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uin      更新:2021-12-18 12:33      字數:5067
  今天又出生了一個嬰兒,醫院裏裏外外都很高興,不管怎麽樣,新生命的到來總是給人希望。

    

    謝遲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忽然想起來,南京淪陷的第七天,是何灃生日呢。那天明明見了麵的,卻忙的一點兒也沒想起來。

    

    真遺憾,從沒跟他說過一句生日快樂。

    

    天氣冷,杯子裏的熱水很快涼下來,漸漸連氣都不冒了。

    

    她看著微晃的水麵,印著自己耷垂的雙眸,一口氣將水全灌進嘴裏。

    

    也許他還活著,

    

    也許像這水一樣,已經涼透了。

    

    可那都無所謂了。

    

    事實上,她早就做好了何灃以身殉國的準備。

    

    不管遲早。

    

    “晚之”

    

    有護士叫她。

    

    謝遲站起身來,往裏頭去,兩步後停下,回頭看藤田清野,“別凍著,沒藥治你。”

    

    藤田清野還真打了個寒顫,見她快步往裏走,握著餅起身往遠處走去。

    

    他迷路了,到處黑燈瞎火的,也沒人,不知道摸到什麽地方,被出來撒尿的婦女罵了一通。他緊低著頭亂竄,最後被一個男人又送回了醫院。

    

    於是他想:等天亮再走吧。

    

    “讓一下讓一下。”

    

    醫生和兩個護士推著推車奔跑著進來,上頭躺了個被砍到麵目全非的孕婦,她雙手沾滿鮮血,仍護著高隆的腹部。

    

    藤田清野靠在牆上,愣愣地看著他們走遠。

    

    身邊的人搖著頭歎道:“造孽啊,這幫畜生。”

    

    對不起。

    

    對不起。

    

    藤田清野在心裏念了無數遍這三個字。

    

    他連病房都不敢回去,害怕看到那些人身上各種各樣的刀傷、燒傷。他心慌地等在手術室外,此時此刻,他後悔沒有一個信仰,能讓他在迷茫之際有所依托的信仰。

    

    忽然,手術室裏傳來嬰兒清脆的啼哭聲。

    

    他忽然咬住手臂,控製不住地潸然淚下。

    

    ……

    

    今天謝遲值夜,她負責二樓的查房。一圈下來,沒有什麽異樣,唯獨那個穿毛衫的奇怪男人不見了。她裏外找了一遍,並未發現人,問了值班的護士和醫生,都說沒看到。索性他傷的不重,也許是離開了,謝遲便沒放在心上。

    

    最近天寒,走廊的一個老太太凍得蜷成一團,連頭都蒙在被子裏。身在亂世,大家都互相理解,棉被緊缺,能挨就挨過去,不想多占資源。

    

    謝遲見她不停地打哆嗦,去儲物間給她找床被子來,剛開門往裏走兩步,看到個黑影圈在角落。

    

    她用手電筒照了照,辨清那人,走過去立在他麵前。

    

    她聽到隱隱的抽泣聲。

    

    藤田清野倉惶地擦去眼淚,沒敢抬頭。

    

    “去睡覺吧。”

    

    他認得她的聲音,抬起臉來,仰望著眼前的白衣。即便看不清眉目,可他能想象到那張疏離的臉現在是副什麽表情。他低下臉,把眼淚擦幹淨,迅速整理好情緒,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現在這副狼狽而脆弱的樣子。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很難。”謝遲眸光幽冷,單手插著兜,指間觸到口袋深處一顆硬硬的東西,順勢捏了出來,“熬過去就好了。”

    

    藤田清野眼睛發燙,忽然看到她伸過來的手,夾了顆小小的糖。他愣了愣,抬著濕潤的、好看的雙眸動容地看她。

    

    “吃顆糖,心情會好很多。”

    

    他接了過來,很想說聲謝謝。

    

    謝遲收回手,沒再說安慰他的話,舉起手電筒往裏走去,搬了個木箱想踩上去取東西。

    

    她的身高還是不太夠的,廢了好力才扯下棉被。

    

    藤田清野就這樣注視著她,看她抱著薄薄的棉被走了出去,各自沒有一句話。

    

    屋裏重歸黑暗。

    

    他站起身,因長時間蹲著,腿麻的沒力氣,扶著櫃子站起來,適應了好久才能正常走路。他打開門走出去,攤開手心,看著那顆糖,糖紙是粉紅色的。

    

    他將它揣進口袋中,往病房走去。

    

    ……

    

    醫院每天都排一位外國人值班,以便對付隨時闖入的日本兵。

    

    這周出生了四個嬰兒,由海因茲照顧著。謝遲在外麵巡查一遍,見育兒室還亮著燈,便進去看了看。

    

    小寶貝們沉睡著,海因茲正在寫東西。她見謝遲進來,與她微笑。兩人無言,怕吵著嬰兒。

    

    謝遲彎下腰,看著繈褓裏的嬰兒,這麽小的一個,也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

    

    她從前是不喜歡孩子的,可不知打什麽時候起,看到他們就想摸一摸,抱一抱。也許是因為何灃,也許是因為到了年紀。

    

