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返程
作者:寒江雪      更新:2021-11-12 01:12      字數:4117
  宋挽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到宋家被抄了,宋家男丁都被斬首,女眷則全都被充妓流放。

  她和母親被流放到黎州,一路上那些差役對她們非打即罵,好像她們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不能言語的牲畜。

  後來趙黎點名要她侍奉,負責押解的差役不知道受了誰的指令,竟用木棍毀了她的清白。

  清白被毀的那一刻,有種整個人都會被捅穿的錯覺。

  她極怕疼,但那時她疼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也沒有一個人能幫她。

  她想過死的。

  撞牆也好、咬舌自盡也好,總能想到辦法。

  但娘親不讓她死,求她好好活下去。

  後來她才知道,春秀懷了兄長的孩子,宋家尚有一絲血脈存活於世。

  於是為了那一絲血脈,她爬了奉旨回京的顧岩廷的床。

  回京後她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罵她不知廉恥,但她還是要硬著頭皮活下去,至少,為了春秀和那個孩子要活下去。

  隻是她沒想到,事情遠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宋挽醒過來第便看到了顧岩廷。

  他就靠坐在床頭守著她,這個姿勢對他來說並不舒服,他的背屈著,脖子也微微垂著,除了背後硬邦邦的床柱,再沒有能借力的地方。

  最近他應該很累,雖然換了幹淨衣服,胡子卻一直沒有時間打理,都長出來好多了,整個人的形象看著頗為粗獷狂野,越發像為非作歹的匪徒了。

  宋挽不止記起了宋家的事,在睦州發生的事也都記了起來,來東恒國這一路,若不是顧岩廷一直照顧她,她恐怕早就死了。

  各種回憶交織在一起,宋挽的心緒極為複雜,她輕輕推了顧岩廷一下。

  顧岩廷的警覺性極高,瞬間醒轉過來,身體本能的緊繃呈防禦狀態,見她醒了又放鬆下來,溫聲問:“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隻是還有點頭暈,”宋挽沒有逞強,說著話往床裏邊挪了挪,讓出空間給他,“那樣靠著不舒服,你再睡一會兒吧。”

  她的聲音柔軟,和之前差別不大,顧岩廷卻明顯感覺她沉穩了許多。

  顧岩廷隱隱有了猜測,也沒推辭,直接挨著宋挽躺下。

  宋挽分了一些被子給他蓋,然後說:“顧岩廷,我都想起來了。”

  顧岩廷並不意外,宋挽繼續說:“宋家被抄是衛陽侯害的,宋清風為了扳倒衛陽侯府,不惜自宮做閹人,暗中與衛恒和三皇子他們聯手,逼太子和陛下離心,衛陽侯府被抄後,太子擔心地位不保,暗中將楚逸辰從天牢放出,並派人將我擄劫,想讓楚逸辰去睦州找州府徐影清密謀造反,卻沒想到睦州被東恒國上任聖女薩蘇暗中操控,然後你便帶我來了東恒國。”

  宋挽的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顧岩廷想了一下,說:“沒有遺漏,的確是都想起來了。”

  是啊,總算是想起來了。

  那個時候也許是覺得太痛苦了吧,所以才會選擇忘記一切,自欺欺人的活在一切痛苦都沒有發生的時候。

  但已經發生的事不可扭轉,人也不能一直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裝傻。

  再美的的夢也有會醒的時候。

  盡管很痛苦,宋挽還是覺得,這樣清醒的活著比之前要好得多。

  總要有個人記得宋家曾經是什麽樣,又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段時間謝謝你,我神智不清的時候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吧。”

  宋挽很誠懇的道謝,沒了前些時日的坦誠和依賴,不自覺又疏離起來。

  顧岩廷抿了抿唇,側身看向宋挽,說:“不管什麽時候,你對我來說都不算麻煩,也不用向我道謝。”

