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零 血性
作者:流光飛舞      更新:2021-12-21 10:35      字數:3962
  馬三是四川人,一名普通的士兵。

  他並不想當這個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軍官喝兵血搜刮民財,普通士兵飯都吃不飽還因為長官和同僚造的孽被人憎恨,被人厭惡,地位低得不得了,傻逼才當這個兵!但是當不當兵不是他說了算的,去年年底,他拎著一籃雞蛋到集市上賣,冷不丁的就被一名軍人拎上車拉進軍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名士兵。

  進了軍營後他和很多跟他一樣莫名其妙地成為士兵的青年一起接受了為期兩個月的訓練,學習了怎麽走隊列,怎麽挖戰壕,還在靶場上開過幾槍從而學會了怎麽裝彈怎麽瞄準怎麽放槍,對了,教官還教了幾手拚刺刀的招數,隻是大家練得很少……練習拚刺刀需要消耗大量體力,他們平時飯都吃不飽,實在是消耗不起。除了這些之外,他還學會了在被老兵欺負的時候怎麽樣去討好老兵,幫老兵打洗腳水,洗衣服,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當兵一點都不好,飯肚子是家常便飯,還隨時可能要上戰場,最最重要的是人死了一堆又一堆,勝仗卻是少之又少,誰樂意啊?馬三不想當這個兵,他隻想找機會逃回老家,誰愛當這個兵就讓誰當去,他不幹!

  但是進了軍營,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也有人逃跑,然後被抓回來當眾點了天燈,長官在點天燈的時候要他們睜大眼睛看著,看清楚當逃兵是什麽下場,他頭一回見人被點天燈,那個慘烈,把他嚇得當眾尿了褲子,好幾天都睡不著逃,逃兵臨時時的慘叫聲一直在耳邊回蕩著,一次次將他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不敢再閉眼。

  他比較走運,完成訓練之後沒有被扔到湖廣戰場這個可怕的修羅場,而是被安排到第八戰區……眾所周知,第八戰區是戰事烈度最低的一個戰區,除了綏遠偶爾爆發一場惡戰之外,戰區所豁的絕大多數地區都保持穩定,而不是像第五、第六戰區那樣一年來兩三次大會戰。從老兵嘴裏得知這些之後,他暗暗鬆了一口大氣,直呼老天保佑。

  軍隊是個大熔爐,再怎麽純粹的人一旦被扔進軍隊,不到半年就會變樣,不是變好就是變壞……以國軍的紀律操行,馬三自然隻有變壞的份。在軍隊裏他學會了吸煙,學會了罵粗口,學會了玩女人,學會了搶老百姓的東西,大家都這樣幹,他不這樣幹是沒法立足的。日軍在綏遠發動淩厲攻勢,第八戰區主力不戰而逃,等到他們這些雜牌軍反應過來的時候,主力已經跑光了,難民潮水般湧來,帶來了可怕的消息。局勢正在崩壞,但連長並沒有挺身而出的打算,反而帶領他們占領了一道重要的橋梁,在橋頭設卡收費,不管是大洋還是金銀首飾,哪怕是吃的東西都行,多少給一點,否則不讓過橋。那些難民為了逃命,隻能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通通交出來,兄弟們或多或少都發了一筆財。但是也有泥腿子實在拿不出東西來的,哼哼,拿不出來就別走了,留在那裏等著小鬼子過來殺你們的頭吧,誰管你們死活?

  炮聲越來越近了,沒錢過橋的泥腿子發了狂,推倒路障衝過橋,連長下領開火,於是大家就開槍了,彈雨橫飛下那些不老實的泥腿子成片倒下,慘叫聲、哭喊聲和詛咒聲此起彼伏,大橋上屍體層層疊疊,慘不忍睹。馬三也開了槍,他親眼看到一個拉著個女孩踩著屍體逃跑的小男孩中彈倒下,然後又渾身是血的爬起來繼續逃……當時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一個聲音在耳邊不斷回響,拷問著他的心:

  我們都在幹些什麽啊!?

