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中原馳名雙標——江殷……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814
  第103章 中原馳名雙標——江殷……

    湊在一起光說話也沒什麽意思, 大家便一起打葉子牌。

    陸玖同江圓珠一隊,徐月知同何羨愚一隊,徐雲知與陸鎮一隊, 江殷自己一隊, 剩下容冽玩不慣葉子牌,便獨自一人坐在暖爐前獨酌。

    打牌不過是湊趣,不以銀錢做賭注,隻是在分出輸贏結果之後, 由贏家在輸家的額頭上彈一下,算是懲戒。

    幾圈牌打下來,竟是江殷的手氣最好。

    他連贏了五把, 笑得合不攏嘴。

    又一輪下來,還是江殷的手氣最好,大獲全勝。

    他把手裏的葉子牌一放, 朗聲笑道:“來來來, 輸的人把額頭湊上來, 受罰了受罰了!”

    陸鎮不情不願地把頭湊過去,瞄了一眼江殷麵前的牌,嘀咕道:“姐夫, 今天怎麽光你一個人贏,你不會偷偷出老千吧?”

    徐月知托著腮,埋怨地看何羨愚:“就是,光江殷一個人贏, 沒意思。”

    江圓珠搖頭歎氣道:“俗話說, 運氣來了趕都趕不走,說的就是今天的元朗了。”

    “你們少說這些有的沒的。”江殷滿臉意氣風發,端的是春風得意, “願賭服輸,輸家乖乖認下賭注,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瞧你這話說的。”何羨愚亦笑起來,“我們也沒想躲賴啊。”

    “沒想躲賴便好!”江殷得意笑著,目光徐徐轉過大家的臉,挑眉道,“讓本將軍想想,看看先拿誰開刀為好。”

    眾人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悄悄低下頭,不想第一個上去受懲罰。

    方才幾輪牌打下來,他們已經受了好幾下彈腦門,都知道江殷無情鐵手,一指彈下去必然痛極,因此誰也不想做出頭鳥。

    “都躲啊,好啊。”江殷知道大家都在躲,目光狡黠地徐徐掃過去,“那我就挑一個躲得最厲害的。”

    他眸光帶笑,看向身旁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個鵪鶉的陸鎮:“小舅子,就你了,上吧。”

    陸鎮冷不丁一顫,惶急抬起頭來,指著自己:“我啊?”

    江殷眉梢輕挑:“小舅子,對不住了。”

    話音剛落,江殷抬手對著陸鎮的額頭就是一指彈,傳出“啪”的一聲清脆皮肉響。

    陸鎮倒吸一口冷氣,捂著額頭齜牙:“好痛!姐夫,你這玩得也忒認真了!”

    江殷笑起來,得意洋洋:“願賭服輸,當然該認真了。下一個是誰?”

    江圓珠把手裏的葉子牌放下,無可奈何站起身,把額頭湊近江殷麵前。

    她盯著江殷威脅:“江元朗,我可是你的姑母,要知道尊重長輩,懂麽?”

    江殷笑得一臉坦誠:“姑母,規矩麵前無親戚,來吧。”

    江圓珠哽噎:“你……”

    “啪!”話沒說完,她的額頭上已經一片紅腫。

    江殷笑道:“下一個。”

    一圈下來,陸鎮、江圓珠、何羨愚、徐雲知、徐月知幾個人,每人額頭上都腫了一大片,叫苦不迭。

    輪到最後,便隻有陸玖還未受罰。

    陸鎮虎視眈眈地盯著江殷,手指陸玖道:“姐夫,我們可都受罰了,就剩我姐了。你說的,大義滅親,不能放過我姐。”

    陸玖瞪著陸鎮:“我是你姐,有你這麽賣姐求榮的弟弟麽?”

    陸鎮揚手一指江殷,氣噎道:“他說的,規矩麵前無親情,你找他去!”

    陸玖無奈地轉頭看江殷,心裏到底也有些害怕他的一指彈。

    徐月知氣衝衝道:“江殷,你可不能偏私!”

    “知道知道,誰偏私了?”江殷側臉瞥一眼徐月知,“我又沒說不對玖玖動手。”

    陸玖抬眸覷著江殷,小聲擔心道:“真動手啊?”