    謝遲看了會,與海因茲擺了下手,便離開育兒室。

    

    ……

    

    天微亮,醫院就忙起來。

    

    難民中爆發了傳染病,一個個腹瀉嘔吐,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南京城現在屍橫遍野,大小河流也被腐爛的屍體汙染,而城市自來水從淪陷時便停了,依靠河水度日的人們現在隻能忍受饑渴,可仍有些不忌諱的還在喝河裏的水。再加上難民營人多,衛生做的不好,糞便堆積如山,各處的垃圾堆便達數米高,一個人得病很快便傳染開。

    

    醫院床位本就稀缺,如今又在外麵開設幾處戶外診所。男醫生少,做義工的也少,五大三粗的,沒女人會照顧人,以致於她們這些護士已經被鍛煉的能肩扛沙袋,背著人跑了。可遇到重一些,還是挺吃力的。

    

    藤田清野見一個護士翻不動病人,便上去搭把手,幫了一下。

    

    護士與他說了聲“謝謝”。

    

    這讓他心裏的愧疚立馬減了幾分,忽然間,他竟不想離開了。

    

    藤田清野看著這些傷患,他在藝術中一直追求現實主義,表達真實的社會與生活,此刻真想有一台攝像機,記錄下這些苦難。可如果真的有一架攝像機將這些畫麵拍出來,他可能又想砸了它。他陷入一種極致的矛盾中,既想幫助這些人,又害怕把國人殘暴的一麵展示出去,他希望自己的祖國在世界的形象永遠是和善的禮儀之邦。

    

    上午九點多,來了一隊日本兵,藤田清野以為他們是來找自己的,找了個口罩戴上,背對著他們。

    

    可日本兵的目的並不在他,他們直奔護士宿舍去,藤田清野隱隱聽到幾句“人呢”、“不是你的妻子”、“敢騙我們”、“找出來”……

    

    他們到處亂翻,逮到護士便搶掉她的口罩,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好在最終醫院負責人將他們趕了出去。

    

    走前,他們還打了一個外國醫生兩拳,並砸壞了一輛醫用推車,搶了一個小女孩的半塊餅。

    

    藤田清野氣的握緊拳,這還是他的國人嗎!和強盜有什麽區別!

    

    ……

    

    謝遲與兩個護士在金大附中給難民注射疫苗,中午回來取藥品。

    

    特裏默醫生叫住她,與她說了上午發生的事情:“日本兵應該是盯上你了,他們知道你和我沒有關係,上午沒找到你,應該後麵還會再來,你也知道他們……很多時候我們也無能為力,我不能確保每次都能保護好你,我覺得你需要在難民營躲幾天,暫時先別回來。他們如果再來找不到你可能就會放棄了,到時候你再回來。正好最近傳染病嚴重,外麵也需要醫護人員。”  

    謝遲明白了,“抱歉,給你和醫院添麻煩了。”

    

    醫生搖了下頭,心力交瘁:“不要說這種話,你已經幫很多忙了,總之,注意安全。”

    

    “好。”

    

    謝遲提著兩個藥箱出去,剛走不遠,聽到有人跟上來。她回過頭看著藤田清野,“你有事嗎?”

    

    藤田清野不吱聲。

    

    她沒功夫與他廢話,快步離開。

    

    藤田清野一路跟她到戶外診所。

    

    難民營的情況太糟糕了,空氣裏彌漫著難聞的味道,每個人的臉上除了麻木就是陰雲密布,死氣沉沉,在這恍若末日中苟延殘喘。

    

    謝遲坐回桌子前,拿起手套戴上,見藤田清野一直僵立在遠處,過去問道:“你是想幫忙嗎?”

    

    他頻頻點頭。

    

    “那你過來。”謝遲將藥丸箱給他,“你把這些分一分,一小袋放六顆。”

    

    藤田清野開心地接過來。

    

    ……

    

    晚上,謝遲與另外一名中國醫生留在了戶外診所。

    

    忙了一天,腰酸背痛,謝遲幫那醫生按肩。逢此時,已經沒有了男女嫌隙,也不在乎孤男寡女留守一室,大家站在統一戰線上,心中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救人。

    

    “沒想到你看著這麽瘦,手勁倒是挺大。”

    

    “重了?”

    

    “剛好。”

    

    謝遲給他挨處按著,“小時候常給爺爺按,練出來的。”

    

    李醫生閉著眼,舒服地歎氣,“你是無錫人吧?”

    

    “對。”

    

    “怎麽留在南京沒走?看你不像沒有錢的樣子。”

    

    “沒地方去。”

    

    “家人呢?”

    

    “沒有家人。”

    

    李醫生靜默了一會兒,“手酸了吧,我來幫你按按。”

    

    “不用了。”謝遲鬆開他,扭著胳膊朝外走去,“我不累。”

    

    門外蹲了一個人,她俯視著藤田清野,“你怎麽還在這?”