  他心裏很迷茫。他雖然沒有讀過什麽書,西瓜大的字都不認識一筐,但也沒少聽嶽家將、楊家將,也零零星星的聽過一些愛國教育宣傳,具體概念是沒有,但總覺得,當兵不是應該去保衛自己的家園,去殺侵略自己家園的敵人麽,為什麽把槍口對準了需要保護的人?如果有一天日軍打到四川,一隊士兵不去打鬼子,而是攔路設卡將槍口對準他那些要逃命的親人,對準他的鄉親父老,甚至對準他年邁的母親,那該怎麽辦?

  這些想法他都藏在心裏,不敢說出來。老兵說吃誰的糧就給誰當兵,上官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小兵是沒有發言權的。所以當連長覺得撈夠了,下令放棄橋梁撤退的時候,他也跟著撤,帶著搶來的東西跟著連長一路狂跑。這個時候他又在想:

  我們不是應該在堅守那道橋阻止敵軍過河的麽?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跟著大家一起跑就對了。

  隻是……這樣逃來逃去,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就這樣夢遊似的跟著大家一起逃,神不守舍,思緒麻亂,好像是在夢遊,直到……

  直到一支小小的車隊堵住了公路。

  直到一位明豔動人的少女擋在了他們麵前。

  這位少女穿著由黃褐色和灰色為主體,好幾種顏色揉雜而成的軍裝,紮著武裝帶,身材高挑秀碩,英氣逼人,隻是那張俏麗的臉龐帶著寒霜,怒目圓瞪,操縱著一挺口徑嚇人的機槍指住他們,發出一聲怒喝:“你們這幫垃圾給我站住!!!”

  別人怎麽樣不知道,反正馬三渾身一哆嗦,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那些穿著亂七八糟的衣服,手裏還拎著雜七雜八的東西的家夥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他們也許不會把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子放在眼裏,但是那挺一看就威力巨大的重機槍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連長先是一陣驚慌,見那女孩子這麽年輕,身邊更是隻有一幫孩子,立馬故態複萌,流裏流氣的說:“喲,美女,你哪位呀?看看你這嬌滴滴的模樣,適合玩槍嗎?要不我……”

  薛敏也不廢話,直接打斷:“你是他們的指揮官?”

  連長說:“對啊,我是他們的指揮官。”

  薛敏說:“是就行了。”手指一扣,嗵嗵嗵三聲令人心悸的轟鳴,三發高射機槍子彈射出,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連長身上,連長整個人跟爆炸似的,從腰部噴出大片血漿,整個人斷成了兩截,上半身完全被撕扯下來,打著筋鬥飛出兩三米外,那恐怖的場麵嚇得很多士兵尖叫起來,尤其是像馬三這種沒上個戰場的新兵,兩腿一軟就跪到了地上,大吐特吐!有人罵咧咧的,叫囂著要給連長報仇,有人則哭出聲來,整個場麵一團混亂。薛敏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冷冷地瞪著他們,那幫小蘿卜頭同樣冷冷的瞪著他們,就像是在看一群張牙舞爪的螞蟻。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讓他們不寒而栗,有種被死神凝視的感覺,恐懼直透內心,靈魂都微微戰栗,那亂七八糟的聲音不自覺的慢慢消失了。

