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作者:尼古拉斯糖葫蘆      更新:2021-12-21 11:15      字數:4470
  “江硯!江硯!聽得見嗎?”

  “江警官!救援到了!”

  “江硯!”

  “你在哪?”

  “收到請回答!”

  ……

  耳邊警笛呼嘯漸漸遠去, 意識開始抽離模糊不清。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熱帶雨林,很暖很輕地落在他眼睛, 萬千畫麵化作虛無光點。

  他已經不知道多少個日夜枕戈待旦沒有合眼, 眼皮在這個瞬間被壓上千斤重量,一旦閉上就再也沒有力氣睜開。

  時間和生命以可感知的速度,無聲無息順著手臂鮮血一起流逝, 留下一地濃稠斑駁的痕跡。

  直至被人掩住口鼻捂住耳朵一般, 再也聽不到看不到,傷痛無法感知, 墜入沉沉黑暗。

  “傷者肱動脈中彈, 失血過多!情況非常危險!”

  “頭部受過鈍器重擊!身體多處粉碎性骨折!”

  “血壓一直在下降!”

  “患者已經出現休克症狀!”

  ……

  病床上身負重傷的年輕警察皮膚蒼白, 身上黑色作訓服被血染得深淺不一, 半邊臉都是血汙觸目驚心。但如果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一秒, 就會發現他五官其實非常深刻英俊, 不粗獷,甚至還有些斯文禁欲。

  他寸頭,臉型偏瘦, 劍眉墨黑淡入鬢側, 睫毛垂落長而柔軟, 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 幹淨冷淡, 像個警校剛畢業的大學生。

  這樣的年紀, 仿佛還應該在籃球場揮灑汗水引得女生尖叫, 還應該在陽光下笑得囂張恣意不信鬼神不信人,又或者有個感情穩定的女朋友準備談婚論嫁……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像現在,生命跡象開始消失, 宛如垂垂暮年的老者, 距離生命盡頭隻有一步之遙。

  -

  六月底,顧桉放暑假,開學就是大三。

  再有三十天,那個人就離開整整一年,在過去十一個月裏,他音訊全無下落不明,仿佛曾經他的存在都是她幻覺。

  她無數次夢見他受了重傷,又無數次夢見他從未離開,十八歲的夏天美好如幻影,時間永遠停留在旋轉木馬前,璀璨燈光是童話故事的顏色。

  她問他如果木馬再出現故障怎麽辦。

  他輕笑著開口,語氣寵溺:沒有關係,哥哥抱。

  每每睜眼,眼前深黑一片,拱形窗外天邊朗月清冷無言。

  每夢見一次,他在她生命裏留下的烙印就更深刻一分,直至永遠無法磨滅。

  再有五個月,她就要迎來她的二十歲生日,她寫給他的明信片或許要因為“查無此人”被原路退回,而當年他寫了什麽她將無法得知。

  人生不會停滯不前,她可以一直等他。

  一年、三年、五年,直到看見他安然無恙。

  喜歡上別人又或者娶妻生子都沒關係,隻要他好好活著,在這個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天剛蒙蒙亮,顧桉已經晨跑回來。

  她幾乎是無意識的把江硯的生活習慣據為己有,跑步、鍛煉,甚至是耳機裏的歌都是他喜歡的重金屬樂隊,衣服也從她喜歡的花裏胡哨,變成簡單的黑白灰藍。

  顧桉展開瑜伽墊簡單拉伸,之後打開電視。

  電視機裏廣告播放完畢,早間新聞背景音樂響起。

  “各位觀眾朋友們大家早上好,今天是六月二十日,星期六,農曆四月二十九。”

  顧桉紮著馬尾,寬鬆白色短袖淺灰運動褲顯得人在衣中晃,脖頸搭著運動毛巾,轉身打開冰箱拿牛奶。因為跑步的關係,肩背挺直削薄,手臂、腰、腿開始有纖細利落的線條。

  她的本意是長個子、等江硯回來和他顯擺,以及有朝一日能和他一起去跑一次馬拉鬆。

  可是江硯沒有回來,她的身高也遺憾固定在十八歲的一米六一,隻是雖然臉上還帶著沒有消掉的嬰兒肥,下巴卻隱隱有尖削漂亮的弧度,看起來還是長大了些。

  顧桉嘴裏咬著牛奶吸管,娃娃臉一不小心又撐得圓鼓鼓,現出可可愛愛的原型,像極江硯第一次見她時、她噸噸噸咬著珍珠喝奶茶的時候。

  “201X年6月2日,A省公安廳禁毒總隊在十幾個省市禁毒部門協助配合下,破獲一起部級督辦大案,逮捕犯罪嫌疑人六十餘人。這起案件偵查過程長達十個多月,專案組民警在極為危險的情況下多次深入犯罪團夥內部,徹底摸清該犯罪團夥組織架構、內部詳情及運作模式,並於今年年初開始對該特大犯罪團夥精心布控有計劃收網,成功於6月2日淩晨徹底摧毀該特大犯罪團夥……”

