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江殷的重傷,陸玖的眼淚……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668
  第97章 江殷的重傷,陸玖的眼淚……

    從懸崖上掉下去的一刹那, 陸玖什麽都來不及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江殷的手。

    巨大的喧囂嘈雜聲當中,她看見江殷滿是傷痕的臉。

    他暴怒地睜著雙眼, 好像在激烈地同她說著什麽, 可惜,那一刻她什麽也聽不見。

    從高處墜落深水的一瞬間,她什麽都顧不得了,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 她要握緊他的手,決不能鬆開。

    至於自己是生是死,已經不重要了。

    墜入水中之後, 巨大洶湧的浪潮一瞬間將他們卷起衝向遠處,她的水性不算太好,在這樣凶猛的浪潮當中隨波逐流, 沒過多久便逐漸失去了意識。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間, 她隻感覺到好像有一雙結實的手臂拚命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而後用繩索一類的東西將自己與他捆綁在一起,使得他們不至於在洪流中被水衝散。

    她又冷又累,沒過多久, 眼前一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江殷看著自己胸前環抱的陸玖,她已經全然失去了意識,隻能依托著二人身上所係的腰帶才不至於被水衝走。

    江殷渾身都是傷, 被肮髒的冷水浸泡過後更是疼痛難忍, 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快到大限了,要是任憑江水將他們往前衝,可能就再也沒有生的可能。

    沉浮的激流裏, 他抱緊了渾身冰冷的陸玖,用腰帶將陸玖捆在自己身前,憑借最後的一絲力氣,看準了方向,拚命地朝前方的一處淺灘遊去。

    他抱著她,用遍體鱗傷的身體抵抗著前行的激流,沒動一下,他都感覺自己身上的傷口好像又撕裂了一點,好像身體已經成了一塊破布,任憑無情的江水撕扯著它。

    他幾乎咬碎了牙,抱著她奮力朝著淺灘遊去。

    浪蓋過來,一個又一個,沉重地擊打他的軀殼。

    江殷想著,他真的隻剩最後一口氣了,他真的快不行了。

    越過洪流,終於快抵達淺灘,江殷的臉已經凍得鐵青,他懷抱著身前同樣渾身冰冷的陸玖,一步,一步地邁向淺灘,想要把她放到一個舒適些的地方。

    可無奈,他的身體已經透支,還沒抱著她走到岸邊,他的膝蓋一軟,抱著她的手也隨之鬆開,兩個人沉沉陷入昏迷。

    ……

    昏迷之後,身體沉沉浮浮,宛若一葉漂泊不定的小舟,意識也逐漸朦朧成一片白色的視野。

    陸玖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要做什麽,隻一味做著那甘甜的美夢。

    夢境當中反反複複出現的都是三年前的景象,那時候她才至京師不久,剛認識江殷與徐月知這幾個朋友,每日總是過得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少年們歡聲笑語不斷,好像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過去。

    她夢見過去與江殷一起上學的情景,夢見在廣賢書院裏江殷被南池先生罰站打手心的模樣,夢見他們一起劃船泛舟過蓮湖,還夢見那一年江殷過十七歲的生辰,他們躲在齊王府的廚房裏偷偷煮長壽麵的情形,最後夢見他臨行前往燕雲山的樣子,他抓著她的手對她說:“等我回來娶你。”

    可是畫麵一轉,她卻忽然夢見他戰死了,何羨愚與容冽扶棺回京,滿城白色的紙錢飄飛如雪。

    陸玖已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隻覺得心痛難忍,眼睜睜地看著江殷的屍首平靜地躺在棺槨當中,任憑她怎麽搖晃他也醒不過來。

    夢裏的她一遍一遍地哭著喊:“江殷,江殷……”

    “……”

    “江殷,江殷……”陸玖緊閉著雙眼,顫抖地低聲喃喃。

    她感到有冰涼的雨水拍打在臉上,刺得皮膚生疼。

    過了一陣,原本嗡嗡鳴叫的耳朵內漸漸湧入嘩啦作響的大雨聲。

    陸玖緩緩抬起笨重的手,輕輕地掩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指縫當中穿過微弱的光芒。

    她試著緩緩睜開了一點眼睛。

    指縫之外,陰翳的天空凝結著團團厚重烏黑的雲層,細密的雨線擠過雲層鋪天蓋地落下,雨水敲擊在她的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漸漸恢複了一絲清醒的神誌。

