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等我當了英雄,你就得喜……
作者:鷺洲裏      更新:2021-12-12 12:16      字數:10553
  第68章 等我當了英雄,你就得喜……

    “江殷……不是你想的那樣。”

    背後, 徐徐傳來陸玖的帶著些喘息的說話聲。

    江殷隻覺得自己的心上被誰狠狠揪了一下,頓生痛楚。

    可他還是沒回頭,隻繼續往前走。

    陸玖緊緊抓著江殷不讓他離開, 想同他解釋清楚今天的事情:“江殷, 你誤會了!”她趕忙將手中的荷包塞進他的手裏,“這個荷包……”

    江殷捏著手中的荷包,一瞬間像是受到了何種刺激,腦海裏再度浮現出方才江燁拿著荷包時, 眼底炫耀而挑釁的目光。

    “原不是準備給我的東西,我也不需要!”江殷手上的力氣增大了幾分,而陸玖哪裏是他的對手, 手上頓時脫力,整個人往後跌倒下去。而交到江殷手中的那個荷包,也在二人爭執的一瞬間從江殷的掌心中鬆開, 啪嗒一聲掉落在江殷腳邊的一潭泥濘當中。

    陸玖將全身的力氣都托付在抓住江殷胳膊的一雙手上, 江殷掙開桎梏的刹那, 她整個人失力朝著背後狠狠摔倒在泥濘當中,一如方才丟出去的荷包。

    見到陸玖跌倒,江殷瞳孔頓時縮緊, 下意識要轉身去拉住她的手。

    他手臂微動,剛想要伸出去,可是一個身影卻比他更快地接近了陸玖,長臂一攬, 徑直將陸玖護在了自己的懷中, 讓陸玖墊著他摔在了地上。

    “玖玖,你無事吧?”江燁墊在陸玖的身下,兩個人一道跌進泥水當中, 他顧不上自己滿身的泥濘,惶急地去攙扶陸玖,很快,身後的隨從們也追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將他們二人拉起。

    江燁顧不上自己,滿眼的惶急緊張,下意識牽住了陸玖的手:“玖玖,你要不要緊?”

    “快拿傘上來替殿下遮雨!”身側的隨從們著急舉上雨傘,遮蔽在江燁與陸玖二人的頭頂上。

    而江殷,則隻身一人站在他們二人的對立麵,細細春雨將他肩頭打濕,額頭上也糊著雜亂的碎發,他顧不得拂一拂,隻靜靜看著對麵雨傘下,他拉著她的手切切關懷,為她遮蔽了一簾風雨。

    江殷咬了咬牙,雙拳緊握,終是回過頭去,扭身朝著幽深漆黑的巷陌中跑去。

    “江殷!”見他身影離開,陸玖心急如焚,立即想要衝出雨傘追向江殷,可是卻被身側的江燁拽住了手腕。

    “玖玖,別再追了,元朗他一向是這樣倔強的脾氣,隻認定自己看見的東西,今日他心生誤會,肯定不願意見到你我,還是等一段時間,等他氣消了,你們再好好談也不遲啊。”江煒緊扣陸玖的手腕不放,循循善誘在她耳邊道,“何況元朗脾氣古怪,他若是不想見你,你將整座鳳鳴府都反過來也不會找到他,且你一身雨水,若是著了風寒該如何是好?還是同我回去,在附近的酒樓當中暫作歇息,換身衣服才是。”

    陸玖靜靜站在了江燁身側,置若罔聞一般,隻出神地盯著江殷離開的方向。

    江燁在身側幽幽歎了口氣:“元朗也真是的,總是這般急匆匆的性子,也不肯聽你把話解釋清楚,若是換作我,我定然不會這般武斷地離開,他……他是真不考慮你的心意啊。”

    陸玖仍是沒回應江燁的話,隻將目光緩緩挪向腳邊浸在泥水裏的荷包。

    她彎下腰,從泥濘當中輕輕拾起那個原本準備送給江殷的荷包。

    衙道上肮髒的泥水早已將荷包整個浸濕,幹淨的緞麵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各種彩色絲線繡成的花紋也全然沾上了汙漬。

