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燃燈
作者:眀月皎皎      更新:2021-12-16 13:59      字數:6065
  第三十六章 燃燈

    孫傾婉把手臂伸得溜直, 頭卻垂得低低的。

    她不敢看,更怕疼,上次為父親取血, 那種鑽心的疼已經深深的刻在了腦子裏, 也因為有過一次經曆,對接下來的取血更加恐懼。

    可是她不能退縮,泠寒嗜血, 若是能用血而換回自己的命, 那麽多取一點也值了。

    “還勞煩陛下一會下手的時候輕點。”她說完轉瞬又改了口,“不, 還是快點, 就是別割得太深,不然疤會很明顯。”

    想著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又要落下一條長長的疤, 孫傾婉的心裏就說不出的酸楚。

    花般年紀的小姑娘,那裏有不愛漂亮的,曾經的她也曾會因到底是穿紫色衣服還是粉色而苦惱,也會因帶絹花還是珠釵而發愁。

    可如今家裏一夜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單純的姑娘也因此一夜間成長。

    算了,回頭打一對叮當鐲帶在手腕上,遮擋住也是可以的, 想到這心裏瞬間就釋然了。

    她緊咬著紅唇,靜靜等待疼痛的來臨。

    因鐵器寒涼, 所以初期觸及到皮膚上時,是冰涼涼的感覺,隻有用刀人用力劃下後,冰刃割破皮膚,有鮮血湧出的時候, 才會感覺到疼。

    但這還並不是最疼的,源源不斷的血如山上涓涓流淌的溪水,那種溫熱的微疼還叫人能忍住。

    最痛苦的是血液漸漸凝結,而取出的血量又不夠,為了能流出更多的血液,需將整隻手臂由肩頭向下按壓。

    那種血液衝破結痂的傷口,所產生的疼痛才是最叫人忍受不了的。

    孫傾婉已經在腦海裏將這經過全部預演了一遍,心裏也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並且安慰自己,已經經曆過一次了,再疼又能疼到哪裏去,反正死不了人就是了。

    可想像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

    因為她慫,所以一直低著頭,一直看著自己的裙擺和一雙繡花錦鞋,當她的手臂都抬酸了,還是沒有動作,更沒有得到回應後,才猛得抬起頭。

    什麽匕首,什麽割血,早已人去樓空,眼前哪還有人?

    她迷茫的收回了微酸的手臂,摸了摸手腕上的疤,心有餘悸。

    怎麽走了?

    是取碗去了嗎?

    …

    泠寒叫餘生拿匕首,餘生嚇得魂都要丟了,陛下這是要真割呀!

    孫姑娘大病初愈,哪裏再受得這苦,血流多了,搞不好再搭了命。

    餘生想要勸阻,但見陛下意絕,皇命不敢違,於是戰戰兢兢的拿出匕首,正準備呈遞,結果陛下一個轉身,怒氣衝衝的就走了。

    泠寒腿長,餘生是打小就被送進皇宮裏的,太監被割了那玩意,整個人的發育也受到了阻礙,個子又小又單薄。

    所以泠寒邁一步,餘生需小跑兩步才能跟上。

    他知道陛下隻是說說氣話,到底舍不得傷姑娘,攥在手裏的匕首又被他默默收了回去。

    泠寒一邊走,一邊鬱悶。

    “她以為朕是吸血鬼嗎?見到血就興奮?還以血抵償。”男子冷哼,“虧她想得出來!”

    餘生緊倒騰著雙腿,才勉強跟上,“上次的事,姑娘對陛下還存有一些誤會,所以才會誤以為陛下嗜血。”

    腦海裏忽浮現出她視死如歸要獻血的畫麵,不由滿臉嫌棄,“就她身上那點血,還不夠染個衣裳的,放出來,朕都嫌它占地方!”

    餘生跟在身後,默默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疤,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男子昂揚著大步,氣勢洶洶,所到之處無不跪倒一片。

    他看著漆黑的夜色,望著天邊的皎月,忽就止住了腳步,跟在後麵的餘生險些撞上,緊急止步時,男子已轉過身,眉頭皺成了川字,看著追得滿頭大汗的餘生。

    問:“明明是她誤會了朕,是她有錯在先,她不該說些好聽的,主動討好一下朕?”

    男子麵上是在和餘生說話,但神色飄忽得,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她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親近朕,朕就那麽可怕?”