  “挺有能耐的嘛,”薛敏聲線冰冷,目光更是銳利如劍,掃視這幫壓根就沒有半點兵樣的士兵,越看越是火大,蹭一下從車上跳下去,走到一個穿著女人衣服的士兵麵前。那名士兵比她高出半個頭,也強壯得多,卻嚇得直往後退。薛敏手一揚,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的扇在這個家夥臉上,打得他原地轉了一圈,嘴角出血,倒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她又一巴掌,又一名穿著裙子的士兵被抽得原地轉圈。這位姑奶奶怒形於色,一巴掌一個挨個抽過去,抽的都是那些不三不四的老兵,直抽得鼻血飛噴。她邊抽邊破口大罵:“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像個當兵的嗎!?大敵當前不去修築工事,反倒攔路搶劫甚至開槍射殺逃難的老百姓,你們他媽是人嗎!?國家給你們配的槍就是這樣用的啊?垃圾,垃圾,垃圾!養條狗都比養你們強!起碼養條狗家裏進了強盜它還會吠兩聲甚至撲上去咬,養著你們有什麽用?你媽生塊叉燒都比生你們強啊!如果你們還有一點點羞恥之心,就自己跳黃河,還要多跳幾遍!”她一路打一路罵,沒有親眼見過,你絕對無法想象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居然罵人能罵得這麽惡毒,這麽難聽,臊得一些士兵隻想在地上找條縫鑽進去。她來到馬三麵前,馬三還跪在地上吐著,她劈手將這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士兵揪了起來,揚起手,卻沒有扇過去,隻是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具被自己用高射機槍打成兩截的屍體,聲線幽冷:“惡心嗎?”

  馬三一個勁的幹嘔著,本能的點頭。

  薛敏一腳將他踹出幾米開外,怒吼:“可你們的所作所為更加惡心,比被泡在糞水裏爬滿了蛆的屍體還要惡心!就算是一隻螞蟻,在被人捏死的時候都會拚盡全力往人的手指咬上一口,而你們這幫垃圾麵對要捏死你們的敵人卻隻知道逃,隻知道攔路搶劫,隻知道朝老百姓開槍,你們連隻螞蟻都不如!”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何況是一個血性方剛的男孩子?被薛敏這一吼,馬三熱血上腦,忘記了恐懼,奮力爬起來用最大的音量吼了回去:“老子不是孬種!大道理老子不懂,但老子也知道吃這碗飯就該去打鬼子,可是當官的根本就不想打,我們能怎麽樣!?”

  薛敏冷笑:“你就這麽聽當官的話?現在這個當官的死了,你怎麽不跟著去死!”

  馬三梗著脖子叫:“有人帶頭的話老子絕對會跟上去,絕不含糊!但是大家都在逃,我也隻能跟著逃,不逃反而會被自己人弄死!”

  薛敏說:“懦夫總是能為自己的懦弱找到一大堆借口。”不再理會這個已經氣得眼珠子都有點紅了的士兵,徑直轉身上車,叫:“我們走,宰倭豬去!”

  車隊立即發動,兩個成年的女孩子,幾十個滿臉稚氣的孩子,還有幾個被他們抱上車用行軍毯裹起來的難民孩子,就這樣頂著呼嘯的寒風,朝著炮聲隆隆的方向開去。這些潰兵看到,一個嘴唇凍裂的小女孩用仇恨的目光瞪著他們,重重的朝他們唾了一口痰:“呸!”

  那兩道充滿仇恨的目光,還有那一口痰比薛敏的怒吼和耳光更具殺傷力,哪怕是早就不把臉皮當回事了的老兵油子,臉也是火辣辣的,隻覺得無地自容。

  是啊,就算是螞蟻在被人捏死的時候也會咬人一口,他們這些隻會逃跑的士兵連螞蟻都不如!

  是啊,哪怕是一條狗,家裏進了強盜也會撲上去,他們這些隻會逃跑的士兵算什麽?

  望塵即退、攔路勒索難民、朝逃走的難民開槍……薛敏說得一點都沒錯,他們做過的事情比被打得腸肚流了一地的連長的屍體還要惡心!

  可是,他們生來就是這樣的嗎?剛進軍營的時候他們也是一腔熱血的大好青年啊!

  馬三愣了好久,突然發出一聲怒吼,甩掉向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追了上去。

  班長叫:“馬三,你幹嘛!?”

  馬三怒吼:“我不想再被一個小女孩都看不起!我不想再逃命了!”

  班長叫:“給我回來!你會死的!”

  馬三簡直就是在咆哮:“死就死吧!這種活法,比死了還要難受!”

  他的話引起了很多年輕的士兵的認同,大家紛紛甩掉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追了上去。在凜烈的寒風中,在一個比他們絕大多數人都要小的女孩子的怒吼中,他們那已經被遺忘的血性徹底爆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