    陸玖挪開遮擋住眼睛的手,任憑雨水洗刷過臉龐。

    她木然地看著連天的雨水,緩緩地意識到,自己能感覺到冷熱。

    原來還活著,沒死。

    洶湧的記憶席卷而來,不久之前,她和江殷一同墜入懸崖掉進深深的江水之中,看現在的樣子,他們應該是被水衝到了一處淺灘上。

    她躺在淺灘上愣愣看著天際,原本混沌的腦海裏忽然湧出一個聲音:“江殷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陸玖渾身的冷汗刹那間冒出來,她惶急翻身想要坐起來,可是頭重腳輕,一瞬間差點又栽回去。

    她撐著身體重新慢慢爬起來,看到躺在身邊不遠處的江殷,一顆心放下又懸起。

    瓢潑大雨下,她撐著濕透的身體朝著他的方向拚命地爬過去。

    江殷伏著身體,半張臉陷在淺灘的泥沙上,一動也不動,像是一條脫水的魚兒。

    陸玖惶急將他的身體翻過來,將他的頭捧到自己的大腿上枕著。

    “江殷,江殷!”她將他麵孔上沾染的沙土拂幹淨,而後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臉孔,想要把他喚醒。

    江殷躺在她的雙腿上,整個人已經完全陷入昏迷當中,無論陸玖怎樣呼喚他,他都無動於衷。

    他的情況很不好,渾身濕透,全身都在發熱,一張臉已經成了金紙般,兩瓣嘴唇透著可怕的深紫色,翳翳而動。

    陸玖把他摟進自己懷裏,隻覺得他宛如燒成了個火人,她用冰涼的雙手撫摸他滾燙的額頭,急得眼淚直流:“江殷,你發熱了……”

    江殷已經燒得失去了意識,感受到額頭上那一抹冰涼,他貪戀地喃喃著:“阿娘,阿娘……”

    陸玖跪在他的身旁,半抱著他的身軀,在暴雨之中焦急地舉目察看四周,卻發現四周皆是荒郊野嶺,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被江水衝到了什麽地方。

    江殷已經神誌不清,朦朧地喊著母親,全然聽不見陸玖叫他的名字。

    陸玖心裏隱隱地感知到,再這樣下去,江殷遲早要死在這裏!

    陸玖將自己最外的一件衣裳脫下,草草擰幹了水,然後蒙在江殷的頭上,將就著替他遮擋住一點雨水。

    “江殷,聽得見我說話嗎?”陸玖顫抖著聲音,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江殷半躺在她懷中,渾身栗抖,青紫色的嘴唇囈囈著母親,母親……

    陸玖眼眶一酸,兩顆溫熱的眼淚水便落在江殷的麵容上。

    她強迫著自己忍下不安惶恐,顫抖著手去翻了一下江殷的眼皮,看到他的兩隻眼珠內的瞳孔已經開始慢慢收縮,心下頓時慌張。

    她顧不上自己傷痛的身體,用力捧著他的臉,含著眼淚鄭重道:“江殷,有我護著你,你絕不會死,我現在就帶著你找一處遮雨的地方,你一定要撐住,聽見沒有!不然我死也不會原諒你!”

    江殷躺在她的雙腿上,沉沉合著雙目,眉毛痛苦地擰成一個結,唇齒間呼吸聲沉重,像是一個破舊的爛風箱發出的聲音。

    陸玖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強壓著心頭的恐懼,迫使自己堅強起來。

    她把江殷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攔住他的腰,想要把他背在自己身上。

    可是江殷的身體對於她來說實在太過沉重,簡直如同一個千斤巨鼎,她撐著他的身體,膝蓋都還沒抻直,整個人頓時失力重重摔在淺灘上,江殷的身體也猶如一座巨山倒塌,摔倒在她的身邊。

    陸玖不敢歇,半爬半走、跌跌撞撞地衝過去,再度架起江殷的身體,拽住他的胳膊,想要帶著他站起身。

    這一次的結果與上一次一樣,她的單瘦身體連撐起一個普通男人的力氣都沒有,又怎麽可能撐得起江殷那小山一般的身體?

