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徐鳳年聽潮擺子,五藩王啟程赴京(1)
作者:烽火戲諸侯      更新:2021-12-21 12:13      字數:4965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但對於習慣了安穩日子的老百姓們而言,不過是多了幾場茶餘飯後的段子談資。看不見風雨欲來,也就不會人心惶惶。

  徐鳳年從北莽返回北涼以後,先是趕去鐵門關截殺趙楷,回到王府以後又得一步不離照看徐渭熊,之後更是開始借助徐陳二人的謀略去鋪路,直到今天,才提著一壺綠蟻酒登樓。並非不能生生擠出時間早些去聽潮閣,隻是徐鳳年不敢那樣做。

  小時候腿腳孱弱,卻能在聽潮閣內爬上爬下十分飛快,如今即便跌境仍有二品內力,竟是走得如此緩慢。

  在閣頂一坐就是將近二十年的枯槁男人,不苟言笑,北涼首席謀士趙長陵死後,被壓了一頭的他本該正值出頭之日,為離陽王朝熟識,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青史上留下一份堪稱濃墨重彩的評語。可他始終就在那兒閉關,為什麽?謀士為明主指點江山,不就圖一個死後名垂千古嗎?

  李義山死後無墳,也就無碑。

  一壇骨灰被徐驍親自帶至邊境灑下。按照李義山的說法,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他的命,而且他也想著既然有生之年看不到徐驍帶兵馬踏北莽,就想著死後安靜望北,由那個並不承認的徒弟去完成。這份苦心徐驍沒有跟徐鳳年訴說,但徐鳳年何嚐不知道?

  徐鳳年推開單薄閣門。閣內晦暗陰潮,他將綠蟻酒放在書案上,點燃案角上的銅盞油燈。

  筆架上懸有一杆普普通通孤苦伶仃的硬毫筆。與以往滿地紛亂書籍不同,大概是徐驍親手整理過,但屋內顯得越發空蕩寂寥。小時候徐鳳年很畏懼這裏,既要跟這位半個師父的男人讀史抄書,還要跟他下棋,一旦不合心意,就要被揍得結實,關鍵是都不能跟誰抱怨,更要看著他喝酒聽著他的咳嗽。他喝酒很凶,咳嗽也很厲害,好像下一刻就會死於醉酒重咳。

  徐鳳年腳下的書案空腹中,放有一張刻線模糊的棋墩和兩盒越發摩挲圓潤的黑白棋子。他彎腰將棋墩和棋盒搬到案麵上。當年為了考校並且加厚少年徐鳳年的記憶力,師徒二人都是抬手指指點點懸空下棋,已經很少用到棋墩棋子。

  徐鳳年打開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對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鳳年,這一次則是少了李義山。

  徐鳳年輕聲道:

  “陳芝豹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樹立了這樣的敵手,讓師父你不省心了。”

  “陳芝豹走得無牽無掛,可他那些願意為他效死的嫡係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讓徐驍沒有攔下他們,你要罵就罵吧。以後萬一輸了,肯定會有野史說第二任昏聵北涼王,縱虎歸山,放任百騎入蜀,徐鳳年確實不堪大任。陳芝豹將將之才僅遜色於徐驍,將兵之才更是天下獨一號,到了西蜀為王,光是拉開陳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幾年就可以坐擁可戰可守的數萬精兵。不過我想,既然注定要跟他一戰,那就幹脆光明正大戰上一場,就不抖摟那些不入流的陰謀詭計了。”

  “跟師父你一塊在閣內閉關的南宮仆射已經出關截殺韓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權閹是白狐兒臉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殺第五貉之前,本以為這輩子約莫是可以一鼓作氣追上他的境界,不承想鐵門關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師父你是從不排斥讓我習武的,聽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驍賭我能否進入一品境,我進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讓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戴了一張入神麵皮,潛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換來了她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不是王妃,勝似王妃。至於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離間趙珣和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陸詡,你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陳亮錫各有千秋,誰像你誰像趙長陵,目前還不好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將徐淮南的頭顱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願說出了真相。他是一個極為大氣的謀士,不拘泥於帷幕之後計謀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謀士必備的預知之天賦更是出類拔萃,不出意料的話,我會讓他成為下任經略使的第一人選。陳亮錫雖是寒士出身,鑒賞機變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評點謀士,謀己謀人謀兵謀國謀天下,依次層層遞進,謀得自身太平,才可幫人出謀劃策。謀士的謀兵才華,你說可遇不可求,自己是書生,卻不推薦讀書人對伐兵之事指手畫腳,可以跳過此層境界,唯獨不可缺少謀國之眼界。你更說北涼棋局,是無奈的治孤之局,隻能險中求勝。謀士不用去刻意謀治天下,以此作為目標的話,就要拖垮北涼二十年辛苦積蓄起來的家底,而要相對愚笨地順勢而為,我不清楚徐陳二人心中所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北涼隻能輸一次,北莽、離陽卻能輸上多次,我不介意夾著尾巴做人,反正這麽多年早就習慣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勝任謀兵之謀略重任,我會讓梧桐院成為一座類似廣陵王趙毅的軍機要地春雪樓,誰說女子就如那絕無大器傳世的龍泉窯。”