  電視裏新聞播報聲音不停,窗外蟬鳴陣陣又是一個初夏,電飯煲呼哧呼哧燉著香甜濃稠的米粥,空調運轉冷氣環繞……

  顧桉卻仿佛被人捂住耳朵,什麽都聽不清。

  心髒不停下墜直至落入深海,整個人仿佛溺入深潭靜水,時間凝固空氣不再流通,大片酸澀兜頭而來將她徹底淹沒。

  她的江硯呢?

  他在哪?

  他還活著嗎?

  他什麽時候回來?

  直覺告訴她江硯執行的秘密任務正是此件部級督辦大案,可是為什麽,案件早在二十多天前就成功偵破,他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顧桉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電視屏幕,因為極力忍著眼淚憋到眼眶發紅酸疼,卻還試圖從某個邊邊角角找到江硯痕跡——哪怕是個打了馬賽克的背影也好……

  然而整條新聞自始至終沒有一名警察出現。

  畫麵切回演播室,主持人作結束語:“有這樣一群人,行走在刀尖卻默默無聞,流血流汗負重前行卻永遠無法為人民所知,讓我們向這些不能露臉的無名英雄致敬!”

  顧桉眼睛酸澀難忍,眼淚終於不受控製滴答滴答砸在地板。

  她站在電視機前,看起來還是小小一團,癟著嘴角擦眼淚,委屈巴巴像個被人拋棄的小朋友,身邊卻沒有那個人伸手把她抱進懷裏。

  他身上有清淺好聞的薄荷香,懷裏溫度很舒服,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哄著,“乖,不哭。”

  她拚命克製的情緒遇到一點出口瘋狂決堤,來勢洶洶,而就在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提示音。

  視野從模糊變清晰,手機屏幕上簡明扼要四個字。

  每個字都利刃一般,猝不及防戳到她心尖最柔軟的地方——

  “他回來了。”

  -

  醫院走廊上刑偵支隊眾人站了一排,流血流汗不流淚的鐵血刑警無一例外紅了眼眶,昔日嬉皮笑臉話最多的楚航蹲在角落,臉埋在掌心始終不肯抬頭。

  “江硯在追捕逃犯過程中遭到犯人同夥開槍伏擊,中彈的地方是手臂動脈……他是怎樣在這樣情況下還……他得多疼啊!”

  “他應該是做好和犯罪分子同歸於盡準備的。”

  “已經昏迷二十多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

  病房內很安靜,隻有精密儀器滴滴答答,代替了他笑,代替了他說話,代替了他溫溫柔柔俯身和她平視,叫她顧桉、小朋友、小哭包,還有讓人心尖發顫的“公主殿下”。

  他安安靜靜躺在那,睡顏安靜俊美。警官證放在一邊,照片上的人幹淨明朗意氣風發,目光清澈,瞳孔黑而純粹,讓人想起暴雨洗過的湛湛青空。

  證件照後麵,鮮血染過的平安符露出一角。

  顧桉想起見第一麵的時候,他把犯罪嫌疑人摁在地上,側臉精致眉眼冷淡,“警察。”

  想起他去圖書館接她放學的下雨天,他撐著警用黑色雨傘站在樓下,堪稱絕色,“跟警察叔叔回家。”

  想起他那些可可愛愛又不為人知的孩子氣行為,夜跑要去買燒烤,晨跑要去買早餐,被人抓包還要不著痕跡地得意,“老板說我長得好看,明天來還會送我。”

  想起他環著她投出的籃球,想起他陪她度過的難捱高三,想起遊樂場那個讓她臉紅心跳的擁抱……

  他走的時候,側頭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好好長大,歲歲平安。

  現在想想,那大概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祝福。

  因為職業原因,這四個字他不敢奢望也不能奢望。

  他讓她覺得命運把從她那裏搶走的一點一點還了回來,讓她覺得被照顧、被寵愛、被當成小朋友,可以隨心所欲,可以任意依賴,可以不必自己堅強。

  而現在,他閉著眼睛,蒼白日光從窗外照進撫過他清俊側臉。

  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不知道會不會醒。

  顧楨站在走廊,後腦勺抵在冰冷牆壁,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總是沒個正形的人此時眼眶通紅,眼睛布滿紅血絲。

  他今早回市局從江硯抽屜發現一個信封,才發現他在走之前連遺囑都寫好,隻有兩句話:

  如果受傷不要通知家人。

  如果殉職請取消我和她的婚約。

  在遺囑下麵,還有一份提前簽好的□□捐贈協議。

  大概是提前估計到,等他經曆完槍林彈雨不幸殉職,應該就隻有一雙眼睛還完好無損……

  他曾經問他,“為什麽當警察?”

