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走火入魔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842
  第110章 走火入魔

    過了正月十九以後, 便算是真正出了新年,步入春天。

    城內延綿將近月餘的燈會結束,京城中的人便開始出遊踏青, 去京郊尋求熱鬧。

    江圓珠一早托人帶了話, 正月廿二那天邀請眾人前往南邊朱雀門外的玉津園探春賞景,算是江殷陸玖成婚之後大家頭一次相聚。

    廿二當日一早,陸玖江殷便換了衣裳往宣平侯府去,一來是給華陽長公主請安, 二來則是接陸鎮,三人匯合之後趕往江圓珠的公主府與大家匯合,出城踏青。

    陸玖與江殷來得早, 見到華陽長公主的時候,陸鎮身邊的小廝來回話,說陸鎮還在屋裏睡著, 不久前已經叫醒, 開始收拾了。

    趁著這個空檔, 華陽便繼續留夫妻二人喝茶說話。

    江殷知道華陽有話相對陸玖單獨說,在請安寒暄之後便借出門透氣的緣由去了庭院,留下華陽與陸玖祖孫二人在暖閣裏絮絮說話。

    華陽笑著問了些話, 多半是“在王府過得如何”,“底下的人還好約束吧”,“有沒有不順心的地方”之類。

    陸玖微笑著一一如實回答了,說在齊王府並沒有什麽不習慣的地方, 婆母丈夫都對她很好, 唯一需要費心的就是因著齊王妃身子不好,從前齊王府的下人們多是偷奸耍滑,許多事情不能順利地安排下去, 之後需要花費精力培養自己的心腹,把王府的人員重新排查修理一遍,又要重新翻查王府的賬目,肅清規矩。

    華陽也猜到了王府是這個局麵,歎息道:“雖說辛苦些,但到底頭上沒有婆母長輩壓著,元朗又獨寵你一人,好歹是自己當家做主,許多事情做下去也方便。”

    “是。”陸玖垂首,溫順地應了,“齊王府已是孫女的家,自己的家,當然要用心打理,才能過得舒心適宜。”

    華陽伸手,含笑地撫了撫陸玖的手:“肅清家規,把持中饋是一件大事,還有一件大事你也要抓緊辦好。”

    陸玖一怔:“還有一件大事?”

    華陽的目光含笑地轉移到陸玖的平坦的小腹上:“是啊,你與元朗得加把勁,趕快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男女無所謂,最重要的是有了這個孩子,你才真的是名正言順,無可撼動的齊王府主母。”

    陸玖的臉上倏然一紅,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臉上洋溢出平靜而幸福的淺淺笑容,抿嘴笑著道:“……我們,挺加勁的。”

    華陽會意過來,臉上笑容散開,連連說了幾句好。

    陸玖剛想再詢問幾句華陽的近況,卻忽然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陣喧嘩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哭喊聲。

    陸玖凝神細聽了片刻,皺了皺眉頭。

    華陽的眼底浮現一絲輕蔑的神情。

    陸玖轉過頭,有些疑慮地看向祖母:“這好像是二姐的聲音,是出什麽事了?怎的哭成這樣?”

    華陽聽著那尖銳激烈的哭喊聲,輕輕挑了挑眉頭,捧起茶盅平靜地吹了吹水麵的茶沫,說:“你母親要把她送到莊子上靜養,算起來,今天是過去的日子。”

    陸玖微怔:“送到莊子上去?皇上不都已經發話了,讓二姐姐在侯府裏暫且思過嗎?母親為何突然這麽做?”

    華陽的笑容帶了一點揶揄的滋味,她垂眸品了一口茶,緩慢道:“你母親那個人一向就是這樣,看到一點蠅頭小利就忙不迭地趕上去,碰上一點事就跟隻驚弓之鳥一樣。這回你二姐遭到皇帝的訓斥,又被皇帝下令遣送回家中,你母親是以為你二姐被皇帝徹底厭棄了,成了一個沒用的棄婦,又怕她連累家裏,所以趕緊送走了,就安置到京畿邊的那個莊子上。”

    陸玖細想了想,不由道:“那個莊子不是極其破落麽?前段時間還聽父親說想要把那個莊子買了,所以裏頭的房舍也一直未曾修葺,很難住人,家裏這麽多院子,也不是容不下她一個女人。”