    “不動手他們能放過我嗎?”江殷低聲回應,朝著陸玖暗暗一眨眼,“放心吧,不痛的。”

    “……那好吧。”陸玖抬眸,不放心地環視一圈身旁的朋友們。

    “你們大聲密謀什麽呢?姐夫,動手吧?”陸鎮挑眉看向江殷。

    “吵什麽吵?我這不是正要開始麽?”江殷抬起頭,打住身邊的議論,而後轉過頭來看著陸玖,“……那,我動手了?”

    陸玖掐緊了手心,連忙死死閉上眼。

    隻感覺到麵前袖風一掃,江殷的手指很快落在她眉心上。

    陸玖背脊不由得出了些冷汗,一瞬把手心掐得更緊,可是額頭上卻沒有傳來預想當中的疼痛。

    她遲疑著張開眼睛,不解地看向麵前的江殷。

    江殷笑意盈盈,拍了拍手:“行了,懲罰完了。”

    陸鎮第一個跳出來,指著陸玖額頭上雪白的肌膚質疑:“姐夫,你這也叫懲罰過!?”

    江殷環胸,坦蕩笑著:“這就是我的懲罰,怎麽?你有意見?”

    “不、不是?”陸鎮激動得結巴,指著自己的額頭上的紅腫,“你憑什麽彈我這麽重,彈我姐這麽輕!?不是你說的規矩麵前沒親情麽?合著對我們就無情,對著我姐就有情!?”

    “元朗,你這過於雙重標準了……”江圓珠冷瞥江殷。

    江殷輕眄他們一眼,理直氣壯地淡定道:“我能舍得玖玖麽?”

    “——那你就舍得我們!?”

    一瞬,江圓珠、何羨愚、徐月知、徐雲知和陸鎮異口同聲地齊齊發問。

    江殷靦腆地點頭一笑,大方坦誠地道:“舍得。”

    陸玖側眸看著他,忍俊不禁地輕輕笑出聲。

    對麵陸鎮一馬當先挽起袖口,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笑道:“那姐夫,既然你這麽心疼我姐,還不如讓自己來代替她受過。”他不懷好意地轉頭,給背後徐雲知等人一記眼神示意,邪笑道,“大家覺得如何?”

    江圓珠方才被江殷彈得最狠,聽見陸鎮的提議,欣然含笑點頭,緩步上前:“就照阿鎮的話這麽辦,甚好,甚好。”

    徐月知也陰笑著上前:“那大家就動手吧,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你、你們幹什麽!?”江殷看著步步逼近的眾人,臉上閃過一抹慌張的神色,連連退後躲到陸玖的背後。

    徐雲知伸手把他抓了出來,臉上笑容和善:“還能幹什麽?報仇報怨唄——”

    說著,一馬當先,對準了江殷的額頭一指彈下去!

    江殷捂著額頭還沒來得及喊一聲痛,餘下的人也紛紛圍了上來,朝著他的額頭伸去一隻隻無情鐵手——

    “你們簡直陰險!”江殷痛罵。

    “呸,誰讓你當雙麵人!”徐月知笑罵。

    “……”

    雅間內打打鬧鬧成一團,不大的空間裏,江殷東躲西藏,後邊陸鎮江圓珠等人窮追不舍,勢必要把江殷的額頭彈出個大窟窿,方能解心頭之恨。

    陸玖笑看著這眼前一團熱鬧,不慌不忙地走向容冽身旁坐下。

    青梅酒已經溫好,容冽捧了一盞予她。

    陸玖伸手取過,與容冽目光相顧,二人之間溫和對視一笑。

    她品了一口清新芬芳的溫酒,口齒之間被這沁人心脾的香味縈繞。

    熱酒入心腸,氤氳的暖意再又從心腸爬上眉梢,浸潤出她溫暖滿足的笑意。

    容冽垂眸,沉靜地品著酒:“還不知要鬧多久,且等著吧。”

    陸玖舒展了眉梢的笑容,笑意像是簷下被暖陽逐漸融化的冰雪一般晶瑩。

    她點了點頭:“時間還長,有的是時間等他們鬧。”