    偏是她倔,咬緊了牙根非要再嚐試。

    可是再嚐試多少遍結果都是一樣。

    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在又一次攙扶江殷失敗並且重重摔倒之後,她的頭徑直磕在了淺灘的石頭上,江殷的身體也又一次重重摔在了淺灘的泥沙當中。

    額頭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冰涼的血蜿蜒地爬布在她的麵頰上,一寸寸舔舐著她的皮膚。

    大雨如幕,亦狠狠地洗刷著她的身體。

    陸玖伸手一抹額頭上的溫熱液體。

    拿下來一看,滿手的鮮血淋漓。

    這滿手的猩紅就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陸玖再也忍不住心頭的哀慟,渾身栗抖地爬到江殷的身邊,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推搡著他的身體,嗚咽著道:“江殷,你醒醒,你醒醒,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辦不到,我沒你不行的……”

    從前,無論在什麽樣的困境下,隻要她叫他的名字,他就一定會挺身而出幫她解決眼前的難題,可是這一次,無論她再怎麽呼喚他,再怎麽需要他,他都不肯睜開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隻是以閉目的沉默麵容應對著她的痛哭流涕。

    陸玖伏在江殷滾燙的身體上哭了一陣,回應她的隻有鞭撻的雨聲及江水洶湧的浪潮聲。

    過了須臾,她顫抖的身體漸漸平緩下來,隻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向雙眼痛苦緊閉的江殷。

    她發現,江殷的身體,越來越燙了。

    陸玖慌忙地擦幹了眼眶中洶湧的眼淚,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哭了。

    她沒時間了,要是再不能挪動江殷,將他帶到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環境當中安心休息,隻怕今日他就會在這個淺灘上亡命,被渾身的高熱燒死。

    不,江殷不能死!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江殷死!

    陸玖心裏強烈的呼喚聲指使著她支撐起自己快要散架的身體,慌亂之中,她猛地突發靈感,想到了可以移動江殷身體的方法。

    她迅速地剝除自己的外衣、腰帶、頭繩等物,然後又剝除了江殷的外衣,將這些衣物用力撕扯成布條,然後結成相對結實的繩索。

    繩索的一端圈在江殷的腰上,另一端則圈在自己的臂膀上,就這樣拉扯著江殷將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將他從淺灘上慢慢地拖上來。

    江殷對於陸玖來說實在是太重了,那根拖行江殷的繩索搭在陸玖柔弱的雙肩上,繃得如同兩道鋼刀,直割得她的肩頭上皮開肉綻,慢慢沁出血痕,染紅了衣衫。

    她隻覺得自己就像灘頭上的纖夫,獨自拉扯著一艘巨大的貨船,一步一個腳印地艱難朝岸上走。

    拖行的方式比背負江殷在身上行走的方式省力許多,對於陸玖來說雖然還是有些勉強,但至少她能帶動他的身體了。

    這一路走得並不輕鬆,陸玖的繡鞋已經在江水中掉落,因此隻能光著腳行走在泥濘上,衣料結成的簡易繩索也並不算牢靠,中途崩斷了好幾次,陸玖隻能忍著快要崩潰的心,一點點地將它重新凝結上,然後繼續搭在自己皮肉翻開的肩膀上前行,尋找一處可以躲避這連天大雨的地方。

    陸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江水究竟把他們帶到了什麽地方,但是光顧四周,舉目全是蔥蘢的草木山林,沒有一點人煙。

    要找一戶人家求救是不可能了,陸玖隻能拖著江殷往前走,找一處洞穴之類的地方暫且躲避連綿不絕的大雨。

    走進茂密的樹林之後,因為有樹冠的遮擋,雨水的勢頭不如在淺灘邊上時的猛烈。

    陸玖小心翼翼地托著江殷沉重的軀體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是找到了一處天然的洞穴。