    華陽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你母親說家裏容不下了,那就是容不下了。”

    陸玖聞言,也不由得垂眸笑了一聲:“也是,鳥盡弓藏,母親那個人,一貫都是無利不起早,二姐現在雖還未被廢,但也離被廢的邊緣差不多了,母親是覺得,她沒用了。”

    華陽沉沉放下茶盅,眼底沉靜:“你母親那個人,自小在落魄的家族長大,明明是大小姐,卻受了不少的委屈,所以才養成了這般愛權愛利的個性,眼中唯有自己,沒有別人,是個冷心冷情的。你這輩子與她母女情淺,也不知道究竟是孽,還是你的福氣。”

    陸玖笑容恬靜,臉上蕩漾著滿足的微笑:“世人常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我雖沒有母親的疼愛,但是後來有您在我身邊,更是有了元朗陪著我,我很滿意我的這小半生。”

    外頭的風氈一掀,一個丫鬟從外麵進來,規矩請安道:“少爺已經準備好了,三姑奶奶,您請動身吧。”

    陸玖聞言起身,轉頭朝著華陽恭敬一福:“祖母,那孫女就走了。”

    華陽微笑點頭:“好,路上小心。”

    陸玖謝過,轉身跟著來報信的丫鬟一道出了榮景院正房,與江殷陸鎮一道往外離開。

    陸鎮新得了一把劍,正與江殷興致勃勃地討論這把劍,陸玖跟隨在他們身後半步,微笑著靜靜聽他們談論。

    三人方才走到大門前的庭院,遠遠地便看到一行仆婦們正架著哭喊不休的陸瑜往院外走。

    院外停了一輛翠幄小車,馱著行李,看來便是送陸瑜去莊子上的那輛車。

    陸瑜發了瘋地掙紮著,哭著喊著不願意走,但那些孔武粗壯的仆婦們哪裏聽她啼哭,二話不說地就把她架了起來,拖著往外走。

    陸鎮聽見陸瑜哭得那叫一個慘烈,忍不住皺了皺眉道:“晦氣,出門的時候怎麽碰上她了。”

    陸玖側眸道:“我們走吧,不用管她。”

    江殷點了點頭,帶著陸鎮一道繼續往前走,徑直越過了陸瑜一行人。

    就在彼此擦肩而過的一瞬間,陸瑜睜著一雙淚眼看到了從旁而過的陸玖,她穿著一身窄袖蘭色襦裙,頭綰婦人發髻,整個人秀雅清淡,如同一支臨水照花的嬌嫩梔子,身後還跟著英武的丈夫與俊秀的弟弟。

    陸瑜的眼睛一瞬間像是被點燃的幹草,饕餮般的火焰頓時燒出來,挺直了脖子惡狠狠地喊:“陸玖,是你害我!是你害我!陸玖,你別走,你過來——”

    陸鎮聽著背後淒厲慘絕的叫喊聲,不由得豎起汗毛。

    “姐……”他小聲擔憂地喚了一下淡定走在身前的陸玖。

    陸玖神色如常地走著,對陸瑜淒厲如夜梟的呼喊咒罵充耳不聞,眉頭都沒挑一下,隻說道:“不用管她。”

    江殷笑著伸手搭在陸鎮的肩膀上,鳳眼翹起來,俊朗的麵孔上自生一股風流灑脫。他拍了拍陸鎮的肩膀道:“安心,你姐姐身邊有姐夫我保護。”

    陸鎮這才安心了一點,笑著點了下頭,腳步輕快地跟在陸玖身後一同離開侯府。

    看著有說有笑離開的一行人,陸瑜在背後幾乎銀牙咬碎,可是無論她怎麽呼喚,陸玖自始至終都不曾回過頭瞥她一眼,好像她的眼前從前沒有自己這麽一號人一樣。

    *

    離開福善街,一路行駛至靈川公主府,大家早已經匯集在此。

    陸玖等三人姍姍來遲,大家就算是齊了,遂車馬啟程,朝著南郊的玉津園而去。

    這是陸玖江殷成婚之後大家首次集齊遊玩,一路上,陌上楊柳青青,春風如酥,暖陽如許,望眼望去,滿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之景。