  他沒有特意拉近和宋挽的距離,但一側身,宋挽整個人便都被他的氣息包裹住了。

  宋挽的眸光閃了閃。

  其實除了她缺失的記憶,這些時日的記憶她也都還記得。

  她記得在睦州的時候,她被那麽多蛇纏裹,被所有人認為是妖物,連楚逸辰都遲疑不敢上前,是顧岩廷毫不猶豫將她救走。

  她記得她失去神智的時候,是顧岩廷一路做吃的給她,親自照顧她。

  她甚至還記得,顧岩廷對她說過,她不是後來者。

  他們兩人有著截然不同成長經曆,脾性看上去更是相差千裏,她從一開始的懼他畏他,慢慢發現他其實並不可怖,甚至對她有著異常的耐心和溫柔。

  在睦州最害怕無助的時候,她其實很想再見他一麵,如今終於見到了,宋挽卻是沒辦法像之前什麽都不記得那樣坦然的向他撒嬌,訴說心裏的想法。

  總覺得有些羞恥。

  宋挽沒有回避,看著顧岩廷的眼睛輕聲說:“這是最後一次向你道謝,以後我會記住的。”

  她的眸子清潤見底,顧岩廷太久沒和這樣的她相處,一時也有些不適應,鼻間溢出一聲“嗯”,閉上眼睛繼續休息。

  因為宋挽的緣故,他們又在樓覃多留了三日,確定宋挽恢複了所有的記憶,身體並沒有其他異樣後才出發回昭陵。

  嫌馬匹走得太慢,月瀾讓人把黑擎和紅炤放出來給他們做坐騎,自己則騎了一匹豹形巨獸。

  本來吟娘應該和月瀾一起的,但她不願意,軟磨硬泡最終還是讓楚逸辰答應和她一起。

  除了坐騎,月瀾還讓人給他們各自打造了趁手的兵器。

  顧岩廷的兵器是一把可伸縮的長矛,不知是用什麽材料打製的,通體漆黑,並不像銅鐵一樣會折射出亮芒,縮起來的時候隻有一臂長,但重量和顧岩廷在昭陵那把大刀差不多,顧岩廷拿著長矛試了一下,雖然沒有說什麽,但宋挽很明顯的感覺到他對這把長矛是很滿意的。

  楚逸辰的兵器是一把長劍,劍鞘通體也是漆黑的,上麵沒有什麽花裏胡哨的裝飾,素寡的很,但和他如今的氣質卻是相當得宜。

  月瀾給宋挽也打了一樣兵器,是一個小巧輕便的袖箭,據月瀾說,裏麵裝了百餘根細如牛毛的銀針,若是宋挽一個人的時候遇到危險還能靠這個抵擋一番。

  宋挽現在的體質好了些,加上過去一年在顧岩廷的監督下斷斷續續鍛煉了下,戴上這個袖箭倒也不覺得太累。

  宋挽試了一下,這個機關做得很精巧,不需要怎麽費勁兒就能打開,隻是她沒練過箭術,準頭不好,加上那針太小,她連自己把針射到哪裏去了都不知道。

  “練瞄準的第一步是手要穩。”

  顧岩廷從背後擁住宋挽,先將她的腿分開與肩平,又將她的胳膊往上抬了些,最後大掌貼在宋挽的腰上,讓她站直,糾正她的姿勢。

  還有其他人在,宋挽的臉有點熱,但她沒有扭捏的躲開,而是靜下心來認真聽顧岩廷傳授技巧。

  這裏麵的針隻有百餘根,宋挽不想浪費在練習上,隻先按照顧岩廷說的練臂力和眼力。

  吟娘用的是一根長鞭,她還頂著宋挽的臉沒有換下來,見顧岩廷在給宋挽做指導,故意嬌聲問:“阿弟,你用過鞭子嗎?我用鞭子的時間也不大長,有好些時候都覺得不太得勁兒,你能不能也幫我看看?”

  顧岩廷放開宋挽讓她自己練習,冷淡地說:“我不用鞭子。”

  他一點兒也不想和吟娘有什麽接觸。

  吟娘已經習慣顧岩廷冷冰冰的態度,彎眸笑道:“那你陪我過幾招,我自己琢磨琢磨也許就能想到解決的辦法了。”

  吟娘說完揮鞭,鞭子立刻靈活的纏上顧岩廷的手腕,用力一拉,順勢朝顧岩廷跌去,就像是顧岩廷用力把她拽過去的一樣。

  “哎呀。”

  吟娘驚叫一聲,眼看要倒進顧岩廷懷裏,顧岩廷皺眉,毫不客氣地抬腳就要踹。

  吟娘適時轉變方向,拍著胸脯道:“阿弟,我隻是想與你切磋幾招,你怎麽這麽不懂憐香惜玉?”