    陸玖掏出手絹,輕輕擦拭著上麵的汙漬,想要把繡紋上的泥巴揩去,可是無論怎麽擦都擦不幹淨,反而將圖騰上的顏色弄得越發糟糕。

    擦著擦著,兩滴水漬掉落在弄髒的緞麵上,不知是雨是淚。

    江燁垂眸,但見陸玖揚起臉,眼角染著一絲淡淡的微紅。

    “走吧……”見她眼角微紅,江燁忍不住淡淡歎息了一聲,便招呼身邊的隨從們護著陸玖,不讓她再被這細密的春雨所淋濕。

    *

    為追逐江殷,陸玖一身衣裙上盡沾滿泥水,渾身的裝扮全然是不能再穿。江燁見情景如此,便十分貼心帶了陸玖去就近的酒樓,又專門前去宣平侯府稟告了華陽長公主,喚了平日近身伺候陸玖的風蓮等丫鬟過來,暫且為陸玖洗臉洗手,再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恢複成體麵的模樣。

    今日的事情過去,陸玖亦無心再上學,便托了家中的下人,前往書院當中向南先生告假,而江燁因為擔心陸玖,便也一同告假,還貼心地請人壓下今日事情的風聲。

    江燁帶陸玖前去的是大周專門用來迎接外國賓客的驛館酒樓,乃是朝廷公辦,甚少能夠有外人隨意出入。

    陸玖在酒樓封閉安全的房間當中由風蓮等人伺候著更換了一身幹淨衣物,又將打濕的頭發揉幹,重新梳成發髻,戴上叉環妝飾,方才前去江燁所在的雅室之中答謝。

    雅室的大門乃是四扇可以任意平移滑動的竹木大門,門上竹枝結成的木窗上糊著雪白的紙,紙上描畫著花中四君子,筆法疏落淡雅。

    雅室門前左右站著垂手侍立的仆從,見風蓮攙扶陸玖過來,便恭順地輕輕將竹木門往一側推開,道:“小姐請進。”

    換了衣衫,重梳了發髻,一會兒的功夫,陸玖已經將心境整理幹淨,也平複了情緒。

    她對著門前的侍從微微一頷首,而後淡淡看了一眼身側的風蓮。風蓮觸及她目光便知其意,順從地退到了門邊。

    陸玖走進雅室,背後的竹木門又輕聲合上。

    待門完全關嚴,陸玖方才抬頭看向麵前的江燁。

    這是一間十分寬闊敞亮的房間,軒朗大氣,陳設卻簡樸清涼,獨有一種先秦風雅的美感。正對麵也是一牆高大的竹木門,每一扇皆是敞開,得以讓人看見門外竹木露台旁栽種的滿滿迎春花正次第開放。

    竹木門前設了一席地的坐處,中間放一碧青色的矮腳桌,桌上正設茶水,滾滾煮茶的煙霧嫋娜上升,霧氣四散在屋簷下,桌子兩邊放著米白色的蒲團,供人跪坐。

    江燁正跪坐在竹桌前的蒲團上,抬手將矮桌上煮沸的茶取下,而後挽起袖子取茶洗輕輕攪拌著手中的玉杯。

    聽見身側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見到是她進門,冠玉般俊朗溫和的麵容上頓時漸現笑意,恰如門外漸綻的迎春:“來了?坐,過來試試這茶如何。”

    陸玖站在門邊,聽見這話放提裙緩步上前。

    雅間內甚是安靜,除了門外飄灑如線的春雨,剩下便是屋內滾滾煮茶的聲音。

    陸玖脫了鞋,隻餘潔白的襪行走在光滑的木板上,衣料摩擦在地板上產生靜謐的沙沙音。

    矮桌橫在身前,江燁坐在右側,陸玖便在桌前停了腳步。

    她收斂神色,濃麗的眼睛眼簾輕搭,寒鴉羽般纖長的睫毛垂落,以大禮在江燁的麵前徐徐跪下,沉聲道:“今日,多謝皇太孫。”