    出了南郊之後,所有的馬車便都跟隨在身後,大家換上馬匹,緩步前行。

    徐月知的馬上功夫最好,與何羨愚一早便馳騁在前方,兩匹馬互相追趕之間,她的麵孔上很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英氣,隻是偶爾回眸看向追逐在身後縱馬的何羨愚時,姣美的麵孔上才會閃過一絲小女兒家的情態。

    她一身紅巾赤衣的裝扮,像是飄蕩在風中的一片紅葉般瀟灑,笑容朗朗,明亮的眼裏好像裝著璀璨的星辰大海。

    尤其自何羨愚回京之後,陸玖便時常能夠看到徐月知這副喜色的神態。

    陸玖與江殷身後不遠處跟隨著容冽與江圓珠,二人一貫閑情雅致,慢慢欣賞著沿途風光,溫文爾雅地談笑。

    最後隻剩陸鎮一人策馬緩行在背後,他一雙目光悵然若失地看向最前方策馬追逐的何羨愚跟徐月知,眼底流露出些許哀傷的神情。

    陸玖有些不放心陸鎮。

    今天的出遊她原本不想他來的,因為他來了肯定會看見令他刺目的場景,江圓珠原本亦沒想邀請他來,隻是徐月知在看了請帖以後過問了一句有沒有陸鎮的名字,又笑著提起不能缺了他,陸鎮這才來了這裏。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畢竟這幾年,徐月知早已經把陸鎮當成身邊一個聽話乖巧的弟弟,加之與陸玖的交情,有什麽好的都會想到他,都快把他當成親弟弟了。

    可,也隻是當成親弟弟。

    徐月知把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敏銳都放在了何羨愚一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日漸長大成少年的陸鎮眼底藏著的情愫,更不會多想陸鎮這幾年對她超乎尋常的好。

    他對她好,她就對他也好,很像一個溫暖的大姐姐。

    就連陸玖有時也不知道,徐月知對陸鎮的粗線條,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江殷察覺到身旁的小妻子臉上帶著心事重重的神色,於是關懷地轉過身,揚起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陸玖回過神來,衝著江殷笑了笑:“沒什麽,在看公主跟容冽,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了。”

    她沒提陸鎮的心事,也不打算讓江殷知道,雖說夫妻間不該隱瞞任何,可是有些東西,陸玖還是不打算讓多的人知曉。

    江殷其實看出了她剛才出神的眼神另有所指,可是陸玖這麽說,他便也不過多追問。

    “容冽跟小姑母是打小的交情,容冽認識她比認識我還早,兩個人的感情當然好。”江殷有些唏噓地感歎起來,“若是容冽小時候不被出身所連累,憑他的人才武功,現在應當早就是駙馬的人選了。”

    陸玖微微笑起來:“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容冽現在能夠憑借自己的軍功尚公主,也是好的。”

    江殷眉開眼笑,一雙琥珀色的笑眼裏蕩漾著溫柔春意,裝模作樣地歎道:“若是容冽真尚公主,將來可就是我們名義上的姑父了,哎,我把他當兄弟,他卻想做我姑父。”

    陸玖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她揚首看向前方,何羨愚與徐月知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賽馬追逐,而是兩匹馬並在一起慢慢地朝前走,兩個人回首相顧,言笑晏晏地說著些什麽,然後何羨愚抬手替她簮了一朵新摘的玉蘭花在鬢邊,徐月知低眉溫柔地輕撫鬢邊的玉蘭,接著抬起眉睫,含情溫柔地看著何羨愚。

    陸玖有些意料之外:“阿愚什麽時候開竅了?”

    江殷笑著睇她一眼:“你不知道?”

    陸玖求知若渴地朝著他眨眨眼:“我不知道。”

    江殷揚眉看著前方郎情妾意的二人,微笑道:“我們成婚那一晚上,月知已經跟阿愚表白了心意。”

    陸玖頗有些吃驚:“真的?月知她向阿愚表白了?”

    “是啊。”江殷促狹地笑了笑,打趣說,“我聽容冽說的,當時他在場,和阿愚參加完了我們的親事準備回家,沒想到徐月知快馬紅衣地飛快追了上來,直接攔了他們倆的去路。她下了馬以後,抓著阿愚的手就把一切都說了。”

    陸玖又震驚,又想笑,覺得這種事確實是徐月知能做出來的。

    “那後來呢?”陸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後續,“阿愚怎麽表示?”