    餘生從沒見過陛下為一件事這般揣測糾結過,有道是旁觀者清,他道:“姑娘誤以為陛下嗜血,用自己的鮮血投其所好,又怎不是一種討好。”

    孫傾婉的確是在用她的方式在向泠寒示好,隻是她不知道的是,泠寒不但並不喜歡血,甚至還很厭煩。

    他的確心狠手辣,冷血無情,可他的雙手卻從未染過一條人命,而死於他令下的,也從沒有不分青紅皂白的無辜之人。

    “她的這種討好,還真是特別。”男子冷哼,“以血抵罪,她當她的血是什麽?王八嗎?喝完能大補嗎?”

    餘生被這三個疑問直接給問蒙了,躊躇了好久,才如實回道:“姑娘的血不能,但您的血還真能大補……”

    …

    泠寒走後,孫傾婉在原地等了一會,確定他是真的不會回來之後,想想也離開了。

    母親剛剛昏迷了,如今父親安然,她也該去看望母親了。

    孫傾婉剛一跨進門檻,孫夫人就看出了女兒的臉色很是不好。

    其實母子倆的臉色都不好,但孫傾婉出了方才的驚嚇外,更多的還是憂心忡忡。

    方才在門口見時,明明還不是這個樣子,洪媽媽剛剛小聲告訴她,有下人看到小姐和陛下在院子裏發生了爭執。

    因為距離太遠,因何原由不知,但從肢體和神色上卻可以看出,兩人爭吵的很激烈。

    孫家夫婦愛女,自小對女兒嬌生慣養的,身邊人都是小心護著,從未受過半點委屈。

    但入了宮就不一樣,侍奉君王需要小心謹慎,孫夫人知道,依著女兒的性子,隻怕有時會不顧身份衝撞陛下。

    君心難測,伴君側本身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事兒。

    起初洪媽媽來報,孫夫人也隻是半信半疑,畢竟距離那麽遠,事實如何還有待確定。

    但當她看到女兒神色後,知女莫若母,她便是能立時確定了。

    “是和陛下吵架了嗎?”

    她在確定的一瞬間,看遍了女兒全身,見她行走自如,並未有半點不舒服的樣子,心裏便鬆了一口氣。

    男女之間吵架是常事,隻要陛下沒有處罰女兒,就不算什麽。

    孫傾婉沒想到母親竟知道她和泠寒鬧了別扭,其實從泠寒離開之後她的心裏就異常的煎熬。

    她惹了泠寒不悅,冤枉了泠寒是不爭的事實,若剛才泠寒割了她的血,她還當心中舒服一些,雖受些皮肉之苦,但這事也就算這麽過去了。

    最怕的就是現在這樣,泠寒也不說原諒,也不說沒原諒,又沒有懲罰她什麽,就這樣把她涼在一邊,沒有結果,當真煎熬。

    “我的女兒受委屈了。”孫夫人隻要一想到陛下那張陰鷙的臉,想著女兒每天要麵對這樣一個人,她就無比痛心,

    “婉兒,母親已經在想辦法了。”她微紅了眼眶,看了眼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小聲在她耳畔道,“那位為你招魂的空虛道長就是你父親的摯友,他有辦法能帶你什不知鬼不覺離開皇宮,隻是你父親現在還沒醒,時機並不成熟,且等你父親醒後,你就離開這裏,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

    孫傾婉聽到這四個字,內心如海浪一般的翻湧,心口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她是有多麽的渴望能夠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哪怕母親一口咬定是泠寒欺負了她,哪怕這次其實根本怨不得泠寒,是她冤枉了他。

    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她渴望自由,可望離開那個黑漆漆可怕的地方,離開隻要一回想皆著痛苦的地方。

    “母親您是說,已經有辦法了嗎?”

    孫夫人點頭,有些激動道:“一切準備就緒,隻待你父親醒來,住持大局。”

    孫傾婉點點頭,“好,胡太醫說了,父親很快就會醒的。”

    那麽她就再等一等。

    和母親聊了一會,女子心情舒緩了不少,洪媽媽拿來安神湯,孫傾婉喂母親服下,不肖片刻,孫夫人就睡著了。

    離開時,外麵響起了更聲,孫傾婉看了看月色,已經是二更了。

    她問了洪媽媽,得知泠寒並沒有離開,而是在前廳議事,方才一同與他們前來的大臣們此刻也都在前廳。

    孫傾婉不明白泠寒帶一眾大臣們來她家為何,國家大事她不懂,但她卻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皆在今夜。

    她隻有能夠安然度過今晚,得到泠寒原諒,她才有可能熬到父親蘇醒,空虛道長帶她逃離皇宮的那日,所以她決定,她要去尋泠寒。

    夜色濃重,孫傾婉向洪嬤嬤要了盞提燈,自己一人獨自走在夜色當中。

    她並不是直接去找泠寒,而去先去了廚房,衝了一碗藕粉羹放進食盒裏,又裝了幾塊糕點。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拿著東西過去,於情於理他都不好太為難她吧?