    江燁聽她道謝,便伸出一隻手虛扶,臉上笑容親和溫善:“今日的事情不是什麽大事,我應該做的,快請起吧。”

    “是。”陸玖依照他的話起身。

    江燁卷著袖子,一邊有條不紊搗鼓著麵前的茶水,一麵抬眸雲淡風輕地對著陸玖笑:“別站著說話,總之現在也無什麽事在身,我們說說話也好。”

    說著,他輕輕擺了一杯茶在對麵的桌上。

    陸玖抬眸,烏沉的眼瞳靜靜凝視了一陣江燁,還是依言上前,輕輕跪坐在江燁的對麵。

    “嚐嚐,覺得味道如何?”江燁微笑看著陸玖,朝著她麵前擺放的茶水一揚臉。

    陸玖的目光掃向麵前的茶水,端起杯子,隻用杯蓋輕輕攪動水麵上的浮葉,卻不曾飲用。

    江燁莞爾望著她,語氣一貫的溫和:“怎麽不喝?”

    陸玖垂眸想了想,似乎是在猶豫開口,江燁態度溫和地等著她說話。在對方目光的注視下,陸玖的眼睫緩緩抬起,眼神比起先前多了一絲堅定,緩緩開始說:“……先要謝過殿下今日為臣女所做的一切,再謝過前一陣子,殿下往侯府送來的許多禮物。”

    “這些都是小事。”江燁知道她背後還有比的話要說,隻微笑客氣回應。

    “臣女並不是一個自作多情之人,因此有些事情,並不敢往深了想,隻是單純覺得,殿下待臣女……有些過於親厚。並且這些天以來,不管殿下是有意抑或無意,因為殿下,臣女與齊世子之間,也鬧了一些誤會。”陸玖忖度著慢慢開口,抬眸直視著江燁的眼睛,目光毫不躲閃,“有些事情,臣女想趁今天這個機會,同殿下說清。”

    江燁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要說的話,俊秀麵容無波無瀾,眉眼間神色十分沉靜,笑容不改:“不知,陸姑娘要說什麽?”

    “臣女隻是一介平凡閨秀,還是同殿下的親兄弟退過婚的人,實在不敢同殿下來往過於親厚。臣女身份低微,不敢讓殿下屈尊就貴避臣女,臣女自會懂得分寸,與殿下保持應當的距離。”陸玖捧著茶盞,淡聲客氣地說道,“您是皇太孫,天下人的眼睛都瞧著您,一點小動靜也會被放大無數,臣女不敢耽誤了您的聲明,從前也沒有機會與殿下當麵說這些話,因此就趁著今日的機會告訴您,之前您送臣女的那些東西,臣女一件也不能收,唯隻收了您一塊上等的牛肉,但也會折了等價的東西退還給您。如此舉動,是為您好,也是為了臣女自己好。”

    陸玖抬眸,試探地看了一眼江燁的臉色,見他麵容笑意未改,方才繼續淡聲道:“臣女與殿下隻會在禮節容許的情況下,尋常來往,多的話,臣女一句不會與殿下說,僭越的事情,臣女一件也不會再做,因此將來若是有何顧全不到的規矩,還請殿下容量。”

    江燁垂眸,靜靜聽完了陸玖的話,眼底完美無缺的笑容悄悄如碎瓷般裂出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跡,他抬眸,似是有些受傷地看向陸玖,自責道:“是我不好,我隻是覺得與陸姑娘十分投緣,隻是想多交一個朋友,因此方才以朋友的方式關心你,沒想到倒是給你平添了這些麻煩,是我的不是。這些不合時宜的禮物,你若是覺得放在身邊不便,就退還給我也無妨,是我考慮不周。”

    江燁語氣中帶著歉意,麵孔上也沒有絲毫不悅的情緒,反而是一副“我一心為你著想,沒想到惹出麻煩”的懺悔。

    京師人人皆道江燁是個君子,這話倒是不假。陸玖見他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而惱怒,心中不禁對他存了幾分敬服。

    “殿下能理解,那便再好不過。”見江燁態度良好,陸玖對他說話的語氣也客氣了許多,“之前殿下送我的東西,我都已經原封不動地整理好交還到您身邊人手裏,那今日……”

    “我有一個疑問,不知陸姑娘可否答疑?”陸玖覺得該說的話都已經交代清楚,是以正準備離開,不料江燁卻又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陸玖疑慮看向江燁:“殿下……想要問臣女什麽?”