    “他那根木頭,還能怎麽表示?”江殷搖頭歎息,“當時就驚呆了,呆若木雞地站在路邊上,什麽話也不知道說,也不知道留住人家,倒是讓徐月知以為他不肯接受自己的心意,氣得調轉馬頭就走,阿愚後知後覺地才回過神來,連忙也上馬追趕她。”

    “聽說當天,追了足足七八條街,才把哭得眼睛都紅了的徐月知追回來。看著別人姑娘家的眼淚水,他才想起來要回應別人的心意,於是連忙就說,其實他也喜歡她,隻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以為徐月知隻把他當成哥哥,不可能喜歡他。”

    陸玖亦忍不住笑歎:“的確是根木頭。最後怎麽樣了?”

    江殷瞥一眼前方並肩依偎策馬漫步的二人,聳聳肩笑了笑:“還能怎麽樣,木頭開竅了唄。”他頓了頓,目光好像漂遠,回憶到了從前,“其實徐月知想想也應該明白,阿愚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對她怎麽可能沒有情意?隻是阿愚從前的那個樣子,你也知道,多有嫌棄他的人,少有喜歡他的人。你啊,別看他憨厚老實,羨愚羨愚,他比誰的心思都敏感敏銳,對徐月知之所以一直不肯開竅,不是因為真的不知道,而是他不敢。其實人人都是這樣,對著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反倒什麽都也不敢大膽放手去做。”

    陸玖眉睫輕盈一抬,忽然看向他:“那你呢?你也是這樣?”

    江殷啞然,旋即失笑。他坦誠地點頭說:“對,我也是這樣,別看我做什麽都風風火火,大膽妄為,我也有害怕的時候。我回京之前那膽小的樣子你不是沒看過,光明正大找你都不敢,還要阿愚跟容冽串通在一起騙你。以為我怕你會忘了我,我怕不堅持不下去。”

    他抬手,溫和笑著,摸了摸陸玖的頭:“不過還好,我堅持了下去,我們都堅持了下去。”

    陸玖的麵孔上亦浮現笑容,她看向他,滿眼裏都是他的倒影。

    江殷又笑道:“容冽前些天還告訴我,阿愚跟徐月知的好事,應該也快了,阿愚好像已經在準備向徐家提親的事宜。”

    聽到這個消息,陸玖喜出望外。

    她抬起晶瑩的眼睛,欣喜地看向江殷:“真的?”

    江殷揚了揚眉毛:“容冽說的話,應該可信。”

    “不對。”陸玖忽然發現了江殷話裏的重點,她挑了挑眉,戲謔地看向他,“我發現容冽這個人平時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怎麽私下老是關注這些花邊消息,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阿愚去追月知的那天,難道他還跟著悄悄去看了不成?”

    這也太可愛了。

    陸玖轉眸看向身後與江圓珠策馬同行的容冽,仍舊是一身玄衣,俊朗的麵容如珪如璋,不苟言笑,看上去十分正經嚴肅。

    沒想到,這淡漠冰冷的麵孔下,竟然還藏著一顆火熱愛看熱鬧的心,把什麽花邊消息都摸得清清楚楚。

    江殷也回眸,上下瞟了幾眼容冽,旋即對著陸玖打趣地笑道:“這有什麽?你才知道?他就是個大悶騷!”

    陸玖簡直笑得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止住笑容,抬起眉睫,促狹地問江殷:“他是悶騷,那你是什麽?”

    “我?”江殷一頓,旋即玩世不恭地笑起來,眉眼裏都是張揚,“我當然是明騷了!”

    “噗——”陸玖再次破功,掩麵渾身顫抖地大笑起來。

    見把她逗笑了,江殷滿意地點了點頭,也跟著她笑起來。

    背後的江圓珠奇怪地看著前方兩個笑容不止的人,容冽也奇怪地抬手摸了摸臉,想知道自己臉上是不是沾了什麽髒東西,要不然他們怎麽回頭看他一次,就笑一次?