    容冽笑意輕淡,垂下頭去繼續溫酒。

    歲月靜好。

    *

    江圓珠出宮的時間不多,午後未時過半,大家便商量著各自離開。

    徐雲知得到消息,官衙當中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於是先一步入宮。容冽護送江圓珠回公主府,何羨愚與徐月知想去州橋集市逛一逛,便隻剩下陸鎮同陸玖江殷三人。

    陸玖忽然想起這些天還沒來得及前往恩師梅先生的府邸拜年,於是便想趁著今日的機會過去。

    江殷得知,自是跟隨她,而陸鎮不想打擾姐姐與姐夫的獨處,便先行一步去了瓦子等待陸玖,之後一起回家。

    大家約定好了,江殷便牽了馬,陪著陸玖步行登門梅府。

    禦街上各處都是新年的熱鬧氣象,路邊的積雪還沒化,兩個人走在濕透的青石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江殷一手牽馬,一手捂著通紅的額頭倒吸冷氣,抱怨說:“他們那幫人也太不是了,我隻彈了他們一人一下,他們倒好,幾個人彈了我十幾二十下,頭都快彈破了。”

    陸玖並肩走在他身旁,將手裏才買的麵果子交到他手裏,又是笑又是歎:“誰讓你做事不留情麵?”

    江殷低頭埋怨地咬了一大口麵果子,深淵巨口一瞬間把手裏的麵果咬掉三分之二。

    他兩腮撐得鼓鼓的,嚼著嘴裏甜絲絲的麵果,含糊地委屈說道:“那也不能還我這麽多下啊,尤其是陸鎮那小子,我都是他準姐夫了,他還下手那麽黑,就屬他彈我彈得最多!”

    陸玖聽著他在耳邊絮絮叨叨地抱怨,倒覺得他像個小孩子一般。

    她咬了一口嘴裏的麵果,踮起腳替他揉了揉發紅的額頭:“好了,我回去教訓他就是了,別生氣。”

    “那你可得替我做主啊!”江殷十分認真地盯著他。

    陸玖看著他那副小孩子鬧別扭的生氣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縱溺著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這還差不多。”江殷在她麵前一向是一哄就好,聽見她答應請求,又重新笑了起來,滿臉的得意洋洋,高興得像一隻搖頭擺尾的大狗狗。

    江殷覷著她手裏的麵人,笑問:“你從前最討厭吃甜味的東西,怎麽現在隔三差五的就要吃甜?”

    陸玖的臉悠的一紅,她低下頭咬了一口麵果,才抬起明亮晶瑩的眸子羞怒地瞪他一眼,冷冷道:“想吃就吃,跟你有什麽關係?”

    江殷揚起眉毛笑,滿臉的懂得:“我知道了,肯定是因為我喜歡吃的緣故。不是有句話麽?夫妻相。就是說夫婦相處長久以後越長越像,平日的習慣也會越來越像。”

    “呸。”陸玖麵紅欲滴,忍不住啐他一口,“誰跟你是夫婦?”

    江殷急著道:“當然你跟我是夫婦了,過幾天就成婚了,難道你要反悔?”

    陸玖別過臉去,耳根通紅地爭辯:“那也是過幾天的事,我們現在還不是夫婦。”

    “遲早的事情。”江殷得意地笑起來,“記得我以前同你說過的話嗎?咱們之間就是有緣分,孽緣也是緣,這輩子咱倆就是綁在一塊還打上死結了,誰也躲不開誰。”

    陸玖回眸急得瞪他一眼:“快成婚了,你嘴裏能不能說幾句吉祥話?什麽孽緣?什麽死啊活啊的?嘴裏沒個忌諱!”

    “我的錯我的錯!”江殷連忙賠笑,湊在她麵前道歉,“我錯了!我們倆那是金玉良緣,是要白頭到老的好姻緣,前麵的話是我胡說,做不得數的。”

    陸玖冷哼一聲,別過頭。

    江殷挑著眉:“還不解氣啊?那來,你打我兩下解氣!”說著便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前打。

    陸玖急得連忙抽回手,惶急環顧身旁的路人,見沒人留意他們二人,方才抬眸嬌蠻地瞪他:“江、元、朗!!”