    江燁烏沉的瞳仁凝視著她,眉目裏分明帶著笑意,可眼底卻閃著鋒銳的光。

    他直視著她,莞爾問了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陸姑娘對元朗,到底是何種感情呢?”

    江燁的話像是一顆銳利的釘子,刹那狠狠釘在陸玖的身上,頓時叫她不得動彈。

    她坐在原地,目光審視地看著江燁,眼瞳裏重新彌漫起警惕:“殿下何故問這樣的問題?”

    江燁莞爾看著她,輕飄飄道:“好奇而已,總覺得元朗與陸姑娘的關係似乎很不一般。”

    陸玖漆黑的眉梢一動,平靜看著江燁:“殿下真想知道?”

    “是。”江燁的語氣十分平靜,從中聽不出半分的波瀾,他墨玉般的瞳仁看向陸玖,探尋問道,“元朗在京師當中聲名並不好,從前我父君意欲為他說親,可是滿京城誰家也不肯將女兒嫁給他,何況……陸姑娘不忌諱他蠻真人的身份?”

    江燁越說越認真肅穆,眼底的笑意漸漸消散。而坐在他對麵的陸玖,眉眼間卻是靜靜染上星星點點的笑意。

    江燁見到陸玖眉眼間的笑容,不覺蹙眉,淡聲詢問:“這些事情,你通通不忌諱?”

    “為什麽要忌諱?”陸玖的回答平靜無波,她淡淡看著對麵的江燁,一字一句地道,“旁人都道他不好,我卻覺得他好。他是怎樣的人,我心裏十分清楚,所以旁人評價他的話,我從不放在心上。”

    “至於他身上有一半蠻真人的血這件事情。”提及此事,陸玖垂下眸,麵容上仿似鍍著一層淡淡的、溫柔的暖光,“他確有一半蠻真人的血,但也有一半大周兒郎的血,他生在周朝長在這片土地山,那他就與旁的周朝人無異,我不覺得他與旁人有何不同。”

    聽到此處,江燁麵容上的笑意凝固了些許,頓了頓,方道:“陸姑娘的意思是……”

    “太孫心明眼亮,臣女不信太孫看不出來。”說話之間,陸玖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緩緩起身。

    她朝著江燁的方向再拜一次,複又起身,望著他平靜道:“有些事情,挑明了反而無趣,臣女與殿下之間隔著天塹鴻溝,無論如何都不是能並肩站在一起的人。臣女言盡,便先告退了。”

    說完,她起身朝著門外離開,竹木門緩緩拉動,江燁靜坐在雅間內,望著那一襲湖藍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野當中。

    門重新合上,江燁獨自坐在矮桌前,望著麵前案上滾滾的茶水,映著門外的雨連天,身影顯得渺小,無聲的孤寂從房間內四麵八方的黑暗當中爬出來,凶狠地攀附在他單薄的背脊之上。

    守在門外的隨從們掐算著江燁回宮的時辰,不敢耽誤,卻又不見雅室內傳來任何的動靜,未免有些心急,遂用手輕輕叩了叩窗戶,小聲恭敬道:“殿下,午後您還要麵見黃太傅,一應的典籍還需要看過,今晚太子妃要抽檢您的課業,這會兒不能耽誤,咱們還是快些回去東宮,否則太子妃……”

    隨從的話方才說了一半,猛地,室內一隻盛滿滾燙茶水的瓷杯便猛然砸向竹木門,一痕熱茶潑在紙窗上,而後雅室內應聲傳來瓷片碎裂的巨大響聲。

    門外東宮的隨從們一驚,脖子頓時一縮,往後退開了一步,驚恐地兩相對視。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是你們的尚方寶劍!?”緊閉的竹木門頓時被推開,江燁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前,霧沉沉的瞳眸當中瘋狂積聚著無聲的風暴,麵容上早已經褪去了方才對著陸玖時的溫雅謙和,哪裏有一點平日的君子之風?他全然如同一隻失了智的野獸,狠狠地盯著麵前的兩個隨從。

