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uin      更新:2021-12-18 12:33      字數:5980
  男人一直在那樹上掛的錯落有致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司機為他披上外套,他從司機手中取過傘,往那些在風中搖擺的圓形的東西緩緩走去。

    

    司機不敢多嘴,在後頭冒著雪跟著他。

    

    男人回頭看著他,“你在這裏等著我就好。”

    

    於是,他獨自走了過去。

    

    風雪太大,他始終看不清前方,一股陰冷氣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將外套攏得更緊些。

    

    司機站在哨卡的棚子底下,接過小隊長遞來的煙,“將軍的兒子不是殉國了嗎?”

    

    司機眯眼瞅著遠處,“那是藤田久次,這是二兒子,藤田清野。”

    

    “沒聽說過將軍還有二兒子。”

    

    “他是搞戲劇的,一直在英國,最近才回來。”

    

    “是讓他接替他的哥哥?”

    

    “藤田家的男人可全是軍人。”

    

    小隊長也朝北邊看過去,“他往那去幹什麽?”

    

    司機抖抖煙,“一直在問那些頭是什麽,花房裏的孩子,什麽都不懂。”

    

    小隊長笑起來,“不會嚇尿吧,哈哈哈。”

    

    藤田清野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挨近,他才認清這些頭顱。他連連往後退,不敢再看下去,轉身要跑,竟被硬邦邦的東西絆倒,傘落在地上,被風帶走兩米遠,大衣也掉了下去。

    

    他知道戰爭殘忍,死亡不可避免,光是淞滬會戰日軍便戰死了六萬多人,而中國軍隊損失了三十萬。

    

    他看著地麵上暴露在外覆著白雪的手,連嘴唇都在顫抖。

    

    司機和小隊長見他跌坐在地,連忙趕過來扶起他。

    

    藤田清野握住小隊長的肩,“為什麽要把這些頭顱掛在樹上?”

    

    “長官,這是負隅抵抗的中國兵。”

    

    “你們不該這麽侮辱他們,放下來!”

    

    “是。”小隊長在心中冷嘲,卻不得不遵從。

    

    一路上,藤田清野都魂不守舍的,車停在一棟極大的歐式別墅前。

    

    司機為他拂去身上的雪漬,按下門鈴。

    

    藤田野雄正在通電話,藤田清野候在外麵許久,直到裏麵的聲音停下,他才叩門進去,俯身作禮,“父親。”

    

    “啊哈哈,清野。”藤田野雄頓時從嚴肅的將軍變成慈眉的父親,上前摟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你終於來了,兩年不見,你瘦了。”他鬆開兒子,看著他愁眉不展,“怎麽臉色不太好?路上遇到什麽事了?”

    

    “我在城外的樹上看到掛著很多中國人的頭顱。”

    

    藤田野雄笑著鬆開他,“士兵的一些小趣味,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

    

    “美知和你的母親最近怎麽樣?”

    

    藤田清野垂下眼,“她們很好,也很念您。”

    

    “我也很久沒回去了。”

    

    “父親,城外的屍體。”

    

    藤田野雄臉色微冷,“不要再說了。”

    

    電話鈴響起。

    

    藤田野雄坐到書桌前,不悅地看著他,“我還有事情,時間不早了,你就先上樓休息吧,明天再聊。”

    

    “是。”

    

    仆人帶藤田清野去房間,為他收拾好行李。

    

    藤田清野走到窗前,看著外麵的廢墟,腦中不斷浮現著那幾顆人頭,他猛地拉上了簾子。

    

    ……

    

    第二日,藤田清野用完早餐,去街上走了走,大雪掩埋了一些屍體,可仍然辨得出人形,他恍然地在路間行走,看到許多老人婦女,甚至還有孩童。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平民的屍體?”

    

    跟著他的司機回答:“有些是被流彈炸到,有些是抗日分子。辛苦我們的軍人,還要為他們清理屍體。”

    

    一直聽說南京城繁華,風景秀麗,如今卻是半城廢墟,藤田清野一邊遺憾被摧毀的建築,一邊為無辜的死者痛惜,不忍再看,“人們都去哪裏了?”

    

    “有些出城了,有些在安全區,是幾個洋人辦的國際安全區,收留了十幾萬中國人,不過還有很多軍人卸下武裝藏在裏麵,對我們仍是一大隱患。”

    

    前方有一隊人,吵吵嚷嚷不知在幹什麽,藤田清野與戰士們打招呼,剛靠近,就看到一個兵用刺刀紮進了老太太的肚子。

    

    藤田清野嚇壞了,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手扶住司機的肩,他回過神,有些憤怒,上前質問:“你們在幹什麽!這位女士也是中國兵?”