    “到!”江殷趕忙湊上來,滿臉的肅穆敬意。

    “即刻起,閉嘴!”她一記眼風掃過去。

    江殷如接軍令一般嚴肅:“得令!”說著五指並攏往嘴上橫抹一下,假裝在刷糨糊般,死死地閉緊了雙唇。

    他緊緊抿著上下唇,朝著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已經遵令閉嘴。

    陸玖無奈地扶額,瞥了他一眼,提起步子匆匆朝前走去。

    江殷知道她根本沒生氣,於是連忙滿麵笑容地牽著馬跟上去,寸步不離地隨行在她身旁。

    *

    繞過一條平直街道,便是梅先生的府邸。

    梅先生學子眾多,每逢年節時登門拜訪的人不少,陸玖今日是突然到訪,亦不知他是否見客,不免有些緊張。

    快走到正門前的時候,二人忽然見到門前停著一輛熟悉的華轂。

    腳步一滯,陸玖江殷忍不住對視一番,眼底都有些錯愕的神色,他們都已認出來,那是江燁出宮時一貫乘坐的馬車。

    沒想到今日江燁竟然也來拜訪梅先生,倒是巧了。

    陸玖擰了擰眉,還在想著到底要不要進去,忽然就見梅府的大門敞開,裏頭一行人走了出來。

    根本沒給陸玖選擇的機會,她與江殷就這麽與方才走出梅府的江燁打了照麵。

    自從回京之後,陸玖與江燁便沒再碰過麵,而自從她與江殷訂下婚事之後,江燁便時常領差事出京,十天半個月不在京師之中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太子江秋身體每況愈下,皇帝亦年事漸高,許多事情有心無力,便隻能落在江燁這個皇太孫的身上,就連江煒這段時間也開始裏外忙碌起來。

    上一次山東之行發生的事情,始終是陸玖心口的一個結。

    這件事情分明有所貓膩,可是等她與江殷被救回來的時候,這件事情已經有了所謂的“分曉”,就連華陽公主也勸她,如今內憂外患皇上與太子的身體一貫不算好,這個節骨眼上,最好不要再生事,否則隻怕反噬自己。

    六目相錯,江殷原本含笑的麵孔一寸寸沉下去,他上前一步,下意識地將陸玖護到自己的身後,警惕地看著江燁。

    而江燁凝望著陸玖,那雙漂亮的鳳目裏凝滯著沉寂的光。

    還是梅府的傭人先破解了氣氛,笑盈盈地下了台階詢問:“陸小姐今日是來向先生拜年的麽?”

    陸玖淺淡收回了目光,恭敬道:“今日原本是想過來拜訪老師的,隻是看起來,老師才會完客人不久,今天怕也沒精力了,我還是改日再來。”

    梅府的傭人點了點頭,朝著陸玖一拱手,而後又衝著江燁拜了拜:“您一路慢走。”

    江燁淡淡點頭,微笑道:“不用相送了,你們先進去吧。”

    梅府的傭人們這才恭敬退下,緩緩地掩上大門。

    等他們走遠了,站在台階上的江燁才緩緩挪過目光來,笑容慘淡地看著陸玖江殷二人:“這麽巧,在這裏遇上?聽說二位不日要成婚,我有事在身,便不能去賀喜了。告辭。”

    這次與以往不同,江燁在見到他們二人的一瞬,幾乎是急著要走,仿佛很不想麵對他們一般。

    陸玖與江殷退到一旁,沉默地把路讓了出來,可就在江燁走過身前的一瞬間,陸玖還是開了口。

    她輕輕抬起一隻手攔住江燁的去路,抬起眉睫淡淡地看著他:“殿下貴人事忙,今日既然遇見了,不妨坐下來說幾句話?有些話現在不說,可能今後也沒機會再說了。”

    江燁步子一滯,失神地看向她。

    站在身旁的江燁眼中有些錯愕,亦不明白陸玖意在何為。

    陸玖側眸,給了江殷一個示意安心的眼神。

    江殷心中雖有不忿和擔心,可是觸及她的目光後,他還是點了點頭,選擇無條件地信任她的一切。

    江燁眼底的錯愕漸漸幻化成慘淡的笑容。

    他望著陸玖,輕聲道:“還以為,你這一輩子都不打算再同我講一句話。”