    兩個隨從嚇得連忙跪下磕頭:“殿下恕罪!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該死就去死,別在這兒礙本殿下的眼睛。”江燁垂眸,冷眼睨著麵前兩個惶惶磕頭的隨從。

    隨從們不敢說別的話,一個勁地求饒。

    江燁站在他們麵前垂眸看著他二人,如同一尊神佛,可眼底卻沒有一絲憐憫之情:“我就連一刻自由也不配擁有麽?”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兩個小隨從不敢應答江燁的話,隻如同兩隻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忙給主子磕頭賠罪。

    江燁站在門前的一堆碎瓷上,看著麵前這兩個十四五歲的隨從,眉宇之間攀上一層疲倦。

    他踢開腳邊的碎瓷,從雅室當中走出來,慢慢朝外走。

    “還愣著做什麽,午後不是還有安排麽?陪我回東宮。”江燁的聲音有些微微的喑啞。

    兩個隨從如蒙大赦,滿臉感激地爬起來,飛快跟在江燁的身後:“多謝主子!”

    江燁懶得回應,隻抬手揉了揉眉心,很快,臉上原本的陰鷙之色褪去,麵容上又浮現一貫對人的溫和表情。

    他在隨從的服侍下出了酒樓,乘華轂朝著東宮的方向前去,一路上卻隻覺得煩悶不堪,遂打起身側的帷幔,想要稍微透一透氣。

    卻正巧在此時,車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上,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排野鶴。

    那一排野鶴張大的雙翅,如同一支支離弦的灰白色羽箭,朝著灰蒙雲層之上微微露出的一小塊純白色穹廬唳叫飛去,不過刹那的功夫,便衝破了雲霄。

    江燁仰頭望著那一排消失的鶴鳥,眼底不可控製地流露出幾分癡迷的神色,不肯收回自己的視線。

    可就在這時,掀起的帷幔卻被身旁隨行的內侍們重新放下。

    江燁目光當中的留戀還未消散,頓時麵前廣闊的天空便被這一簾厚重的帷幔遮擋得了無蹤影。

    隔著帷幔,外頭傳來內侍怯生生的話音:“殿下,春寒料峭,這風都還是冷的,您還是當心些,別被風吹傷了貴體。太子妃若是怪罪下來,奴才們擔不起。”

    江燁坐在封閉而華麗的轂中,看著四麵的屏障,隻覺得自己如同陷進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獄當中。

    他攏緊了身上披著的鶴氅,眼底的光也漸漸暗沉了下去。

    他真是一點自由都無,沒有自由行動的權力,沒有隨意表達的權力,沒有喜歡誰的權力,他就像是太子妃的一個傀儡,隻要乖乖地待在她的手底下,聽從她的一切安排即可。

    如同一隻籠中鶴,如同一個假人。

    一顰一笑,一喜一怒,皆不由自己的心意。

    “殿下,您這些天可得好生準備一番了。”江燁正沉思,華轂之外忽然傳來內侍的聲音,“四月初一便是春獵,屆時南郊狩獵,您可要代替太子殿下列席陛下的身邊,太子妃專門交代了,您這次是代表東宮的臉麵,這段時日可一定要好生練習騎射,在陛下麵前表現一二。”

    內侍的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江燁。

    春獵乃是大周皇室的傳統,在冰雪初消的時節於南郊禦林中打獵,給今年年末的豐收帶來一個好兆頭。

    春獵一向由皇帝主持,太子代替皇帝出獵,太孫則無需參加。而今太子在病中,這個任務自然是落到他這皇太孫的頭上。

    這項活動,眾宗室之中善騎射之人都會參加,也就意味著江殷亦會參加。

    江燁忽然想到了什麽,麵容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對著身側的內侍道:“我記得齊王府身邊有你一個表兄弟在江殷的身邊當差?”