    

    幾個日本兵看著他,同時哄堂大笑,其中一個用槍托抵了他一下,“是啊。”

    

    司機抵開那兵,怒斥:“這位是藤田中佐。”

    

    日本兵頓時嚴肅起來,站直行軍禮。

    

    藤田清野順著那老太太的屍體朝前看,一直到道路的盡頭,遍布了屍體,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沒有衣服。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

    

    藤田清野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他不敢出去,他覺得難以置信,甚至為國人感到罪惡。

    

    剛坐不久,藤田野雄就派人接他到一棟歌舞廳改造的辦事大樓。樓下人來人往,樓上靜謐異常。藤田野雄處理完事務,便帶著他出去走走。

    

    大概有二十個男人被反縛住,其中有四個穿著中國軍襖,他們十個一組,被捆綁成兩列隊,由兩個日本兵壓著往前走。他們紛紛低著頭,沒有一點兒表情,即將被帶到城外的溝壕處決。

    

    “父親,他們為什麽不抵抗?”

    

    “中國人就是這樣,懦弱,無能,像一隻隻待宰的羔羊,沒有靈魂的軀殼。上海打了三個月,還以為他們是個可怕的對手,哼。”藤田野雄不屑地看著遠去的男人們,“真是一個讓人不可置信的民族,你看看那幾個垂頭喪氣的男人,但凡他們願意掙紮,我們兩個士兵絕不是這麽多人的對手。而那些有血性的也被大日本皇軍消滅幹淨。”

    

    “他們要被帶去哪裏?”

    

    “你說呢?”

    

    藤田清野皺起眉,“他們已經投降了,我們應該優待俘虜。”

    

    “優待?”藤田野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太善良了。”

    

    “您不該放縱我們的士兵燒殺搶奪,他們在殺人,強奸女人。這是不道德的,這是人性的淪喪!我們是個禮儀”話未說完,藤田清野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藤田野雄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你在外麵兩年交過女朋友嗎?”

    

    藤田清野咬著牙,“沒有。”

    

    “你還沒有碰過女人吧?”

    

    “父親?”

    

    “我可以為你安排。”藤田野雄背著手,朝遠處看去,輕歎了一聲,露出些意味深長的笑,“南京有些女人,很漂亮。”

    

    藤田清野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讓人覺得陌生、恐懼、不可思議,“父親,我為戰士們征服這片土地而感到榮幸,可我們不該這麽濫殺無辜、侮辱百姓,這是違背道德和軍事”

    

    藤田野雄又扇了他一巴掌,這一次,他是十分生氣了,臉都垮了下來,“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種話。你的哥哥就不會像你這樣懦弱!用這裏的一個詞來說,就是婦人之仁!”藤田野雄怒哼一聲,轉身走了。

    

    藤田清野站立許久,他由衷地感覺到悲哀。

    

    將領尚且如,士兵何來製約?

    

    ……

    

    下午,藤田野雄真的為他送來一名中國女子。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頭發剪得短短的,被塞在與身材極度不符的和服裏,頭上還被夾了朵花。

    

    藤田清野要扶她起來,女孩哭著往後躲。

    

    他的中文不是很好,一字一句地告訴她自己不會傷害她。

    

    可女孩太害怕了,哭的更加厲害,縮成一團,不停地發抖。

    

    藤田清野退到房間另一角,離她遠遠的,良久,遞了一顆蘋果給她。

    

    女孩不敢接。

    

    藤田清野蹲在地上,笑著看她,把蘋果塞進她手裏。

    

    女孩哆嗦地接了過來,窩在懷裏,沒敢吃。

    

    晚上,藤田野雄回到別墅,見藤田清野坐在房間裏看書,角落的女孩衣衫完整,一見他立馬躲到櫃子後。

    

    藤田清野放下書,站了起來,“父親。”

    

    “你沒碰她?”

    

    “沒有。”

    

    藤田野雄背著手,失望地看著他,轉身離去。不一會,一個士兵走進來,在女孩痛苦的哀嚎聲中拖她出去。

    

    “你幹什麽?”藤田清野追上去,“站住。”

    

    那士兵推她到空曠的地上,抽出刀,橫劈了過去。 藤田清野怔怔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你瘋了!”