    洞穴裏漆黑一片,隻能聽見遠處傳來水聲滴答的回響,陸玖小心地檢查了一番,發現這個洞穴裏似乎並沒有棲息著野獸,才小心地把江殷拖進了山洞當中。

    陸玖找了一處柔軟幹燥的土地,小心地扶著江殷平躺下。

    江殷麵色酡紅,眉宇一直難受地皺成川字,兩瓣發紫的嘴唇翳翳而動,幹得厲害。

    陸玖趴在他身邊,把耳朵湊近他唇邊,這才聽見他囈囈著要喝水。

    “好,好!”她急匆匆地答應著,“我去給你弄水來!”

    她轉過身,連忙跑出山洞。

    因為身上沒有攜帶裝水的器皿,陸玖隻能夠用自己的雙手接了雨水,然後折返回山洞內,將手湊近江殷的唇邊喂他喝水。

    幹燥起皮的唇得到水的滋潤之後,江殷紫金的臉色才緩解了一點,呼出的氣息也沒有原先那麽急躁了。

    陸玖坐在他的身邊,用手探了探他額頭上的溫度,發現他身上的熱度還是沒有褪去,心下著急,便連忙解開了方才擰成繩子拖行江殷的布條,急急把它們拿出去沾了雨水洗淨,然後浸上一點冰冷的雨水回來,替江殷敷在額頭上降溫。

    在額頭上冷敷之後,江殷的臉色好了一點,但除了額頭,渾身仍舊滾燙。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必須要先用冷水冰敷他的身體替他降□□溫,否則再這樣燒下去,人都會燒糊塗。

    陸玖想著,隻有脫了他全身的衣裳,替他一點點地用冷水擦拭降溫。

    陸玖活到十九歲,從來沒剝過男人的衣服,看過男人的軀體,就連上次釣魚的時候看到江殷一小角腹肌她都會臉紅欲滴,結果這次她竟然要親手脫了江殷的衣裳,還要一寸寸地幫他的肌膚降溫。

    放到平時,打死她都不會動手脫他一件衣服,可現在到底是人命更重要,陸玖不是分不清場合的人,於是咬咬牙就開始扒他的上衣。

    江殷身上的衣衫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這裏一個窟窿,那裏一個洞,原本上好的布料已經皺得如同鹹菜。

    因為他身上有傷,陸玖不敢動作太大,隻能一小心地剝除。

    隨著罩在外的衣料一件件減少,青年精壯的上半身顯露在她的眼前。

    那真是一副孔武有力的軀殼,第一眼給人的感覺便是踏實、可靠,宛如巍峨不動的青山雄壯。青年的骨骼堅毅挺拔,寬肩細腰,象征著年輕和力量的肌肉蓬勃均勻地分布在臂膀、前胸、腰腹之上,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刻。

    陸玖記得從前江殷的身體還沒那麽壯,沒想到三年燕雲山的時間,真的已經把他塑造成了一個英武有力的兒郎。

    同時,他身上的傷也不少,新舊摻雜,有些地方的傷口都還沒完全結痂。

    從前是男孩兒,而現在麵前這具身體,卻是完完全全屬於一個成熟男人的。

    陸玖用沾了冷水的帕子一點點小心地擦拭他的身軀。

    她輕輕撫摸過他那一寸寸大小長短不一的傷口,感知這三年他在沙場上度過的艱難歲月,想象他在每一場戰鬥、每一次出生入死後,這些傷口是如何烙印在他的身體上,成為他榮耀的軍功。

    江殷,你就是用這樣的身體,在燕雲山替大周的子民擋住蠻真凶殘的鐵騎嗎?

    她用冰冷的帕子輕輕擦拭幹淨了他的身體,眼淚卻又一顆顆地落在了他的胸膛前。

    全身用冷水擦拭降溫過後,江殷滾燙的身體有所緩解,至少不會因為高熱陷入生命危險,但陸玖卻又有了新的擔憂。

    擦拭完江殷的身體之後,她才發現江殷胸口前的虎爪印開始發黑潰爛,就連傷口處的皮肉都已經成了烏青的顏色。

    陸玖察覺到江殷毫無血色的臉和發青的嘴唇,這才恍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虎爪上麵有毒!