    外頭的內侍一愣,連忙答了聲“是”。

    江燁莞爾道:“我代太子參加春獵的這件事,讓江殷知道。”

    車外隨行的內侍臉色一變:“殿下,齊王府的那位若是知道您也參加,必然是要和您拚死爭個高低的,他的騎射一向是宗室子弟當中的拔尖者……”

    江燁淡聲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務必讓江殷知道,此番春獵,我必要拔得頭籌。”

    內侍不明其中的意思,卻也不敢多問,隻點頭應下:“……奴才知道了。”

    江燁閉上眼,回想起在雅室內陸玖對他說過的話,雙拳不由得慢慢緊握。

    他竟不知,她這般喜歡他。

    既然如此,他也隻好徹底毀了他,讓他再也不能出現在她的麵前。

    隻要能挪開那個人的位置,陸玖的目光一定就會落在他的身上。

    *

    窗外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一點一滴敲打在江殷的心口上。

    屋內一片漆黑,他雙手反枕在腦後,翻來覆去地想今天發生的事情。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做到了這地步,陸玖對他的態度卻還是不甚分明。

    在他江殷自己的世界中,世界非黑即白,不可能存在灰色地帶,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他若是喜歡一個人,就要用自己覺得最好的方式去對待她,給她自己所有的熱情和真心;而若是不喜歡,便一分情麵也不要留。

    長到十七歲,他一向是這麽處理身邊的人和事,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直到換成陸玖,他才隱約地意識到,自己這種處事方式好像有什麽地方錯了,可又說不出來。

    他幾乎傾盡所有對她好,而這些好卻總似沒有打在她的心上。

    江殷躺在床上,怎麽也想不出來自己究竟是何處做得不對,腦海中反而處處都是今日江燁舉著荷包衝他笑的樣子,還有他推開陸玖時,陸玖在江燁的保護下摔倒在地的場景。

    心底的焦慮不斷蔓生,他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當即從床上跳了下來,套上鞋從房間當中衝了出去。

    門外守著的小廝正靠在牆根上打瞌睡,猛然聽見這巨大的動靜嚇了一跳,睜開眼正爬起來,就看見江殷的身影從房間內衝了出來,他連忙喊道:“世子,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天色將晚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江殷的身影卻已衝出去老遠,轉瞬的功夫便消失在了眼前。

    江殷齊王府闖出去,一路冒雨朝著宣平侯府的方向跑去,覺得今日自己一定要找陸玖要個說法。

    他心裏太急,一急就更藏不住一點事,再者又覺得自己麵前有江燁這麽個勁敵,不趁著今天把話說完,今後可能……可能再也沒有機會。

    江殷徑直跑到宣平侯府的圍牆外,攀住一旁的大樹,整個人利落朝上騰躍,如同一隻輕巧的梁上燕,徑直越過了侯府的牆頭,朝著陸玖院落的方向跑去。

    天色向晚,陸玖方才回到家不久,才由風蓮等人伺候著沐浴梳洗了一番,正裹著厚厚的毯子,窩在一張躺椅上靜靜翻看著手上的一卷杜詩。

    風蓮等幾個丫鬟正拿了她洗淨的衣物在熏籠上烤幹,饅頭正窩在陸玖的腳下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小犬長得很快,除夕的時候江殷才把饅頭送給陸玖,轉眼的工夫過去,一開春,饅頭就已經長成了一隻大犬,也逐漸有了細犬漂亮的纖細的外形,又因為陸玖照顧細心,毛色如雪,十足是個美人。

    陸玖剛翻過一頁書,正想要風蓮捧了薑茶來喝,腳邊的饅頭忽然像是嗅到了什麽動靜,激動地站起身來,繞著陸玖直哼唧,一邊去咬她的衣袖,似是想要帶她去哪兒。

    “怎麽了?”陸玖握著手中的詩集,不解看向饅頭,抬手摸了摸它的頭安撫。

    便就在這一瞬間,原本掩著的窗戶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一道殷紅的身影頓時從外翻身進來,頓時將屋內的女眷們嚇了一跳。