    空山新雨後,踏入青蔥的南郊山嶺之上,恰逢山雨霧蒙蒙。

    大家策馬先到了山上的寺廟中祈福。

    抽了吉簽,大家便跪在佛前的蒲團上各自暗許心意。

    陸玖雙手合十閉目祝禱的時候,忍不住張開一隻眼睛悄悄看了看跪在身旁的江殷。

    見他雙手合十,俊朗的麵容平靜溫和,心意虔誠地對著麵前的滿殿神佛祈願。

    陸玖的嘴角勾勒出歡欣滿足的笑容嗎,她閉上眼睛,合十在佛前繼續祈禱。

    一願,盛世太平。

    二願,郎君千歲。

    三願,妾身常健。

    四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歡,常相見。

    “……信女陸玖,請滿殿神佛保佑心願得償,願與眼前人,相扶持一生,切勿分離。”

    *

    這邊,陸瑜剛被魏氏的嬤嬤們押送著前往京畿的莊子上。

    出了繁華的京師城門,一路往西顛簸,過了大半天的時辰,馬車方才重新停下。

    陸瑜又渴又餓,從上車之前到現在,她一口水也沒喝過,整個人猶如一個幹癟的爛蘋果,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坐在她身側兩名魁梧壯碩的仆婦立即抓起了她的左右臂膀,像是拎一隻小雞仔一樣地把她架出了馬車外。

    在黑暗的馬車當中待得太久,陸瑜的眼睛一時之間不堪承受這樣強烈的白光,頓時難受得眯起了眼睛。

    “二姑奶奶,莊子已經到了,奴婢們攙您也攙累了,您若是有腳,就動一動吧。”身旁一個嬤嬤白眉赤眼地開口,聲音粗啞凶惡。

    陸瑜好久沒被人用這麽可怖的口氣差使,一時間渾身發寒,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顫巍巍地朝前邁步走。

    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強光,陸瑜朝前走了一步,這才看清自己麵前的建築原貌。

    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哪個窮鄉僻壤,周圍灰撲撲的一片,又破敗又荒涼,空氣當中好像都飄散著顆粒狀的塵埃。

    麵前的這座莊子又老又破,莊子的正大門都已經掉漆了,門縫上長的草也沒有拔除,滿地枯枝落葉,踩上去吱呀亂響,簡直像一座鬼宅。

    陸瑜在錦繡千層的東宮寶殿裏待久了,早已經養出一身的嬌慣毛病,看到眼前這座破舊得像是隨時會垮的宅院,她心裏本能地生出厭惡之情,急忙想用袖子掩住口鼻,不讓那股陳年的黴味飄進她柔軟的鼻腔。

    身旁的嬤嬤見到她臉上深惡痛絕的表情,會意地一笑,連忙狠狠地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捂住口鼻,而是笑盈盈地故意說:“二姑奶奶,夫人真是心疼您啊,知道您身子不好,需要靜養,專門給你挑了一個環境自然的好地方,這兒的空氣多新鮮啊。”

    陸瑜被她們幾人架著強行往裏拽,急得大哭不止,像是一隻垂死掙紮的野獸般咆哮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不進去!我是皇孫妃,我還沒被廢,你們這些賤婢怎麽敢這樣對我?待我出去——”

    她話沒說話,一個嬤嬤已經推開了無人看守的大門,一股子陳年老灰迎頭從門框上掉下來,全部撲在了陸瑜張大的嘴裏,還有怒睜的眼睛裏。

    陸瑜拚命地咳嗽起來,那股灰塵裏和著沙子,還有一隻小蜘蛛落在了她的麵頰上。

    陸瑜一邊拚命地吐著嘴裏的髒東西,一麵驚恐萬狀地看著爬上鼻尖的蜘蛛,腿軟之下幾乎連哭都嚇得忘記了,隻連連聲音尖銳地叫喊著:“把它拿開!把這髒東西拿開!!”