    她來不及細想到底是誰要害他們,而是想到,自己根本沒辦法解江殷身上的毒。

    她不知道這毒性如何,隻是看著他逐漸潰爛且烏黑的傷口,猜想若是不能趕快找人前來醫治,江殷恐怕撐不了多久。

    可是另一方麵,她現在連自己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就這樣盲目地拖著身上有傷的江殷繼續往外走,也不一定就能走出去,興許還要加重江殷身上的傷。

    陸玖不敢冒險,卻又不忍眼睜睜看著江殷繼續這麽毒發下去。

    此時此刻,陸玖忍不住悔恨,自己平日讀書時為什麽總不看看醫書?若是她能多少懂一點藥理,也不至於現在對江殷身上的傷口束手無策。

    她坐在江殷身邊,把他的頭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忍著眼淚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萬念俱灰。

    難道兩個人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又要白白被毒死在這裏嗎?

    江殷一直沒醒,昏迷當中仍然皺緊著眉頭,好像還在頑強地與身體當中的毒做抗爭。

    陸玖一邊用帕子替他輕輕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一邊捂著臉,無聲地嗚咽起來。

    空蕩的洞穴裏不住傳來水打在岩石上的滴答聲響,山洞外的雨幕仍在繼續,一點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陸玖捂著臉嗚咽了不知多久,山洞外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少年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起回聲:“誰在哭?”

    一連串的驚心動魄早就已經把陸玖變成了一隻驚弓之鳥,聽見這聲問話,她當即慌忙地把江殷護在自己身後,警惕地看著山洞外緩緩走進來的身影。

    陸玖害怕是碰上了荒郊野嶺的山賊,下意識地把江殷勒下的劍鞘扯出來放在麵前做武器,可是隨著外麵那人逐漸走進,她才看清楚,來人原來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僧侶。

    那小僧侶十五六歲的清秀模樣,一身寺廟和尚的打扮,胸前掛著一串小佛珠,頭頂上帶著一個青竹編製的鬥笠,背上還背了一個竹簍,裏麵好像放著些草木之類的東西。

    他原本是跑進來躲雨的,見到山洞裏麵有人,也不由得嚇了一跳,忙問裏麵是誰。

    陸玖見到這個小和尚,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喊道:“小師傅,救救我們!”

    小和尚聽見是個女人的聲音,且看清她身旁還躺著個半死不活的人,心下沉定幾分,連忙走上去詢問:“敢問施主遇上了什麽麻煩?”

    陸玖本以為今天江殷算是走上了絕路,現在遇上這個小和尚,也不管他能不能幫上忙,急急地把江殷身上的傷口展示給他看,求小和尚想辦法替江殷解毒。

    小和尚看了看江殷身上的毒,臉色便沉了幾分:“他身上的毒小僧沒有碰上過,也叫不出個名字,不過還是先用些緩解的草藥敷上去壓製毒性,不要讓其繼續擴散才好。”

    陸玖感激涕零,忙問道:“那要用什麽藥才好?”

    小和尚寬慰道:“女施主別擔心,今日小僧是奉師命進山采藥,背簍裏正好有幾味藥是這位男施主用得上的,我現在取出來,你將這些草藥盡量磨碎,然後先敷在他的傷患處。”

    說著,便伸手從背後的竹簍裏摸了一把草藥交到陸玖的手上。

    陸玖拿著那一捆草藥千恩萬謝,小和尚又沉著臉色說:“我看這位男施主已經毒發好一陣子,若非是他體魄強健,也撐不到現在。小僧的師父現在廟宇當中,應當可以救治這位男施主,隻是他的身體實在不宜挪動,且寺廟離此處還有很遠,還請二位在這山洞當中暫且等待小僧一陣,小僧去請了師父來,再給你們帶一些用得上的東西。”

