在京劇領域有所建樹,這樣的高超技藝讓他成為足以豔驚四座的青衣,可其實他從未存過揚名立萬的心思,甚至在沒有足夠自保能力之前,他連把自己的出眾才華展現出來都不敢。

  蘇以漾知道,這次故人前來,不是為了敘舊情。

  哪怕春色滿園獲得再好的演出反響,都不可能吸引封曇出山,得到登台演出機會,或是共謀榮華富貴那些俗物,都不是封曇想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是找一位足夠安全的盟友給予助力,讓他把埋在塵埃裏的舊事重新翻出來,解開層層包裹多年的厚重謎團,去驗證他年少時期便藏在心底的,近乎於荒誕的猜測。

  ——從少年時開始,他就懷疑封肅楠的死因。

  這些年來,封曇心心念念想要的,無非隻是真相,現如今他劍鋒銳利,終於將暗藏的鋒芒流露出來,調查這些的時候便也到了。

  最後,還是蘇以漾的一聲輕笑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那話不多說,我們聊點實質性的事情。”蘇以漾沒再跟封曇兜圈子,開誠布公地問道,“我不介意跟你一起調查,作為同盟,我手頭的資源當然可以同享,加之我們父輩有淵源,你我也算有些交情,隻不過......”

  說到這裏,蘇以漾語氣微微一頓,那雙漂亮的笑眼停在了封曇的臉上。

  透過化妝間的鏡麵,封曇終於不再是那副視若無物的模樣,他側過了頭,淡淡挑起眉梢。

  “隻不過什麽?”

  “封曇,你是個聰明人,既然你能找上我,想必是看透了我對當年那些事情也有所懷疑,隻不過,我的懷疑沒有你那麽深刻,小時候你和我說過的那些荒謬言論,或許是你心底的執念,可是對我來說,無非隻是孩童的戲言而已.....”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以漾微微眯著眼,像是要把封曇臉上的細枝末節看個仔細,可他的語氣倒很是漫不經心,僅僅如同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與平時如出一轍。

  與對待春色滿園眾人那種近乎於漠然的冰冷不同,對待蘇以漾的時候,封曇的態度明顯複雜很多,其間既藏著同病相憐者特有的親近,也帶著本能的排斥和不屑。

  不論是那種,都足以讓他撕開那層慣常包裹著的麵具,展露出最為真實的情緒來。

  “所以,你不相信我?”數秒之後,封曇避開目光,薄唇輕輕碰了碰。

  “那看來是我高估了你,也來錯地方了。當年的事我會自己繼續調查,至於查出什麽樣的結果,就跟你沒有關係了......最後,祝蘇大老板前程似錦?不過像你這種膽小懦弱又瞻前顧後的利己主義者,想來天生就是商業奇才,做生意這方麵不會差的。”

  對於這番帶了十足諷刺的話,沒激起蘇以漾太多的情緒變化,隻是讓他那雙笑眼中的戲謔又更濃重了幾分。

  “封叔叔過世,你在蘇家大宅借住那年,才八九歲吧,十好幾年過去了,怎麽情商一點長進都沒有,連帶著理解能力都變得這麽差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封曇回過頭,意味不明地看著蘇以漾。

  “假如我真的不相信你,就壓根不會在這裏跟你廢話了。”蘇以漾勾起唇角,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你誇我一句商業上的奇才,我當然不會辜負你,吃顯而易見的虧——要是我真想趕人,犯得著把新年演出季的《貴妃醉酒》留給你唱?難道等著和你談崩之後,老子辛辛苦苦籌備的戲班子開天窗嗎?”

  “那你......”

  “我的意思很簡單,如果你的猜想是真的,那他們背後都不單純,這趟渾水但凡灘下去,誰都不可能一身清白......想要拉我入夥,總沒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你得拿出誠意來,或者說,封曇,你可以坦白到什麽程度——”

  封曇有幾秒沒說話,過了半晌,他才淡淡勾起唇角。

  “有什麽想問的,你直接問吧,至於想讓我坦白到什麽程度,你大可以直說。”

  蘇以漾從衣兜摸出了煙盒,抽出一根夾在唇瓣間,淡淡煙草味在室內彌漫,火光氤氳在他的眼底,很多情緒都跟著晦暗不清起來。

  “當年在蘇家別墅你說過的事情,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聽了這話,封曇像是覺得有點新鮮,他抬眸打量著蘇以漾的神色,那雙瀲灩的桃花眼戲謔一彎,臥蠶浮起好看的輪廓,目光也像是銳利得可以刺透人心似的。

  “你猜我是什麽意思......瞧著架打不贏了,說些氣話刺激你,或是失去至親無處排解,口不擇言跟你吐槽幾句?放心,我不是那麽無聊的人。”

  封曇的聲音冷冷清清的,卻是字字句句打在蘇以漾的心底。

  “當年我跟你說的句句是真,隻不過......那隻是很小一部分真相,多餘的我沒告訴你。至於我為什麽不說,其實也不難猜吧——你我非親非故,無甚深交,當時,我並不信任你,自然沒必要什麽都告訴你。”

  封曇這幅冷清而不近人情的性格,蘇以漾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領教過,當然沒指望著小時候能給他氣到動手打人的小冰山,長大之後說得出什麽好聽的話來。

  所以,蘇大少沒有太大意外,隻是輕描淡寫地調侃一句:“你還真是實話實話啊,看來這些年來你過得不錯,連求人都不知道該低頭。”

  “我們封家尚且沒敗落到需要向人低頭的程度,至於這些年來我過得怎麽樣,就不需要蘇老板操心了。”封曇冷笑一聲,“不過你這句話說的不錯,現如今我依舊不信任你,但有求於人,沒辦法.....所以,我不介意把當年沒說的那部分說出來,至於你相不相信,之後想要怎麽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蘇以漾微眯著眼,看著封曇那張清冷的臉,沒來由思緒回轉,像是回到那個兩個小少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荒唐午後。

  “這是你媽媽欠我的,你們孫家欠我爸爸一條命......是你們對不起我。”

  當時在蘇家別墅的樓梯拐角,封曇手裏緊攥著裝著玻璃珠子的小木匣,強忍著眼底的淚花,確實字字句句帶著篤定。

  “我爸爸是被害死的,誰知道你媽媽知不知情......你們孫家裝什麽好人?”

  蘇以漾完全聽不懂這是什麽屁話,愣是被封曇氣笑了,反手就是揮了一拳過去。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尤其是在孫菁突然自殺之後,午夜夢回蘇以漾時常想起封曇當時的話,現如今也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麵對這番說辭。

  “所以,你有證據嗎?”

  至此,這場無形的交鋒有所定奪。

  而那些蒙塵多年的過去,也終於開始浮出了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