  徐鳳年就這樣零零散散嘮叨著。

  他原本不是一個喜歡絮叨的人,殺敵是如此,清明時節殺留下城陶潛稚,殺魔頭謝靈,殺拓跋春隼扈從,殺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鳳年低頭說道:

  “你曾以手筋棋力來評點天下數位謀士之得失,其中以黃龍士奪魁,得七十六顆棋子,始終躲在皇帝背後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顆。我今日鬥膽給師父也蓋棺定論。

  春秋之間,你替徐驍,等於是為趙家天子謀天下,一統中原,離陽王朝版圖之遼闊,不輸八百年前大秦帝國。十子得十子。”

  徐鳳年將十顆棋子落在棋盤上。

  “洞察預知一事,師父幾乎獨身一人,力勸徐驍不爭天下,不坐那張滾燙的龍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將陳芝豹驅逐入蜀,得四子。”

  輕輕放下六子後,徐鳳年又從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導之下,朝廷讓徐驍帶兵入北涼,封異姓王,遠離京城,得以鎮守王朝西北門戶。得九子。

  你喜親自謀兵,卻一手促成妃子墳一戰和褚祿山的千騎開蜀,平定西蜀以後更是用出絕戶計;進入北涼後,更是營造出不下十萬罪民流民簇聚而成的可戰之兵,隻等我當上北涼王後頒布一紙敕赦,便坐擁十萬餘兵馬。得八子。

  外交一項,徐驍按照你的布局,與朝廷與張巨鹿與顧劍棠周旋十多年,不落下風,遠勝燕剌王手下那名謀士,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治孤強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說,不得一子。

  鑒賞識人,徐驍六名義子,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三人都出自你獨具慧眼。得六子。姚簡、葉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後親自為徐北枳陳亮錫寫下雕琢之法,暫且加上四子。

  北涼荒涼,手握僅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殫精竭慮治理謀劃下,仍是讓北莽不敢有絲毫動彈,並且順利替徐驍得到世襲罔替,讓我這種草包都有機會當上北涼王。得八子。”

  棋盤上已經放有整整六十顆棋子。

  然後是身具文才等相對閑散六事,棋盤上陸續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顆。

  徐鳳年癡癡望向棋盤,“謀士當先謀己。一手造就春秋亂局的‘收官無敵’黃龍士仍然神仙逍遙,趙家幕後心算無敵‘先手舉世無雙’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隱隱於朝。燕剌王首席謀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人間富貴。師父,那你呢?”

  提壺綠蟻酒。

  倒酒在棋盤。

  倒盡了壺中綠蟻,獨處一室的徐鳳年淚流滿麵,哽咽道:“師父,你讓我以後帶酒給誰喝?”

  天色漸黃昏。

  徐鳳年走出徐渭熊那間藥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黃瓜這幾天一得閑就黏糊著許久沒見麵的世子,在門口皺鼻子嗅了嗅,就想著摘下腰間香囊給世子掛上,好衝散一些藥味,可徐鳳年搖了搖頭,一起走到院子裏。看到徐驍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黃瓜悄悄掩嘴一笑,躡手躡腳離去院子,不打攪北涼王與世子殿下的相處,臨出門前,回眸一望,世子白頭,讓她揪心得不行。徐鳳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驍就清醒過來,揉了揉臉頰,自嘲道:“年紀大了就犯困,記得年輕時候不管是殺敵還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沒見有啥疲乏,隻要眯上一覺睡個飽,醒來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鳳年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誰還沒有個年老的時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裏修煉長生的真人,再說就你那悟性也想證長生?一輩子二品小宗師境界,再瞧瞧比你還年輕的顧劍棠大將軍,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驍本想放聲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裏療傷休養的閨女,摟了摟袖口,雙手插袖,既不像是北涼王,也不像是大將軍,倒好似一個衣食無憂的村頭老閑漢。

  徐驍輕聲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已為人父,加上我這把年紀的,可不興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了,比來比去,說到底還是比自家兒子嘛。你瞧瞧顧劍棠那幾個子女,男的文不成武不就,長相還歪瓜裂棗,女的也沒的出奇,顧劍棠想要跟我徐驍比?我都不樂意搭理他,一邊涼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得開。”

  徐驍轉頭看了眼清涼山頂的黃鶴樓,提議道:“一邊爬山一邊聊天?”