    原本圍繞在陸玖身側饅頭忽然興奮地朝著那道身影撲過去,陸玖逐漸鎮定下來,看清麵前的人——江殷。

    饅頭原先被江殷照顧過一陣,因此對江殷亦是十分親近,老早聞見他逼近的氣味,頓時興奮不已,待他闖進來,頓時就高興地衝了上去。

    陸玖早已經習慣江殷在她的院子裏來去自如,見到他闖進來,也沒什麽意外,隻淡聲吩咐一旁看傻了眼的風蓮等人:“都出去候著,不要聲張,若是有人過來,就說我在樓上的暖閣小睡。”

    風蓮跟在陸玖身邊久了,對江殷的突然造反也早已經不奇怪,乖順地應下話,便帶著身側的幾個小丫鬟們行禮離開。

    眾侍女們離開屋子,順手帶上了暖閣的大門與正屋的大門,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陸玖今日淋雨追了江殷一路,現在渾身都冷,見眾丫鬟們離開,她便裹著毯子起身,把江殷背後的那扇窗戶關上了。

    關上窗,她方才裹著毯子重新坐回了躺椅上,伸手取了一旁還未看完的詩集,垂眸淡淡翻了一頁書,根本沒有要搭理江殷的意思。

    江殷憐愛摸了摸饅頭的腦袋,垂首站在陸玖的對麵。因為是一路淋著雨跑過來,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額頭上被雨打濕的發絲胡亂粘在兩側麵頰上,緊握雙拳,緊抿嘴角,眼神倔強地看著鎮定自若的陸玖。

    他心裏不覺有些生氣,覺得她怎能如此鎮定?今日他們明明才鬧過這樣大的矛盾,可她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這裏,把站在麵前的他當成一個空氣人。

    可江殷不知道,陸玖裹著厚厚的毯子靠在躺椅上,雖然表麵十分沉靜,心情其實與他的一樣,也亂透了頂。

    陸玖亦緊張他的造訪,不知他此行前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見他不說話,她也不肯開口先服軟,隻能保持著沉默,暗自較勁。

    江殷看著她無聲的沉默,心裏一寸寸黯淡下去,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於是握緊了雙拳,控製不住地問道:“你為什麽不喜歡我?”

    陸玖垂眸看著書,麵容無波無瀾,翻書的手卻有些僵硬,摸了好幾下,方才摸到書頁。

    江殷見她不言語,心裏頓生難過,卻也隻能鼓足勇氣繼續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陸玖思緒煩亂,其實她不是不喜歡江殷,而是覺得,他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不成熟,太過衝動。無論她說過他多少次,他這樣的本性卻總是難以改正哪怕一點點。

    而這樣的性格,將來總是會給他自己惹禍上身的。

    陸玖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景。

    她慢慢翻過了一頁書,八風不動地淡聲說道:“我從前已經同你說過了,我隻喜歡英雄,我不喜歡紈絝。”

    再次聽到這句話,江殷隻覺得自己有些發蒙。

    他站在原地,臉色先是慘白,而後又一點點泛起潮紅,雙拳也慢慢握緊,臉上如蒙羞顏:“所以……你覺得江燁是那個英雄。”

    “他不是。”這次,陸玖回答得很快。

    江殷失落的眼底亮起一點希望。但是很快,陸玖又接著說道:“他不是,你也不是。”

    江殷原本恢複了一絲血色的臉刹那間又退回到雪白,他緊盯著陸玖,握緊著雙拳,質問道:“你這話的意思,便是我當了英雄,你就會喜歡上我?”

    江殷想問題一向簡單明了,做事也直來直去,陸玖不由得歎了口氣,想要同他好好說道一番,可是他卻猛地打斷了陸玖的開口。

    “我不管!”江殷執拗地看著她道,“等我當了英雄,你就必得喜歡我。”

    “你……”陸玖一頓,還想與他再解釋,他卻不肯再聽下去,拋下話便轉身過去,翻身一瞬跳出了窗戶,朝著雨幕外跑去。

    陸玖還想去追,可是他動作極其敏捷,攀著院中的樹木,一瞬間便越過了牆頭,陸玖再一眨眼,那道殷紅的背影便已經消失在了雨中。

    陸玖站在窗邊,兩扇被破開的窗戶還在吱呀搖晃。

    饅頭似乎對江殷的離開很不舍,嚶嚶哼唧著靠在陸玖的腳邊撒嬌,陸玖這才收回目光,憐愛地將它從地上抱起,關了窗戶,掩落窗外一簾煙雨。

    她抱著饅頭,重新坐回躺椅上,撫著它脖頸上柔順幹淨的毛發,垂眸淡聲說道:“你啊你啊,我該拿你怎麽辦啊?”