    “有些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完才安心。”陸玖從容地看著他。

    “既然如此,就在我的馬車上說吧。”江燁很快整理好了心緒,收斂起麵孔上原本的愁容慘淡,恢複成一貫君子翩翩的模樣。

    “也好。”陸玖微微頷首,旋即囑咐江殷道,“你策馬跟著我,待我說完幾句簡單的話,我們便一同回去。”

    江殷看著陸玖眼底一片澄澈,臉上湧起微微的笑容,朝她一點頭:“好。”

    “請吧,殿下。”陸玖朝著江燁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江燁點頭登車,陸玖隨即亦上了馬車,江殷則策馬,不遠不近地追隨在華轂之後。

    *

    馬車漫無目的地繞著京師走,車輪傾軋在青石板上,傳來吱呀的聲響。

    寬大溫暖的車廂之內,陸玖與江燁對坐在一張檀木案的兩邊。

    許是這段時間奔波過甚,江燁俊秀的麵容上存著難掩的倦色。

    他抬頭看先對麵的陸玖,淡聲一笑,眼角眉梢間滿是溫潤的氣質:“陸姑娘已經快成婚了,還有什麽話是一定要對我說的?”

    陸玖想了想,旋即抬眸,靜靜凝望著他:“我記得那天在山崖上的時候,殿下曾對我說過一句話,您說,我忘了您。事到如今,我一直都想問問您,殿下話中這個‘忘’字從何而來?難道在臣女入京之前,曾經與殿下見過麵?”

    江燁笑意輕淡:“那天的話,你全忘了吧,就當是我口不擇言,胡說的話。你我此生相見的第一麵,的確是在集英殿前。”

    陸玖垂眸看著檀木桌上細碎的木紋,見腦海裏絲絲縷縷的記憶擰在一起,匯聚成一幅幅畫麵。

    “臣女說句玩笑話,此生見的第一麵,未必就是真正的第一麵,也許我與殿下相見的第一麵在更久之前。”陸玖輕輕捏緊了手心,再三猶豫之下,還是試著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江燁為之一振,猛然抬起頭來,如同一具泥胎木偶般呆坐著,隻剩下雙唇不可置信地翳翳而動。

    見到他激烈的反應,陸玖心裏隱隱捏了一把汗。

    她看著他的眼睛,定了定心神,輕聲慢念:“佛家有雲,三生三世。我與殿下,也許在前世便見過麵。”

    江燁的眼神猶如見鬼一般直直盯著她,陸玖見到他麵龐的肌肉在微微顫抖,似乎是在隱忍著什麽。

    “你……你竟然記得?”過了一陣,江燁方才顫著聲問道。

    聽見這句話,陸玖心裏所有的猜測都落定塵埃。

    她沉沉垂下眼簾,眉眼間的笑意有幾分釋然:“記得一些。”

    “你,你都記得些什麽!?”江燁原本平靜的麵容再在裝不下去了,他啞著嗓子迫不及待地問,他的雙拳攥緊,一雙眼底好像燃起洶湧燎原的火。

    陸玖淡聲說:“紅豆湯。”

    江燁的雙眸之中好似有冰裂的痕跡爬布而過,他怔怔地看著她,似是自問,似是逼問地道:“……你都知道,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你都知道,為什麽還要選他?你明明記得我,為什麽不來找我?”

    “殿下,這些事情,我亦是前不久才想起的。”陸玖看著江燁,誠懇道,“就在你逼問我為什麽忘了你的那天之後,我才想起來上一世你我之間的一點過往。”

    江燁一怔,猛地抬起頭看向她:“什麽意思?”