    “唉喲,我的二姑奶奶,瞧把您嚇的。”身旁的一個嬤嬤臉上掛著笑容,輕描淡寫地把陸瑜鼻尖上的小蜘蛛拿下來,然後故意放在她的麵前揚了揚,“一隻小蟲子而已,您從前沒怎麽見過。”

    陸瑜已經快嚇昏過去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裏,屋裏的一應東西都是幹幹淨淨的,連一粒灰塵都看不見,更別提是一隻大蜘蛛。

    “把、把它拿開!快拿開!”陸瑜本能地懼怕這些長相醜陋的昆蟲,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

    那嬤嬤看穿了陸瑜眼底的恐懼,那蜘蛛扔了,故意笑道:“好好好,奴婢這就拿開。”頓了頓,她又笑著說道,“二姑奶奶用不著害怕,這俗話說啊,一回生二回熟,這兒的大蜘蛛大蟑螂都跟碗大一樣,還有渾圓的大胖老鼠也多著呢,可愛得緊,您多看看就知道了。”

    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蜘蛛都已經快讓陸瑜嚇得魂飛魄散,這兒竟然還有碗大的蜘蛛蟑螂,還有渾圓的老鼠!?陸瑜隻覺得心裏冷氣一抽,好像快當場去世一樣。

    她原本的囂張已經逐漸轉化成驚恐的戰栗與無盡的恐慌:“我不要……我不要……”

    嬤嬤故意笑著說道:“這莊子上清冷,統共也就一個傻子並一個老嬤嬤守著,這些個畜生都寂寞得很,二姑奶奶來了,他們可不得好生歡迎?說不定,這半夜了還要爬進二姑奶奶的床上、褥子上,和您好生親近呢,您看看,在這兒靜養多有趣。”

    陸瑜原本聯想到這些長相醜陋的蛇蟲鼠蟻便惡心害怕,現在聽到它們還會爬人的被窩,更是要被逼瘋,她雙腳死死地咬著地麵,一雙胳膊拚命地掙紮著,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滿頭虛汗大叫起來:“我不去,我不去!嬤嬤,我求您,不要讓我進去,不要讓我在這兒靜養,我好了,我已經好全了,嬤嬤,我求求您不要讓我進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架著她的那些個嬤嬤們毫不留情麵,老練的眼底閃過一抹寒意,皮笑肉不笑地說:“可不敢當您一句求饒,方才您不是還說咱們是賤婢麽?您求賤婢,那您豈不是連賤婢也不如?咱們可當不起您這一聲求呢。”

    陸瑜的眼底閃過絕望,泣血般地道:“我求求您,母親不會這麽對我的,母親不會舍得我在這裏受苦的。”

    “受苦?”嬤嬤的眼底閃過一絲精明的笑意,“夫人這可是讓您來好生靜養,您怎麽還是這般不識好歹呢?”

    陸瑜還想說話,那些個嬤嬤們卻不容她再廢話,麻利地抓起她的胳膊和雙腿,像是抬一具泥胎木偶一樣,徑直把她弄進了莊子的大門,旋即緊閉上老舊的門頁。

    守著莊子的是一個年老頭發花白的老婆婆,並一個高大健壯但是麵相醜陋的傻子青年,他們是一對母子。

    見京城裏的人把陸瑜綁了送進來,老婆子上前諂媚地笑道:“各位姑姑來了。”

    一個嬤嬤回應道:“夫人讓你準備的屋子,可準備好了沒有?此番二姑奶奶是來養病的,你在這裏可得好生照料。”

    “這是自然的。”老嬤嬤眉開眼笑,“夫人的差事,老奴定會辦好。”

    老婆婆與嬤嬤們交談的時候,陸瑜留意到她身旁那個麵容醜陋粗壯的傻子青年一直用一種驚豔癡呆的目光流連地看著她,好像看到了什麽寶貝一樣。

    被一個長得醜的傻子用這種垂涎的眼光看遍全身,陸瑜簡直是生不如死,這簡直比方才掉落子在她臉上的蜘蛛還惡心。

    她氣憤地朝著那傻子的臉上啐一口,劈頭蓋臉地惡毒罵道:“看什麽看!不許看著我!”

    身旁的嬤嬤們一愣,旋即目光含笑地看向那個傻子。

    老婆婆連忙拉了一下他的手,皺眉訓斥道:“二狗,不許亂看。”

    傻子嚇了一跳似的,膽小地低下了頭,但是低頭之後,還是留戀地又迅速瞥了一眼滿麵凶容的陸瑜,癡癡地笑了兩聲:“你長得真好看……”

    這樣的誇讚放在別人的嘴裏,陸瑜必然會覺得心裏舒坦,可是放在這麽個醜陋粗俗的大傻子嘴裏,陸瑜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

    自己的花容月貌,本來是要當上皇後的,怎麽可以被這麽個粗俗肮髒的狗玩意兒玷汙!若是她還是宮裏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孫妃,現在一定要命人挖了他的眼睛不可!