    當女子穿過長長遊廊,走到前廳時,卻見周圍都清走了下人,房門緊閉,隻有餘生守在門口。

    這樣戒嚴的情形叫孫傾婉也不太好上前,隻站在廊下避嫌。

    餘生見了亮,看到是孫姑娘,一張臉咧出最大的笑容,忙幾步走上前,滿臉堆笑道:“陛下正在和大臣們議事,許還要很久,姑娘若沒很重要的事,便先回吧。”

    餘生覺得天黑露重,孫姑娘嬌貴,可不好在外麵等,若是染了風寒,傷到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可這話到孫傾婉的耳朵裏,再聯想到泠寒對她的態度,便覺餘生這是在攆人,泠寒還在生氣呢。

    女子咬唇,攥緊了手裏的食盒道,“反正我也沒什麽事,且在這等一會吧。”

    女子下定決心,今晚必要見到泠寒的麵,想辦法讓他消氣才行。

    餘生看了眼孫傾婉手裏提著得食盒,想著姑娘堅持,該是想要把心意親自送進去,笑意更深了,於是也不再勸走。

    “那行,奴才叫人給您拿把椅子,您坐著等。”

    餘生怕那些大臣們一時半會不出來,又怕這夜裏的風涼,於是拿來椅子的同時,還拿了個熱乎乎的湯婆子給孫傾婉暖身。

    厚厚的披風下,湯婆子將女子的身子烘得暖洋洋的。

    她靜靜地坐在廊下,望著那黑漆漆的廳堂,又望了望皎潔的月,想著自己並不能在家停留多久,大抵一會便要隨泠寒返宮,心中便又多了幾分悵然。

    這時,廳堂裏傳來十分激烈的爭吵聲:“臣等不是不相信陛下,而是孫大人經此一病,身體必然大不如前,戶部又是國之命脈,這樣一個重要的位置,怎能交給一個病人。”

    “是啊!”又有人附和,“再說孫大人到現在還沒醒,何時能醒這誰又能說得準,國事不等人,老臣覺得還是另選能人才好。”

    “臣等複議!”

    廳堂裏,大臣們的聲音此起彼伏。

    可無論再大的提議聲,都被一聲茶碗碎裂的聲音打斷,隨即寂靜一片。

    “怎麽?這江山從什麽時候起改了你們名姓?指手畫腳,竟成了你們的?”

    他望著跪倒一片的朝臣,恨得牙癢癢。

    “朕今日之行,之意,難道你們還不明朕的心思?”

    “換人?”泠寒恥笑,“換誰?高大人你說,你舉薦誰來頂替孫大人的位置?”

    突然被點名的高大人身體顫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他道不是沒有想要舉薦的人,但眼下這個節骨眼,和皇帝扭著來,誰敢呀。

    “臣……臣沒有合適人選。”

    “吳大人,你呢?”泠寒又將目管轉移到了一旁。

    那吳大人如臨大敵,得瑟了半天,說了和高大人同樣的話。

    這時,為首的洪大人站起來,革職孫大人,另選戶部侍郎這事就是他帶的頭。

    他倒是沒有什麽壞心思,隻是同比國不可一日無君,戶部也不可沒有主事之人。

    戶部侍郎空置太久,如今戶部又這般吃緊,他擔憂若不及時應對,將會動搖國本。

    往小了說國庫吃緊,百姓吃苦,往大了說甚至會覆國,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陛下年輕氣盛,連年征戰,又到處收複兵權,這些大筆銀錢開銷,朝堂若沒能有一個好的賬房先生,當真要破產。

    “臣以為,替選新的戶部侍郎是首等要事,陛下不該念及私情而耽誤了國本。”

    私情二字一出,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

    泠寒看這位洪大人最不順眼,但又因他剛正不阿,眼裏容不得沙子,敢他人不敢言而有幾分欣賞。

    “那依洪大人的意思,當選誰來主持大局?”

    洪大人道:“當然是在戶部中提拔出一名有能力之人來主持大局。”

    有句老話不是這麽說得,隔行如隔山,他們雖都是朝廷的官員,但卻都各司其職,各管一攤,互不幹擾。

    特別是洪大人,他執掌禮部,皇宮裏的繁文縟節他能張口就來,但若要他去扒拉算盤,那還不如殺了他算了。

    “朕看就你吧。”泠寒俊眉微挑,“朕革去你禮部侍郎一職,明日你就去戶部報道去吧!”