    乖順伏在主人腿上的細犬茫然地抬起頭,歪著腦袋,不解地聆聽著主人的話語。

    陸玖抱著它,低頭愛憐地用臉貼了貼它的額頭,一言不發。

    *

    江殷從宣平侯府離開後,便漫無目的地在禦街上閑逛,自己也不知要去何處。

    因著連綿陰沉的天氣,街上的行人十分少,衙道兩邊原本熱鬧的攤位也隻是冷清地開了幾家。

    江殷腦海中一直盤旋著陸玖的那句“我隻喜歡英雄,我不喜歡紈絝”。

    英雄,紈絝。

    現在的他,的確隻算得上一個紈絝。

    可是一個紈絝子弟,又要如何才能變成一個英雄?

    江殷想,他不求變成這世上的英雄,但若能夠做她一個人的英雄,便足夠了。

    在禦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最終,江殷還是走回了齊王府。

    一如既往,冷清的家門前隻有幾個打瞌睡的小廝在簷下守著,他從外渾身濕透地狼狽走進,家門當中也無人迎接。

    推開家門,迎接他的隻有無盡的冷清罷了。

    江殷沿著自己的院落走去,此刻隻要抱著被子睡他個天昏地暗。

    可是將將踏足院門,卻聽見角落當中傳來幾聲談笑說話的聲音。

    江殷聽出,是身邊日常伺候自己的那幾個小廝。

    他原本並不關心他們說了些什麽,齊王府沒了男主人,他與母親又不得皇上的喜歡,這些下人時常懶怠也是有的,江殷懶得管。可他聽了一句,卻發現他們在談論的是不久後的春獵,還談到了江燁的名字。

    “……如今太子殿下身體這般病弱,東宮多數的事情都是由太孫代處理,這次的春獵自然也是太孫殿下參加,到時候又有一場精彩的打獵觀看。”

    “太孫殿下甚少參加這些騎射,應當隻是來充個樣子,不會真的上馬。”

    “你們別不信,我一個表兄弟可是跟在太孫身邊伺候,他親口跟我說的,說太孫殿下雖說平日不顯山露水,但實則,對這些騎射十分在行,說不準實力還在咱們王府之上……”

    “你們在說什麽?”一個小廝的話音剛落,江殷的身影便從門那頭走進來,一雙眼睛冷淡看著眾人。

    小廝們見到江殷,慌忙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跪下磕頭道:“殿下饒命!”

    素來,說他江殷不如誰,他江殷皆不會覺得氣惱,可是唯獨不能說他不如江燁。

    他誰都可以不如,但是也一定要勝過江燁。

    “你們說,我的騎射不如江燁?”江殷麵容冰冷,一雙眼睛如利劍一般戳在最後說話的小廝身上。

    小廝慌忙磕頭:“奴才是胡說的!世子……世子的騎射自然是勝過太孫……”

    江殷重重哼了一聲,一向明朗俊秀的麵容上如同結了一層寒霜,他站在一眾說閑話的小廝跟前,擲地有聲冰冷道:“等春獵的那一日,帶上你們的眼睛好好去看看,看看到底誰才是敗軍之將,這春獵,我江殷必然要贏。”

    少年的好勝心使得江殷絕不肯在對手麵前甘願屈居人下,這場春獵上,他定然要把江燁這個卑鄙小人壓製下去,好好與他較勁一番,看看究竟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想到這,江殷的目光越發冰冷堅定,心裏生出的執念如同一支蠻橫的荊棘,刺進他的心,將他的自尊紮痛,逼迫著、催促著他,定要在春獵上同江燁一較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