  吟娘說著嬌嗔的橫了顧岩廷一眼,顧岩廷不想搭理她,宋挽柔柔的說:“他不喜歡矯揉造作之人,吟娘一再踩了他的禁忌,他自然不會給你好臉色。”

  吟娘覺得宋挽比之前有意思些,撫著自己的臉說:“我已經在投其所好了,難道還有哪裏做得不好嗎?”

  “皮囊隻是表麵,世間好看的女子千萬,沒有一人能靠容顏讓天下男子皆為之瘋狂,吟娘自己本也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為何要因為別人丟失了自己?”

  宋挽是好心規勸,吟娘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篤定地問:“小丫頭,你吃醋了?”

  顧岩廷本已走到一旁,聽到這話,餘光掃了過來。

  宋挽的臉微微發燙,卻看著吟娘說:“這與我吃不吃醋沒有關係,我隻是實話實說,吟娘若是以自己的真實性情與人相處,未必不能討人喜歡。”

  “你確定要我用自己的真性情與你們相處?”吟娘嬌笑起來,媚眼如絲的說,“我這人可是離不了男人的,你讓我做自己,就不怕自己的男人被勾走了?”

  宋挽感覺手有點酸,放下來歇了一下,淡淡的說:“有些人,是你的就是你的,非要用什麽手段留在身邊的,說明從一開始就不是屬於你的。”

  宋挽這話聽起來有點無所謂,但吟娘同為女子,又閱人無數,一下子便聽出宋挽的自信。

  她相信顧岩廷不會被勾搭走。

  吟娘原本覺得顧岩廷一直冷冰冰的勾搭起來有點沒勁兒,聽了宋挽的話又提起興致來。

  這野男人是有點沒情趣,但有了對手,事情就變得有趣多了。

  大家都試好了自己的兵器,再帶上足夠的幹糧,一行人便從樓覃出發前往昭陵。

  巨獸的腳力非普通車馬能比,趕了大半日的路,一行人便來到當初囚困薩蘇的城池越吉。

  這座城四周都有白靈獸的骨架圍成的屏障,經過多年的風吹日曬,這些骨頭沒有被侵蝕,白的晃眼,依然透著森寒的冷意,無聲的昭示著當時的那場屠殺到底有多慘烈。

  走得近些,黑擎和紅炤明顯躁動起來,喉間發出低吼,像是憤怒又像是悲鳴,為了很快就要永久消亡的族群。

  宋挽如今對它們的情緒有著感同身受的體驗,俯身抱住黑擎的脖子親了親它的額頭。

  越吉沒有城門,等黑擎和紅炤的情緒穩定下來,月瀾帶著他們緩緩走入城中。

  城牆之上還有戰火留下的痕跡,進了城,宋挽才發現城裏竟然比城外還要荒涼。

  城中的房屋大多數是破破爛爛的,在數十年的風雨侵蝕下,早就搖搖欲墜,寬闊的街道上也四處可見各種屍骸。

  除了巨獸的屍骸,還有人的。

  大多數人的骨架都不完整,分散在各個地方,應該是被那些巨獸分屍殺害的。

  在這些發狂的巨獸麵前,人的力量的確是太渺小了。

  別說其他人,就算是顧岩廷這樣強悍的體魄,被這樣一群巨獸圍攻,也沒有什麽逃生的可能。

  隻看了一會兒,宋挽胸口便覺得沉甸甸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作為數十年後的旁觀者都覺得如此壓抑,不知道當時生活在這座城裏的人有多恐懼絕望。

  薩蘇在睦州盤踞數載,會不會把睦州變成第二個越吉?

  月瀾帶著他們穿過大半座城,街上都沒有看到一個人走動,快要到城門口的時候,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出現在眼前。

  月瀾抬手示意大家停下,片刻後,一隻灰毛猴子從瞭望台上跳下來。

  它的身形很高大,看著比顧岩廷還要強健一些,沒有穿衣服,毛發並不濃密,可以清晰的看到縱橫交錯的各種傷疤。

  它瞎了一隻眼睛,剩下那隻眼睛審視的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明顯是通人性的。

  月瀾從脖子上取下一物交給它,柔聲低語。

  她用的像東恒國語,又像是某種神秘的咒語,猴子聽完喉間發出低吼,聽起來頗為憤怒,最後更是直接將月瀾交給它的東西捏得粉碎。

  宋挽以為它生氣了要攻擊人,卻聽到月瀾說:“下來歇一會兒吧,晚上我們再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