    陸玖想了想,開口道:“也許是因為,這一點過往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麽重要的事。”

    陸玖眼睜睜地看見,在自己這句話說完之後,江燁眼底的炙熱如同被一盆冷水澆滅,隻餘下冰冷的殘煙。

    “……對你,不重要?”江燁出神地看著她,不願意相信這句話,癡癡地笑了一聲,“怎麽可能呢?你忘了,那時候,你明明是我身邊唯一一個真心關心過我的人,這件事情明明很重要,對我來說,是最要緊的事情,你怎麽能這樣說?對你來說不重要。”

    江燁似是十分緊張陸玖的話,連連解釋,甚至慌張得語序都有些淩亂。

    陸玖亦知道這些話聽起來實在傷人,可是她不得不說。

    她淡淡抬眸看著他,漆黑的瞳仁裏亮著一星理智而冰冷的光:“是,上一世那一點對你的好,對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我給你的那一碗紅豆湯,那幾句安慰的話,我亦可以給別人,我對你的好,就像是給路邊普通的貓兒狗兒施舍食糧一般,我不知道這竟然會成為您的執念。”

    “你騙我。”江燁目光發直地看著她,一雙眼睛裏漸漸褪去光彩,隻剩下恐怖的灰白色。

    陸玖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裏還是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憐憫:“殿下,上一世我給你的那點好,換做任何人都可以給予您。而您之所以一直記得我,不過是因為您身邊對您真心關懷的人太少了,因為您不曾得到,所以才覺得那一點點真心令人難以忘懷,僅此而已。”

    江燁的臉色蒼白,雙唇翳翳而動:“不……不是的,是因為你,全都是因為你,不是因為沒有人對我真心好過,不是因為沒有人真心關懷過我,不是這樣的。”

    “您還不肯承認麽?”陸玖凝望著他的臉,目光如錐一般,似乎能直戳人的內心,“殿下,其實真論起來,您可能從未發自真心地喜歡過我。您隻是喜歡有人能夠真心愛惜您,關心您,能夠體諒您的感受,願意聽您心裏說的話。您隻是被逼得太緊、關得太久,想要一點可以喘息的自由罷了。”

    江燁的麵孔一瞬蒼白,所有的血色似乎都在那一瞬間褪去。他怔怔地看著陸玖的臉,似乎想要從中找到一點破綻,可她的那張臉,平靜、理智,沒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江燁想反駁,想把陸玖所說的那些話全部撕碎了扔回她麵前。

    可是他辦不到。

    他心裏有個聲音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對,一點沒錯,她說的話全都是真的!

    像是血淋淋的現實一瞬間撕開在麵前,無數掩蓋在他臉龐上的笑容麵具一瞬間碎裂成塵,露出最深最裏之處那張惶恐難安的臉。

    陸玖靜默地凝望著他顫抖的臉,尖銳地問出一個問題:“殿下,您對我的感情,真的是喜歡麽?您真的懂得喜歡的一個人的感覺麽?”

    江燁失神地望著她。

    陸玖的素淨的麵孔上露出一個淺淡寬恕的笑容:“其實我一直在想,有時候殿下總是表露出非我不可的態度,為了我與太子妃等長輩暗自較勁,其實並非真是為了我而做。”

    “束縛著您的,是地位,或者是太子妃?詳盡的,臣女不得而知,但我猜想應該也跟太子妃脫不了幹係。太子妃對您的期許太重,已經壓得您喘不過氣來,所以您想反抗她,想要取得屬於自己的自由,所以您才一意孤行地喜歡我,為的就是向太子妃表達自己的不滿,表達自己不想做她手下的一個布偶。是麽?”

    江燁纖長的睫毛顫顫垂落,像是細雨中被沾濕的低垂燕羽。

    過了許久,他終於苦笑出聲:“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知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何種滋味。我隻不過是希望能有一個人真心站在我這邊為我著想,能夠關懷我飛得累不累,而非像他們一般,永遠隻看我飛得高不高。”

    他緩緩抬起睫羽看著她,哂笑著問:“我這個皇太孫,是不是當得可憐至極?連一點真心都是我奢求不來的東西。”

    陸玖聽見他終於肯坦誠自己的心意,不由得慢慢鬆了一口氣。

    她平靜地看向他:“不,你不可憐。一個人若是連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何都不知道的話,那才叫真正的可憐,至少,您還清楚地知道,您想要的是真心,是自由。”

    “也是。”江燁兀自一笑,旋即抬起那雙沉黑的瞳仁看向陸玖,“陸玖,我也有一個人問題想問問你。上一世,你我過得皆不快活,這一世,難道你就不想過得好一點?”