    陸玖聽到這兒,連忙致謝,而後答應下來。

    小和尚交代了幾句用藥的方法,便急忙冒雨朝著寺廟的方向跑去。

    陸玖的心這才安下一些,看著小和尚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當中,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開始用幹淨的鵝卵石替江殷研磨草藥、外敷傷口,等著小和尚請了師父來醫治江殷。

    外麵大雨連天,陸玖把小和尚給的草藥碾碎成汁,然後細細碎碎地敷在江殷的傷口上。

    雖然效果微弱,但總算是還有效果,敷上藥之後,江殷臉上痛苦的神色有所緩解,虎爪造成的傷口也從烏黑緩緩褪成了烏青色,看上去沒那麽觸目驚心了。

    小和尚一去一來,幾乎半個時辰後才帶著他的師父來到山洞。

    陸玖看著前後進來的師徒二人,幾乎是喜極而泣,連忙請了小和尚的師父上前為江殷看診。

    師父年紀不大,左不過三十歲上下的樣子,做事卻是極其地沉穩老練,一進來便仔細查看了江殷身上的傷口,又替他診了脈,翻起眼皮看了眼睛。

    一番診察過後,師父沉聲吩咐小和尚:“取我的銀針來。”

    小和尚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捧了一個木製的盒子到師父麵前,打開盒子,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兩排銀針。

    而後小和尚又取出蠟燭,點燃放在師父的身邊。

    陸玖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他的舉動,就見他從木盒裏取出銀針,然後放在一個像是酒水的液體當中一沾,再放在蠟燭的火苗上一烤,繼而快準狠地紮在江殷的胸膛的一處穴位上。

    針落下的那一刻,一直平躺在地一動不動的江殷忽然痛苦地悶哼了一聲。

    陸玖一顆心猛然揪起,忙不迭地爬到他身邊,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急切地安撫道:“我在,別怕,別怕!江殷,我在這裏。”

    江殷似乎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一隻手無意識地反握住了陸玖的手,像是想從她的手心裏汲取力量一般。

    他力氣很大,幾乎快要把她的手捏碎,可是陸玖卻不敢抽出手,也不願抽出手,心甘情願地與他一道感受著痛苦折磨。

    師父一針又一針利落精準地紮在江殷的胸膛上,沒過多久,他的胸前便被紮成了一個刺蝟般。

    隨著針越紮越多,江殷額頭上湧出的冷汗也越來越多,一顆顆大如黃豆的汗水聚集在他的額頭鼻尖,然後一縷縷流淌下來。

    陸玖一手被江殷緊緊握著,另一手則握著小和尚給的幹淨手帕,一刻不停地替他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小和尚看她這樣緊張,便安慰道:“女施主不必擔心,師父的針紮下去他還會有反應,就說明他還有救。”

    “多謝師父和小師傅。”陸玖自己額頭上亦是冷汗連連,忙不迭朝著著師徒二人感謝。

    師父紮完了針,輕輕落座在江殷的身邊,轉頭溫和慈悲地看向陸玖:“女施主不必擔憂,這位郎君身上所中的毒已經暫時被遏製住了,少時等沾染了毒性的血液流出來,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好。”

    陸玖擔憂地問道:“敢問大師,這到底是什麽毒藥?”

    “天下的毒種類繁多,貧僧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凶狠的毒,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名字,但隻要病人能夠脫離險境,便是善道。”師父念了一句佛,莞爾笑道,“請您放心吧。”

    聽到這句話,陸玖的心才算是徹底放了下來。

    她由衷地露出一個笑容,感激地看著師徒二人:“承蒙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知道您的法號為何?所居何廟?來日必然登門致謝。”

    “出家之人自當以善念為先,但人能夠救回來還是要看各自的緣法,姑娘何必謝貧僧呢?”那師父微笑道。

    “是了,大師說得是,到底是神佛慈悲。”陸玖聽他這麽說,也笑了笑。

    大師看著陸玖,靜謐的眼神裏含著笑意:“不知女施主與這位男施主是何關係?可是剛成婚的夫妻?方才看女施主為病人擔心的模樣,十足是位妻室的樣子。”