  徐鳳年點點頭,揮手將二姐院子裏的大丫鬟喊來,要了兩壺溫過的黃酒,起身遞給徐驍一壺,“少喝綠蟻,我都覺得有些嗓子冒煙,既然你自己都說服老了,以後多喝黃酒,養生。”

  徐驍笑著接過黃酒,灌了一小口,走出院子,沿著一條青石主道向山頂走去。當年王府建造,按照這位北涼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滿堂怎麽來,這條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鋪就,後來他媳婦說青石板就行,還能有一個“青雲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雲,子子孫孫哪怕走得吃力,總歸還是升登青雲。徐驍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當年親自參與了扛石鋪路這種苦力活。

  父子二人,悠然登山。

  徐鳳年說道:“褚祿山已經前去就任北涼都護,授驃騎將軍,因為陳亮錫準備著手整理北涼軍職,許多雜號裨將都要取消,隻存八個或者九個。校尉稱呼會比以前值錢許多,就先由這個驃騎將軍不加‘大’字開始。袁左宗取代鍾洪武成為騎軍統領,授車騎將軍。齊當國和寧峨眉兩人分別擔任鐵浮屠主副將,黃蠻兒領銜新龍象軍,三人暫時都不授將軍。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級,至於具體是授幽州將軍還是如何,我還得等陳亮錫的折子。軒轅青鋒送來的徽山客卿洪驃,確實有領兵才學,是否頂替皇甫枰擔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來,由她統領你那支三萬人馬的大雪龍騎軍,你有沒有意見?”

  徐驍笑道:“既然能當個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櫃,我怎麽會有意見。老黃瓜刷綠漆裝嫩,也太不識趣了。”

  徐鳳年瞪眼道:“聽著怨氣很大啊?”

  徐驍連忙擺擺手道:“沒有的事。”

  徐鳳年歎氣道:“北涼軍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變動,如果萬一有尖銳矛盾,而我又彈壓不下,可能還要你出麵安撫。”

  徐驍平淡道:“不會有什麽大事的,趙家‘家天下’二十年,咱們徐家‘家北涼’也快二十年了,北涼這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爹捫心自問,一個都沒虧欠,何況福澤綿延子孫,他們該知足了。鍾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裏串聯燕文鸞搞小動作,我不介意讓他徹徹底底喝西北風去,將軍沒得當,連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當個富家田舍翁。至於燕文鸞,當年他跟長陵是極力試圖說服我劃江共治天下,這麽多年,一直是被義山笑稱為‘稱帝派’的頭目,拉攏了很多心裏頭有怨言的老家夥,燕文鸞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壯將領,多半是當年附龍無望心灰意冷退下來的老將子孫。”

  徐鳳年喝了口黃酒,“快二十年的腐肉了,虧得你有魄力,早就幹脆利落讓燕文鸞自立門庭,沒讓這根藤蔓攀延到騎軍中去,才算沒讓整個北涼鐵騎病入膏肓。”

  徐驍提著酒壺,歎氣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春秋一戰,九國並峙爭雄,咱們北涼軍一口氣就滅掉了六國,都是硬碰硬拿命換來的,你說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願稱帝,後來馬踏江湖,還好,走的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牽連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聖旨才是狠手,我那無奈一撤,北涼就開始軍心渙散了。原因很複雜,但結果就是流失了大量校尉,許多原本靠繃著一口氣想要建立不世功勳的老人,也淡出視野。所以說書生治國,很難;書生害人,輕而易舉。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這名與義山齊名的謀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亂戰,硬刀子靠我和顧劍棠這幫武人;這種不見血的軟刀子,則大多是他的手筆。碧眼兒張巨鹿由一個小小黃門郎連跳那麽多級台階,三年後直接當上首輔,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來,讀書人自然比我們騎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學,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才學極高,成事極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這種能乘勢而為施展抱負的讀書人。當今皇帝登基前,曾誠心誠意說過一句‘我願為元先生之牽線傀儡’,於是元本溪就讓他當上了九五之尊。趙衡那個婦人,肯定臨死都恨極了這個讓他丟掉龍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婦趙衡,死前倒是難得爺們兒了一回,以死換得趙珣的世襲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這份心智,早就沒當今天子的事情了。那個叫陸詡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寫得漂亮,連我都看得懂,聽說你跟他在永子巷還下過棋?怎麽沒直接抓來北涼當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