    陸玖淡淡地笑著問他:“什麽才叫過得好一點?去和陸瑜重新爭奪一個無用的江煒?還是嫁一個富貴人家平安後半輩子?我現在已經過得很好,我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沒什麽奢求的。”她釋然一笑,“上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世的我與上一世的我早已經不是同個人,再抓著上一世的事情不放,而忽略了眼前的生活,那才是傻子。”

    “你倒想得開。”聽到這裏,江燁終於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想得開是一天,想不開也是一天,為何要自尋煩惱?這些還是江殷從前經常念叨給我的話。”陸玖笑起來,“我不值得殿下的喜歡,殿下是個聰明人,自然也不會為了我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許多事情,到此為止吧。”

    “我其實一直也知道,自己對你的喜歡不純粹。可是兩輩子活下來,我連一點可以當做信念支撐的東西也沒有,隻能把你那時候對我的一點好當成支柱,久而久之,就成了執念。”江燁垂眸兀自低笑,“自從聽聞你與江殷定親的消息之後,我自己也想了許多,隻是有些話,到底沒勇氣說出口,也害怕你聽完會害怕,覺得我所謂的上輩子,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今日你告訴我這些話,我很高興。”

    陸玖看著他,亦莞爾笑了笑:“殿下,上天給我們這樣重活一回的機會,可不要白白浪費。殿下的此生還很長,想要的自由都還來得及追尋。”

    “我知道,隻是這話說得輕巧,做起來卻難。”江燁溫和地笑了笑,“身為人子,孝順父母便是天經地義,我母親便是我的背負。我若是要追尋自由,隻怕傷了她的心。”

    “其實,人這一輩子到底是為自己而活。”陸玖看著江燁,誠懇道,“我向來以為,若是愚孝,倒不如不孝。”

    江燁猛地抬起眼睫看她,失笑道:“這樣大不敬的話,你也敢說?”

    “不敢說,但是敢做。”陸玖淡淡笑了笑,“我一向自私,隻會對對我好的人好。”

    “你倒是把事情想得簡單。”江燁笑了笑,轉眸看向窗外一簾茫茫雪景,眼底有些期盼,“若是有一天,我也能活得這般簡單恣意就好了。”

    陸玖垂眸,姿態恭敬:“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不日後,我與江殷便要成婚,希望今後,我與殿下都能各自相安,過得舒心一些。”

    “承你吉言。”江燁慢慢收回目光,沉靜地看著麵前的女子。

    這一次,他的眉眼間多了些釋然的笑。

    “就在這兒停吧。”陸玖提裙,作勢起身。

    江燁點點頭,命外麵的隨從停下馬車。

    陸玖朝著江燁點頭示意,隨即躬身,預備走下馬車。

    她方下了車,卻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說,正要轉頭,恰好車內亦傳出江燁的聲音:“陸玖,請先留步。”

    陸玖立在馬車邊,平靜垂落的車簾背後傳來江燁有些凝重的話語聲:“有件事最後告知你一聲。”

    陸玖淡淡一笑:“巧了,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告知您。殿下先說吧。”

    “當心你的姐姐陸瑜。”江燁說,“上一次的事情,是她做的。”

    “我原本也猜到了是她,但不敢確認,多謝殿下的告知。”陸玖道,“我要說的,也與陸瑜有關。”

    江燁的聲音微怔:“與她有關?”

    “是。”陸玖道,“殿下,你亦要小心自己。”

    “此話怎解?”江燁狐疑,緩緩掀起了車簾。

    陸玖上前兩步,湊近他的耳邊凝神輕語:“因為在我的記憶當中,上一世最後登基為皇的人,是江煒。”

    江燁眼神一瞬凜冽起來。

    陸玖看見他臉上錯愕的神情,心下不免有些疑慮:“既然您記得上一世的事情,怎會不知道最後是他登基為帝?”