    陸玖麵上一紅,隨即微微擺了擺首,微笑道:“不是。”

    大師麵容溫和寧靜,並沒有開口說話,像是等著陸玖自己繼續往下說。

    陸玖看著佛門之人澄澈的眼睛,也不想隱瞞,於是微笑著繼續道:“現在不是,但很快也會是的。”

    大師瞥了一眼平靜躺在身旁的江殷,作揖笑道:“這位公子可是有福之人,將來有了一位溫柔善良的妻室,過此劫數,往後餘生必能順遂了。”

    陸玖聽到這話,羞紅的麵頰上也不經泛起淺如漣漪的溫暖笑容:“承蒙您的吉言。”

    說完話,大師便轉身,將江殷胸前插進|去的銀針一一拔|出。

    陸玖看到那原本雪白的銀針已經變成了烏黑的顏色,而江殷胸膛前原本發青的毒素已經消散了許多。

    大師拔|出一根漆黑的銀針,那針頭底下的刺破的皮膚上邊立時湧出黑色的血水。

    大師一邊拔針一邊道:“這些血都已經被毒汙染,放出去之後人就會慢慢蘇醒,隻不過這次,這位公子失血太多,回去以後需要小心調理進補,否則將來會落下病根。”

    陸玖連連答應,眼看著大師把江殷身上的銀針全部拔了出來,那烏黑的血便如湧泉一般流出來。

    隨著那烏黑的血液盡數流出,江殷原本紫金一般的臉色也漸漸恢複如常,隻是因為失血加上風寒發熱因此有些發白,看起來倒不如之前那麽可怕駭人。

    陸玖抬手替江殷溫柔地擦了擦臉,歎息道:“多謝大師,我記下了。”

    大師一麵收針,一麵溫和地叮囑:“原本應該讓公子去貧僧的寺廟中修養,可是今天他失血過多,實在不宜挪動,因此隻能暫且讓兩位在這洞穴當中過一晚,等明日下午貧僧再找車馬來,將公子運送至寺廟休養。”

    陸玖千恩萬謝。

    大師又道:“今晚這位公子可能還會發熱,貧僧已經讓小徒兒備好了現成的風寒藥品,到時候和著水一並讓公子喝下便是。”

    “還不止備下了風寒藥品,女施主,那邊還有一些幹柴和打火石,還有兩床幹淨的薄毯,兩羊皮袋幹淨的水,這兒晚上冷,還有一些蛇蟲鼠蟻之類的,你們可要當心。”小和尚不放心地補充道。

    陸玖連忙道:“多謝小師傅。”

    大師看著陸玖微笑:“女施主光顧著心上人,倒是忘了自己也有傷在身,貧僧替施主處理一下傷口再走吧。”

    這句話說出口,陸玖方才發覺自己額頭上和手上的傷口還疼著,剛剛她一心懸在江殷的身上,竟然沒顧上自己。

    她有些難為情地垂眸:“讓大師見笑了。”

    “所謂關心則亂。”大師念了句佛,作揖笑了笑,緊接著便讓自己的小徒弟把藥箱搬來,替陸玖也包紮了傷口。

    一切處理完畢,師徒二人便準備返回寺廟。

    陸玖再三地謝過師徒二人,送他們到山洞前,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方才趕緊轉身過來繼續照顧江殷。

    江殷身上的毒血已經放幹淨了,胸前的傷口處也已經包紮了圈圈紗布,隻是人還異常虛弱,沒能過蘇醒。

    陸玖從小和尚帶來的一大包東西裏翻出幹淨的厚毛毯墊在地上,而後再找出一套小和尚帶來的幹淨禪衣,替江殷把身上弄髒的濕衣服換下來,把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上毛毯,最後替他蓋上另一張毯子保暖。