    

    他抬頭看她,不作聲。

    

    謝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穿著藍灰色短襖,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如果你傷好了,就去難民營找個地方待著,如果想留在醫院幫忙,就去找麥卡倫正式報道。”

    

    李醫生扭著脖子出來,“小謝說話就這麽衝,看把人家嚇得。”他朝藤田清野伸出手,“外麵冷,進來暖下吧。”

    

    藤田清野握住他的手,借著力起身,進了屋子。

    

    李醫生給他倒上一杯熱茶,“喝吧,暖暖身子。”

    

    他接過來,微微鞠了個躬。

    

    李醫生笑著打量他,“昨晚護士們說的那個好看的病人就是他吧。”

    

    謝遲趴到桌子上,無力搭話。

    

    藤田清野尷尬地笑了下,搖搖頭。

    

    李醫生坐下去,長歎口氣,“小夥子長得確實不錯,是南京人嗎?”

    

    藤田清野搖頭,放下杯子,又微鞠躬。

    

    “這麽客氣做什麽,坐吧。”

    

    藤田清野看了眼謝遲,默默坐了下去。

    

    李醫生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打趣道:“小謝,你看人家這手,快趕上你嫩了。”

    

    謝遲張開手對著光看了看,確實粗糙許多,她想起何灃與他那個小兄弟的雙手來,一掌心的老繭,又厚又硬,連指縫裏都是黑色。可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手。

    

    不遠處的難民營又鬧了起來,傳來無數淒厲的尖叫聲。

    

    日本兵又摸進來強奸女人了。

    

    藤田清野不知道什麽狀況,瞪大了眼站著朝遠處微亮的光看過去。

    

    謝遲站了起來,要出去,李醫生攔住她,“你亂衝什麽。”他找了塊布纏住她的頭,隨手在地上抹了兩把灰擦在謝遲臉上,“把燈滅了,我出去看看,你在這躲好。”

    

    難民營裏,幾個日本兵像幽靈一樣在黑暗中亂竄,看到年輕的姑娘就抓,也不管什麽場合,按住就強奸。

    

    動靜鬧這麽大,聲音越來越近,藤田清野猜到外麵發生了什麽,他聽著那群失去控製的日本兵發出的笑聲,感到憤怒與羞愧。

    

    這些野蠻的、喪失人性的畜生!

    

    謝遲還是衝了出去,他也跟過去。

    

    日本兵夜夜進犯,難民們也找到了應對方法,隻要他們一出現,立馬把年輕女孩藏到事先找好的隱蔽處。

    

    日本兵找不到女孩,連十來歲的男孩也不放過。

    

    安全區不能死日本士兵,否則他們會以此為借口更加肆無忌憚地闖進來為非作惡。

    

    謝遲抱起一條長板凳,朝正在強奸一位老人的日本兵打過去,日本兵被砸的伏在老太太身上,氣的褲子都來不及提,罵罵咧咧地就朝謝遲撲過來。

    

    謝遲又給他一板凳,日本兵往前抓,褲子掉在腳邊,硬生生被絆了一腳,叫罵著匍在地上。

    

    謝遲扶起那老太太,剛扶走不遠,身側又一個日本兵撲過來,把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抱住她的腰,一隻手掌落在她的胸口,激動地大喊:“花姑娘!”

    

    謝遲擰住他的手腕,將他的胳膊反折,往胸口重重一抵,日本兵被捶的猛咳兩聲,她抬起膝蓋將他踢開,一個翻身繞到他身後,扣他的胳膊繞著脖子,死死地鎖住。

    

    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頭巾掉了下去。

    

    忽然一聲槍響。

    

    光著屁股的日本兵舉著刺刀對著謝遲。即便抹黑了臉,也看得出花容月貌。

    

    謝遲被刀抵著,不敢動彈。

    

    日本兵淫笑著看她,正要上手,謝遲偏身滾到一邊,從木欄縫隙中鑽了出去。

    

    “住手!”

    

    聲嘶力竭的吼叫從不遠處傳來。

    

    謝遲看了過去,隻見藤田清野攔住一個抱著女孩的日本兵,怒斥著他。

    

    他會說話。

    

    謝遲僅能聽懂簡單的日語,他大概提到了“將軍”、“中佐”、“混蛋”。

    

    日本兵用手電筒照著他,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話,忽然另一個日本兵湊了過來,嘟嘟囔囔對他說些什麽,隨即,兩人立馬站直了朝他行軍禮。

    

    謝遲怔怔地看著他們。

    

    藤田清野暴怒到控製不住身體的輕顫,“都給我停下,滾出去。”

    

    “是。”

    

    藤田清野掃視四周,找到站在不遠處的謝遲,他舉步維艱,低著頭走過去,朝她深深鞠了一躬,用中文說道:“對不起。”

    

    謝遲想起近日重重,心中作嘔。她的袖子裏藏著刀,俯視著眼下這顆頭顱,此時此刻,隻想將它插進他的後頸。

    

    “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他講起中文總是兩字三字為一組,聲音雖不大,卻充滿了誠懇,“對不起。”

    

    謝遲忍住了,她轉過身去,抱走蜷縮在牆邊被侵害的女孩。

    

    “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