    江燁的神情十分複雜:“我的記憶,直到我南下治理瘟疫,隻記得當時我分明好好的,卻在回京的路上突染疾病。”

    陸玖擰眉,麵容漸沉:“上一世您過世之後,皇上與太子離奇先後殯天,皇位最終落在江煒的頭上。這麽說來,您的病有古怪,隻怕……是人為。”

    江燁麵沉如水:“這件事情,我清楚了。”

    “還有一事。”陸玖淡聲道,“我總覺得,陸瑜也與我們一樣,清楚些什麽。”

    江燁擰眉:“為何會這麽覺得?”

    陸玖想了想,緩緩說:“陸瑜一直想要登臨皇後之位,想要權力,按理來說要想達成這個目的,最應該嫁的人其實是您,可是她卻在我與江煒訂婚之前搶先與之定親,這實在古怪。我以為,她一定是提前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才會選擇自己一直瞧不上的江煒,因為她知道,上一世江煒才是最後登基為皇的人。”

    江燁按著陸玖的思緒往下捋,沉冷道:“看來,當年我的死,父君與皇上的死都另有蹊蹺。”

    陸玖抬頭看向他,一笑道:“但這些也隻是我自己的猜想,是不是真的有待考證,不過殿下自己多多留意還是好的。”

    江燁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陸玖轉眸,瞥了眼站在不願住火急火燎的江殷,忍不住輕輕一笑。

    她抬眸看向江燁,莞爾道:“那邊有人已經等得急不可耐了,殿下,咱們就此別過吧。”

    “也好。”江燁的麵容恢複了幾絲溫沉的笑容,“別讓他久等了。”

    “是。”陸玖朝著車上的江燁福身,旋即轉過身,準備走回江殷的身邊,一瞬間,隻聽見背後的青年用十分清淺的聲音說了一句——

    “從前的事情,很抱歉。”

    陸玖一愣,腳下步子停滯,隨即轉過頭看向華轂,卻見馬車已經繼續向前行駛。

    晚來天欲雪,隻一束金麟般的光浮遊於厚重的雲層上。

    江殷已等得急不可耐,見到江燁的車馬離開,連忙縱馬上前。

    他利落翻身下馬,站在陸玖的身邊急急道:“你們說什麽?說了這大半天?”

    陸玖站在原地,目送著那輛馬車緩緩消失在長街的盡頭,片刻,她方回轉了目光,看向身旁神色焦灼的江殷。

    她瞥見他的肩頭已積聚了點點落雪,於是身後替他拂了拂。

    陸玖溫和微笑道:“沒說什麽,太孫殿下祝我們百年好合。”

    江殷神色古怪,眼底寫著不信:“真的?”

    “當然是真的。”陸玖拂幹淨他肩頭的雪花,轉過身朝瓦子的方向走。

    江殷牽著馬,忙急急跟上,一壁走一壁說:“這可不像是江燁能說出口的話,他真這麽說?”

    陸玖轉過身,佯裝嗔怒地瞪他一眼:“要不相信我說的,那你自己去問他!”

    說著閃身搶先一步走,把江殷甩在身後。

    江殷看著她的背影急了,三步作倆地急匆匆追上去,低頭湊在她身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玖側眸狠眄他一眼:“那你什麽意思!”

    江殷委屈:“……我,我沒什麽意思,我不敢了還不行麽?”

    陸玖眼底佯裝的怒意隨風飄散而過,露出眼底原本嬌嗔的笑意。

    她把手伸出來,放在江殷的麵前甩了甩,有意無意地冷聲道:“我手都快凍成冰了。”

    江殷立即會過意來,旋即將她的手握進自己溫暖的手掌裏,笑容燦燦明朗:“那我替你暖著!”

    陸玖別過臉,偷偷地笑起來。

    兩個人手牽著手,慢悠悠地朝著前路走去,伴著落雪紛飛,一不小心便共白了頭。

    *

    這場瑞雪一連落了四五天,一直到正月十四,陸玖成婚的前一日才停下來。

    到正月十五那一天,雪已徹底停下來,十餘日未見的太陽懸掛於浮雲間。

    疏落清淺的陽光鋪陳在潔白的雪上,像一緞織就鎏金的錦緞。

    天是雪後豔陽天,日子是良辰美景的上上嘉日。

    陸玖與江殷的成親大喜之日,終於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