    把江殷照顧周全了,她這才緩了口氣坐下休息。

    山洞外的大雨連綿不絕,如同一道巨大的幕布,把他們二人隔絕在這狹小的一方世界當中。

    她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逐漸平靜下來的睡顏。

    時間無聲地流逝,嘈雜的雨聲裏,天幕漸漸變得黑沉。

    在暮色徹底降臨之前,陸玖趕緊堆好了小和尚帶來的柴火,拿出打火石點燃一把稻草,而後點燃整堆柴火。

    紅色的火焰跳躍翻騰起來,驅散了山洞裏的黑暗。

    溫暖的橘色光芒溫柔籠罩,陸玖靠在溫暖的火堆旁,讓江殷蓋著毛毯躺在自己的雙腿之上好好歇息。

    江殷的麵容在橘色的火光下顯得溫柔且沉靜,褪去了平日的凜冽氣勢。

    上藥之後他的精神已經恢複了許多,加之陸玖又給他喂了治愈風寒的藥水,俊朗的麵孔上逐漸複原了一點往日的生氣。

    借著溫柔的火光,她垂眸仔細地打量了一遍他的麵孔。

    細看之下,就連陸玖也不能否認,江殷的確是一個極其少見的英俊男人,他的眉目輪廓融合了父母的所有優點,繼承了母親優越的骨相、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皮相上又有父親江秘出身中原的柔和俊美、線條明朗。

    他散著一頭鴉青的發絲靜靜躺著,纖長的睫羽宛如兩把小扇,精致得如同一個精心雕刻的人偶娃娃。

    陸玖探手,溫柔地摸了摸他已經退燒的額頭,嘴角掛起微笑,忍不住地偷偷幻想這樣漂亮的人幼年時該是多可愛的樣子。

    她想,將來他們結為夫妻,若是能有一個女兒就好了,女兒肖父,長得會和江殷一模一樣。

    陸玖正凝神望著他的臉,忽然之間,卻發現他眼下輕垂的睫羽輕輕抖了一下。

    陸玖撫摸著他額頭的手一顫,還沒來得及收手,躺在腿上的江殷便已經緩緩睜開了那雙瞳色極淺的琥珀色眼睛。

    身邊的篝火被夜風吹動,那雙琥珀色瞳仁裏的光也隨之跳動了一下。

    陸玖地手還僵在他的額頭上忘了收回,兩雙眼睛對視片刻,她喜出望外地微笑起來,溫柔地凝視著他:“我吵醒你了嗎?”

    江殷的麵容上纏綿著病中的疲倦神態,就連方才這樣簡單的睜眼也做得有氣無力,纖長的睫毛沉沉耷拉著。

    他看著麵前陸玖溫柔的笑臉,眼神裏透著眷戀的神色,嗓音喑啞地道:“……玖玖,方才,我夢見我的小時候了。”

    陸玖溫柔沉靜地垂眸看著他笑:“夢見了什麽景象呢?”

    “……沒什麽,都是一些小時候的事。”江殷耷拉下眼簾,唇畔的笑容略有些牽強。

    饒是他不說,陸玖也知道,他必然是夢見童年那些不好的回憶。

    “不想說就不用說。”陸玖歎了口氣,眼底笑意溫和。她抬手替他撫了撫額角散亂的發絲,語氣輕柔,“覺得好些了不曾?”

    江殷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簾,凝望著陸玖的麵容,看到她還包著紗布的額頭與泛紅的眼眶。

    他愣了下,顫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眼睛:“你方才……是不是哭過?”

    陸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眶還濕潤著,連忙別過臉,抬起手背撫了撫麵頰。

    待擦幹了眼淚,她才肯重新轉過臉來看著他,倔強道:“我沒有哭。”

    江殷笑了兩聲,緩緩地抬起手,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擦了擦她的眼角:“你一哭就這樣,眼睛通紅,藏也藏不住。”

    江殷的話一說出口,陸玖便再也忍不住了。

    好不容易擦幹的眼睛複又濕潤起來,原本隻是一顆兩顆的淚水,漸漸地匯聚成斷了線的珠子,陸玖捂著臉,再也抑製不住,就這麽無聲地嗚咽起來。

    江殷看見她的淚水透過指縫溢出來,一顆一顆地打在他的眼簾之上,打在他的心口之間。

    不知怎的,他忽然回想一件事。

    二十年來,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心疼而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