    

    ……

    

    往年的元旦,南京城熱鬧的不得了,今年,連空氣都是死寂的。

    

    醫院為每位醫生、護士分發了一塊麵包,算是新年一個小驚喜。

    

    幸福並沒有維持多久,日本兵又來了。

    

    他們不再以抓中國便衣兵為借口,隨心所欲地進出。

    

    有四位護士的麵包被搶走。

    

    真應該立馬吃掉的。

    

    謝遲正在給一個病人換著紗布,一個日本兵從她身後過去,剛要拍她屁股,謝遲躲閃開,端著盤子離開。

    

    日本兵跟著她,忽然拉住她的手臂,竄到她前頭,一把扯下她的口罩。他睜大了眼,嘴巴噘成一個圓圈,驚歎一聲,然後立馬呼喚其他人,“快過來看。”

    

    謝遲甩開他,快步往前走,從盤子裏握住剪刀。

    

    日本兵剛要拽她,一位醫生衝過來攬住她的肩,擋住他們。

    

    日本兵見是外國人,沒敢硬拉。

    

    “這是我妻子,請你們離開。”

    

    謝遲口罩被拽沒了,別過臉去,藏在醫生懷裏。

    

    幾個日本兵笑著打量她,領頭的那個說,“我們下次再來。”

    

    ……

    

    藤田清野有些感冒,他一直閉門不出。

    

    晚上,藤田野雄叫他吃飯,他說沒胃口。藤田野雄直接逼到他門口,竟示弱起來,“清野,是父親衝動了,望你原諒。”

    

    藤田清野立馬站起來,朝父親彎下腰。藤田野雄攬住他的肩,“去吃飯吧。”

    

    仆人為他們倒上清酒。

    

    “陪我喝一杯。”藤田野雄親自為他倒上,藤田清野趕緊攔住,“我來。”

    

    他舉起杯,一飲而盡。

    

    藤田野雄微笑,“多吃點。”

    

    幾杯酒下肚,藤田清野晃著腦袋,覺得自己有點喝多了。

    

    “你還記得你的哥哥吧。”

    

    藤田清野扶額,點了點頭。

    

    “男人,就該像你哥哥那樣,有血性,與豪氣。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久次身上,疏於對你的管教,以致你長成現在這優柔寡斷的性格,簡直不像個男人。”

    

    藤田清野覺得心髒控製不住地劇烈跳動,像有團火繞在腹部,他腦子是亂的,父親的話一句也未聽進耳。

    

    “你懦弱到連一個女人都不敢碰。”藤田野雄重重地放下酒杯,“一點也不像藤田家養出的兒子,你的妹妹都比你性格剛硬。你已經二十三歲了,是個成人了,卻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藤田清野扶著桌子站起來,“抱歉父親,我不太舒服,我得先回房了,您”他撐著桌子,流了滿頭的汗,“我這是怎麽了?”

    

    “要征服這片土地,就從征服這片土地上的女人開始吧。”藤田野雄倒上一杯酒,沒有看他,“你會感謝我的。”

    

    他擺了下手,示意仆人將他扶上樓。

    

    藤田清野大口喘息著,覺得身體發燙,跳進外頭的雪裏。剛進了屋,門就從外麵被鎖上,他隱約看到床上躺了個被捆住手腳的女人。

    

    他頓時明白了,回頭猛敲著門,“開門,讓我出去!”

    

    ……

    

    崩潰,羞恥,墮落。

    

    藤田清野拾起地上毛衣穿上,連大衣都來不及套,拿著酒衝了出去。

    

    他搖搖晃晃地在大街上走。

    

    黑燈瞎火,好在地上的雪襯著月光讓世界不那麽黑暗。

    

    他摔了兩個跟頭,又跌跌爬爬起來。

    

    他扔了酒,沒頭緒地亂衝著,看到路邊女人的赤裸的屍體,肚子被剖開,腸子都露了出來。

    

    他趴到牆邊哇啦哇啦吐出來。

    

    氣急敗壞地捶著牆,踹著牆,無能為力地發泄著。

    

    為什麽要拉他回來?為什麽要參軍?為什麽要羞辱他?