    嬤嬤們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讓老婆子帶著她們去了陸瑜這段時間“靜養”的屋子。

    這處莊子四麵破敗,最好的屋子就是一間漏水的房子,四麵土牆壁,小小的一間,牆縫裏還能漏光,裏頭長了些雜草,牆上還掛著些農具。

    老婆子眉開眼笑地討好那些嬤嬤,指著這間屋子說:“前年老爺說要發賣這個莊子,就沒著人修理,現在莊子裏最好的房子也就是這間,原本是我跟我那兒子二狗住,現在二姑奶奶來了,自然是讓給二姑奶奶。”

    陸瑜看著眼前這所謂的“最好的屋子”,眼裏驚恐,她在宮裏的時候,就是下人用來拉屎撒尿的茅房都比這間屋子修得富麗堂皇,要她住在這兒,簡直是生不如死!

    “不……不不不!我不要住這兒,我不要住這破屋!”陸瑜哭喊著怎麽也不肯進屋。

    老婆子為難地看著她:“二姑奶奶,莊子上下四麵不透風的屋子就是這兒了,還是我們好心給你騰出來的,您若是還不滿意,就隻能去住那些斷壁殘垣了,如今初春,雖說暖和了些,但到底還是春風料峭的,您就不要任性了。”

    “您瞧,那邊那間屋子是除此之外最好的,咱們這兒,可沒得選了。”說著,老婆子揚手指了指這座屋子不遠處的另一間房子,那房子三麵有牆,另一麵牆壞了大半邊,屋子上搭著的茅草屋頂也好像隨時都會墜落。

    “您若是不喜歡這兒,奴婢們讓李婆婆為您換一間就是。”身旁的嬤嬤們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陸瑜看了一眼那破得快塌的房子,又看了看眼前這勉強還能四麵圍攏的破屋,咽了咽口水,手腳發涼。她連忙磕磕巴巴沒骨氣地改變主意:“……不,不用了,我就住這兒,挺好的。”

    陸瑜不是傻子,眼前的環境都已經壞到這個地步了,矮子裏拔高子,能住的房子就這麽一間,她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敢再嚷嚷著房子破,生怕魏氏的那些爪牙真的把她放到那四麵透風,連頂都缺半邊的屋子當中。

    為首的嬤嬤睨她一眼:“既如此,二姑奶奶便進去好生待著吧。”

    說著,幾個嬤嬤上前,毫不客氣地把陸瑜給推了進去。

    一瞬間失去倚靠的陸瑜渾身上下軟了下來,隻覺得膝蓋一軟,迎麵倒在那屋中的黃土地上。

    她看了看兩手掌上的黃土,心裏絕望而又窒息,這個房間連個像樣的地板都沒有!完全就是在一塊土上直接豎了四塊木板,然後再在上頭蓋一個頂罷了,簡直是家徒四壁。

    身後的兩扇破門吱呀一雙關上,揚起一股灰塵,嗆得地上的陸玖憋不住地瘋狂咳嗽起來。

    她聽見外麵落鎖的聲音,伴隨著嬤嬤的說話聲:“二姑奶奶,這些日子,您就現在這兒靜養吧。這串鑰匙就交給你們母子保管,好好照顧著二姑奶奶。”嬤嬤又對著看守莊子的母子二人說道,那老婆子連聲答應,再過了一陣,門口的腳步聲漸漸飄遠。

    陸玖手腳並用地爬上去,把眼睛湊在門縫上往外看,但見那一行錦衣的奴仆們趾高氣揚地轉身朝著大門的方向遠行。

    陸玖的雙眸顫顫,手指用力地摳在掉漆的木門上,失魂落魄地說:“你們別走,你們不能走啊,我還要當皇後,我本該是要當皇後的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她神情痛苦地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頹然無力地蜷縮在門板上,發瘋了一般自言自語喃喃:“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不是命裏該大富大貴的人嗎?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啊,為什麽!?”