  這哥們少爺做派少爺脾氣,身上滿是養尊處優的勁兒,那脾氣爛得簡直了,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江硯這種公子哥為什麽會當警察。

  聞言,他倒是收起懶散冷淡的少爺脾氣,認真回他:

  “被人救過。每次遇到案子,都會想,如果是他他會怎樣做。”

  -

  日曆嘩啦啦翻到七月。

  早上七點,顧桉拉開窗簾,清晨陽光大好,她轉身問病床上的人,語調軟糯尾音輕快上揚:

  “你這麽白,應該不怕陽光吧?”

  “英美劇裏的吸血鬼都可怕陽光了,會滋啦一下燒起來,需要女巫給他們做一枚特製戒指。”

  陽光遇到他也變溫柔,淺淺落在他眼角眉梢,長而柔軟的睫毛有細碎的光。

  “看來你不怕,這說明你不是吸血鬼,那你是睡美人嗎?”

  “可能需要你的公主殿下來把你吻醒?”

  這哥們以前叫她的時候,確實是一口一個“公主殿下”的。

  顧桉看著近在咫尺乖巧無害的睡顏,蹭蹭小鼻尖兒。

  不行不行,她下不了嘴。

  “冒犯一下下喔……”

  她手裏溫熱的毛巾落在他額頭,順著他眼角眉梢往下。

  “怎麽長這麽長的睫毛呀?比女孩子的還好看。”

  “想在哥哥鼻梁滑滑梯,你這個鼻梁高度應該可以達到……”

  “你怎麽都曬不黑的呀。”

  顧桉嘴上孩子氣地嘟嘟囔囔,卻仔仔細細、動作輕柔得像照顧幼兒園小朋友,生怕力道稍微重了哪怕一點點。

  之前她哭,他幫她擦眼淚,就是這樣子的。

  顧桉鼻子驀地發酸,極力忍下來,又搬了小凳子,坐到他病床旁邊。

  她胳膊肘抵在他床沿,雙手托著可可愛愛的娃娃臉,掌心捧著個糯米團一般。

  “你不知道吧?我高二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肯定是追你的小女孩裏邊,喜歡你時間最長的……”

  畢竟其他小姑娘喜歡他,估計在聽到他說什麽妖妖靈、漂流瓶,就徹底死心了。就隻有她迎難而上,偷偷暗戀他四年。

  隻可惜喜歡不能先到先得,不能近水樓台先得月,不能讓江硯給她發個號、排隊排在第一位。

  “但是我覺得吧,一直暗戀你也不是個事兒,你要是再不醒的話……”顧桉撇撇嘴,用商量的語氣小小聲說,“我就去喜歡別人啦?”

  “你不是說敢早戀打斷腿嘛,我馬上就要二十歲了,可不算早戀了。”

  “我們大學喜歡我的小男生可多了,”她掰著指頭開始數,“班草算什麽呀,還有係草、校草,那些小男生可以組成一片青青草原!”

  “可是……”

  她垂眼看病床上的人。

  他頭發長了些,落在眉宇,長睫低垂眼睛緊閉,看不到他笑,隻記得他笑時神采飛揚,萬千星辰不及他眼眸明亮。

  顧桉小臉皺作一團,聲線帶了很重鼻音,“可是我就隻喜歡你怎麽辦呀……從十六歲就喜歡你了……”

  她沒辦法再裝得開開心心和他說話。

  寂靜空氣裏自始至終隻有她自說自話。

  回應她的隻有窗外蟬鳴和輸液滴答聲。

  顧桉臉埋進臂彎,肩膀顫抖。

  不知道哭了多久。

  有什麽觸感微涼、輕輕撥了撥她頭發,力道輕得像蝴蝶翅膀掠過。

  顧桉呆呆抬頭,眼圈紅著、小鼻尖也是,大腦空白人還傻著,睫毛上的眼淚就被輕輕蹭掉,視野恢複清晰的那一秒,恰好撞進他深黑眼底。

  他指尖冰涼,使不上力氣,又輕輕帶過她眼角。眼尾微垂,弧度看起來無奈極了。

  顧桉捂住臉,眼淚更多更洶湧地冒出來,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等於等到家長認領的小朋友。

  眼前的人直到這一秒才開始變得真實,才讓她覺得,他真的回來了。她哭得停不下來,卻又不舍得哭,憋著眼淚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江硯,生怕他下一秒消失。

  他嘴唇沒有什麽血色,看起來英俊病弱,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牽扯身上數不清的傷。

  時隔整整一年,她才再次聽見他聲音。

  “過來,”江硯開口,聲音啞著,“哥哥給你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