    

    搖搖欲墜的牆倒塌下來,嘭的一聲,將他壓在了磚堆裏。

    

    ……

    

    中午,救援車在外麵接回了兩個傷患。

    

    一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日本兵把她下體割開,進行了強奸。一個是壓在碎石下被砸暈的藤田清野,他上身隻穿了件薄薄的毛衣,被發現的時候快凍僵了。

    

    謝遲用酒精為他額頭的傷消毒,藤田清野清醒過來,無意識地抬起手使出全力推開她。

    

    謝遲毫無防備,撞到旁邊的櫃子上,手腕被尖尖的桌刺拉出一道血痕。

    

    藤田清野抱著被子,瞪大了雙眼警惕地看著她。

    

    謝遲甩甩手,又靠過來,“別怕。”

    

    藤田清野看向身邊的設施,像是醫院,周圍不斷傳來中國人的聲音。

    

    謝遲彎下腰來,要繼續為他處理傷口,“這是鼓樓醫院,你安全了。”

    

    藤田清野任她為自己消毒、上藥。

    

    他微顫著,抬眼看她,這是個中國護士。

    

    她的動作很輕,很熟練地為自己包好傷口。

    

    “側一下。”

    

    藤田清野沒動彈。

    

    她淡淡地與他對視,“側過去,脖子上有傷。”

    

    他趕緊將臉扭過去,一陣刺痛從頸邊傳來。

    

    她戴著手套,仍能感受到指尖的冰涼,偶爾刮過他的皮膚。

    

    這是在做什麽?

    

    要是被發現是日本人,他們會活撕了自己吧。

    

    謝遲為他處理好身上擦傷,拿起一支筆記錄,“你叫什麽?”

    

    藤田清野不敢開口,他這蹩腳的中文一聽便會被認出來。

    

    謝遲微微偏頭,打量他的表情,“不會說話?”

    

    藤田清野低下臉。

    

    “你是哪來的?”

    

    他的頭更深地低下去。

    

    謝遲看他細皮嫩肉、扭扭捏捏的樣,既不像個士兵也不像個奸細,並沒有多,隻當這人嚇傻了,沒多說,將本子掛在了病床上,蓋好他腳邊的被子,“身上一些皮外傷,手臂輕微骨折,沒有動手術,腦部受到撞擊,醫生說沒什麽大問題,休養休養就好。”

    

    她看著目光呆滯的人,晃了晃手,“能聽到我說話吧?”

    

    他點點頭。

    

    “休息吧,有事情叫護士。”

    

    等她離開,藤田清野才緩緩抬起臉,掃視周圍的病人,什麽樣的慘狀都有,他用被子蓋住頭,覺得無地自容,把自己包裹的嚴絲合縫。

    

    ……

    

    夜深了,這座城市再次被黑暗籠罩,隻有醫院亮著燈。

    

    藤田清野手被繃帶吊著,並沒有太疼,可躺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無比煎熬,他離開這裏。

    

    一路人,沒人管他,大家都很忙、很累。

    

    他瞎摸著走到醫院大門口,看到柱子邊靠了一個護士。他一下子就認出她的背影。

    

    謝遲在吃餅,又幹又硬的餅,難以下咽,可還是得硬塞,不吃就得餓著,餓著又沒力氣幹活。

    

    她艱難地嚼著,覺得腮幫子沒力氣,咬得牙都酸了。

    

    她邊吃邊發呆,去摸旁邊的杯子,不小心將手指插進了熱水裏。

    

    她提起手,立馬吹了兩口氣,這才注意到身後的人。

    

    藤田清野站在右側方看著她。謝遲與他對視一眼,一言不發,回眸繼續吃著餅發呆。

    

    他看到她的手腕纏著一圈紗布,是因為自己重重推那一下才劃傷的。他往前走兩步,要道歉,又有口難言。

    

    他杵了一會兒,默默坐到離她一米遠的位置,有些無所適從。

    

    謝遲瞥他一眼,“你不冷嗎?”

    

    藤田清野搖搖頭,指了指她的手腕。

    

    謝遲以為他要吃的,掰了一大半餅給他,藤田清野連連擺手。

    

    謝遲杵著手,“吃吧。”

    

    他捏著餅邊,收了下來。

    

    謝遲硬塞完剩下的小塊餅,端起杯子吹了吹,抿了小口。

    

    藤田清野注視著她的側臉,她長得真冷,讓人不敢接近。尤其是那眼神,充滿了麻木與涼薄。

    

    她低垂著眼,不知在什麽。

    

    謝遲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事嗎?”

    

    兩人視線碰撞上,他立馬挪開眼,咬住那半塊餅。

    

    還真是……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