    “陛下……這……臣不會呀!”振振有詞的洪大人慌了神。

    “不會,你就不會去學?”

    洪大人年過半百,一輩子長在禮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都學了禮部司儀,如今再跨行從零開始,談何容易。

    見他不語,泠寒冷笑幾聲,“你也知道戶部是國家命脈,國之基礎,卻還大言不慚的要旁人取而代之,你可知孫愛卿在位這許多年,國庫經過數次動蕩都被他化險為夷。”

    “再說從戶部提拔人員這事。”泠寒更是對這些人失望透頂,“戶部要是有些能頂事兒的,也不至於日日跑來朕這裏哭窮,還從戶部提拔,哼!都是一群酒囊飯袋的廢物!”

    男子說道激動處,將手邊的茶幾也掀翻了。

    那黃花梨茶幾結結實實的砸在為首洪大人的腦袋上,直砸得眼冒金星,連聲都不敢吭。

    “若論孫愛卿,你們一屋子的人,都抵不過他一個!”

    一屋子的人皆低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若論扒拉算盤這事,這一屋子的人,還真都不是孫仲青的對手。

    泠寒今日之所以大張旗鼓的過來,是因今日屢屢有遞上來的折子提議要另選戶部侍郎。

    他知道這是朝堂中有一群人想要推翻孫家,如此才會屢屢進言。

    他這般興師動眾,其目的就是要堵住那些人的嘴,消了他們不切實際的心思。

    這本是泠寒想出得最兩全,最息事寧人的做法,隻是這些不知深淺的人不懂審時度勢的人,竟和他扭著來,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氣了。

    泠寒一怒之下,凡廳中進言的大臣,皆官削一品,罰奉半年。

    一時間屋裏鬼哭狼嚎一片,但一切都晚了。

    孫傾婉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泠寒這般發怒,當真可怕極了。

    她隱約聽聞這些人是因為父親才起了爭執,想著父親久病,職位空缺,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向一旁的餘生。

    “他們這是在吵什麽,是因為我父親嗎?”

    朝堂之事餘生原不該說,但此事事關孫姑娘的父親,且陛下又是在幫孫大人說話,說說也無妨。

    於是道:“近日屢有大臣提議要革孫大人的職,陛下為了證明孫大人還能蘇醒,無奈這才出此下策,將這些人帶來,叫他們親自瞧孫大人好著呢,而且馬上就要醒了。”

    父親病重,孫傾婉也略知戶部的壓力,偏泠寒最近又收了淮安王的兵,大筆的安置費讓本就不富裕的國庫雪上加霜,官員們哀聲載到,因此才會產生革職父親,另立戶部侍郎的想法。

    孫傾婉一直以為,泠寒帶她來的目的是想用父親的性命威脅她乖乖順從,隻是她怎麽也沒想到,泠寒這麽興師動眾的過來,隻是為了保住父親的官職,而且還因為父親,罰了這麽多大臣。

    “既是這個原因,那陛下又為何要特意帶上我?”

    “嗐,不是姑娘自己說想家,想要回家的嘛!”餘生笑道。。

    “我?”孫傾婉疑惑:“我什麽時候說過?”

    餘生道:“就是姑娘昏迷的時候說的呀,陛下應了,剛好今日前來,就一並將您也帶來了,陛下是想要姑娘一解親人的相思呀!”

    孫傾婉震驚,“所以他就隻是帶我回來看看?”

    餘生苦笑,“不然是什麽,您又不能改變那些朝臣的想法。”

    餘生話音剛落,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一眾朝臣垂頭喪氣的魚貫而出,待那些人都走利索了,屋裏傳來了男子清冷聲響:“餘生,讓她進來。”

    泠寒耳力極好,原來他們剛才在外麵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孫傾婉攥緊了手裏的食盒,想著泠寒正在氣頭,心情必然不好,心裏倏然生了幾分緊張。

    她下意識將提燈放在了地上,自己一個人向漆黑走去。

    她剛走到門口,正欲向內邁去,倏得一束火苗在空中燃起,隨即一盞燭燈點燃。

    燭光映襯下,是一張眼眸深邃,無關分明立體,俊美無儔的臉。

    男子掐滅了火折子,瞥了眼還未邁過的門檻的女子,又見她手裏提著的食盒子,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

    女子提裙,邁進了門檻。

    餘生站在門口張望,心裏默念,“我滴個乖乖,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這可是先皇後離世後十幾年中,陛下點得第一盞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