    她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地撞擊在木門上,發出哐當的震天響,絕望地抬起頭,眼神死灰一般地盯著頭頂上透光的瓦片縫隙。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陽錯地成為皇後,想到自己上一世站在萬人之上、無人之巔的痛快感,想到自己上一世手握權力的優越。

    可是現在,她的麵前浮現的,隻有魏氏冰冷的麵孔,隻有江煒對自己的惡語相向,隻有在東宮的苦日子。

    不!她不想這樣!

    要是這樣下去,她這輩子就完了!

    陸瑜拚命地抓著腦袋,想要找出解決的辦法,可是腦袋中空空如也,倒是出宮之前太子妃譏諷她的那一番話不住地在腦海中回蕩。

    “腹中空空,連個女兒也生不出來,所以這種時候,也隻能認命了……”

    這句話如同咒語般在陸瑜的腦海當中反複回蕩。

    她瞳孔驟然縮緊,心念電轉之間忽然想到了什麽,口裏不住地呢喃起來:“對,對,她說得對,要是我現在能有個孩子,何至於此境地。我得有個孩子,我得有個孩子!”

    縫隙外忽然伸進來一個什麽東西,輕軟地掃在陸瑜的背上。

    背靠門板的陸瑜渾身一僵,整個人猶如驚弓之鳥般差點跳起來。

    她手腳並用地狼狽從門板邊爬開,驚魂未定地轉過頭來,卻看見門縫外麵一卷山楂糖遞了進來,隨後,門縫外出現剛才那個傻子的半隻眼睛,他正盯著屋裏的她天真爛漫地笑,一邊說:“你吃,你吃,糖都給漂亮媳婦吃。”

    陸瑜聽見他喚自己做漂亮媳婦,心裏沒來由地覺得惡心,看見地上那一卷沾滿灰塵的山楂糖,更是心裏堵氣,想都沒想地就把那卷糖原封不動地塞了回去,叱責道:“滾遠點!”

    傻子失落地看著被扔出來的山楂糖,眼底委屈巴巴的,全然是一個五歲垂髫小孩傷心的模樣。

    那種醜陋可怕的麵容配上幼童般天真純善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別扭。

    傻子委屈地撿起掉在地上的山楂糖,眼裏噙著淚花:“漂亮媳婦不喜歡二狗的山楂糖。”

    陸瑜看著那傻子,忽然又聯想起自己方才說過的話,一個念頭忽然像野草般瘋狂竄了出來。

    “是啊,隻要有個孩子就好了,隻要肚子裏有貨就好。”陸瑜出神地盯著外麵正拿著山楂糖傷心的青年傻子,清秀的麵孔上忽然泛起詭異而扭曲的微笑。

    欲|望之火已經把她逼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為了完成自己心裏的欲|望,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隻要有個孩子就好了,隻要她是個有孩子的皇孫妃就好,至於那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都不要緊!

    她微笑起來,像是一頭預備捕獵的母豹子,輕盈而嬌俏地爬近門旁,對著自己原本惡心的醜陋傻子勾了勾手指,聲音也越發溫柔如鶯囀:“那個,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聽見陸瑜對自己好聲好氣說話,傻子一瞬間又恢複了開心滿足的笑容,像一隻什麽也不知道的小狗,忙不迭地湊近了陸瑜的方向。

    “過來,咱們貼著耳朵說說話。”陸瑜微笑著,聲音越發媚惑。

    傻子言聽計從地把耳朵貼上去。

    隔著一道不大的門縫,陸瑜嬌媚地咬著那傻子的耳朵問道:“你覺得,我漂不漂亮?”

    傻子一愣,趕緊拚命點頭:“漂亮!媳婦漂亮!”

    陸瑜又笑著輕哼:“那想不想我做你的媳婦,陪著你睡覺?”

    傻子懵懂地點點頭,又道:“可是我娘說了,男人不能和女人睡覺,這不合規矩。”

    陸瑜蠱惑微笑:“合規矩,我們隻是在一張床上玩一點遊戲罷了,難道,你不想和我玩遊戲嗎?”

    聽見玩遊戲,傻子樂了,興高采烈:“想!想玩遊戲!二狗最喜歡玩遊戲了!”

    “好。”陸瑜微笑,“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然後乖乖聽我的話,我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