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朕可以還你自由
作者:寒江雪      更新:2021-11-12 00:26      字數:4170
  從慈安宮出來已經是深夜。

  今晚的月光不錯,霜氣下來,夜風變得凜冽。

  走出一段路,趙擎停下來,微微側頭說:“把燈籠給她,你們不用跟著了。”

  他沒有指名道姓,宮人們卻立刻明白他說的是宋挽。

  宮人遞了燈籠給宋挽,宋挽提著燈籠垂著腦袋跟在趙擎身後繼續往前走。

  皇宮的夜晚比城中要寂靜許多,連蟲鳴狗叫聲都沒有,偶有值守的宮人和禦林軍路過,腳步聲也是極輕淺的。

  宋挽對宮裏不熟,走了一會兒便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現在身在何處,眼前隻剩下趙擎的背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擎停下,宋挽抬頭,越過他,一座巍峨的宮殿映入眼簾。

  天色太暗,宋挽看不清殿上掛著的匾額寫的是什麽字,隻覺得寒風刺骨,她的手都快凍僵了。

  趙擎盯著那座宮殿看了好一會兒說:“先帝是在朕二十八歲的時候駕崩的,衛振烴年長朕十來歲,對朕來說亦師亦友,朕登基時,正是他最威名赫赫的時候,昭陵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宋挽還沒弄明白趙擎把自己留在身邊有什麽用意,猛然聽到趙擎回憶往昔也不敢隨意插話,隻安靜站著。

  趙擎繼續說:“朕的騎射都是跟衛振烴學的,朕其實很敬重他,衛家世代都是忠良,先帝薨逝前曾握著朕的手讓朕放心倚重衛家,可惜……衛振烴的性子太倔了。”

  宋挽的心髒加快了些。

  若是之前宋清風沒有告訴她,衛恒的身體其實是被人下毒害的,聽到趙擎這番話,她恐怕隻會覺得趙擎偶然生出的感慨,如今知道一些內情再聽這話,便覺得毛骨悚然。

  先帝都說了衛家世代忠良是可信的,趙擎為何會對衛家起疑,還給衛恒下了毒?

  身邊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宋挽隻能抓緊手裏的燈籠好讓自己不至於失態。

  “朕登基第三年,昭陵也受過一次雪災,不過那次雪災波及的範圍沒有這次這麽廣,隻有邊關的兩個州縣受災比較嚴重。”

  “災情傳入瀚京,朝廷也立刻派人賑災了,那時你爹還沒做到尚書之位,隻是吏部的小小侍郎,他曾上奏說邊關受災非同小可,需要加以重視,除了受災的百姓,軍中將士的情緒也需要安撫,建議朝廷加大賑災力度,多運些糧草去邊關。”

  宋挽沒想到趙擎還會主動提起自己的父親,手上力道加重,掌心被燈籠棍子硌得有點疼。

  趙擎仍看著大殿方向,清冷的月光將他的麵部輪廓加深,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如同一座沒有感情的雕塑。

  趙擎的聲音沒有停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又回到十餘年前的時候。

  “朝廷的軍餉給的一直不少,衛振烴也未曾上奏說軍中有什麽需要,你爹的建議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其中反對最激烈的便是衛陽侯,昭陵多年未曾有過大的戰事,衛陽侯一直覺得昭陵的軍需過大,主張裁軍減少軍餉支出,充盈國庫,朕當時也有這樣的打算。”

  若是沒有外敵入侵,自然人人都想安居樂業,不願背井離鄉,枯守著苦寒之地過日子。

  趙擎和衛陽侯有裁軍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但宋挽身為閨中女子也敏銳的覺得,當時的時機有些不對。

  邊關離瀚京千裏之遙,便是朝廷接到受災的折子後立刻就派人前去賑災,一來一回也要浪費不少時間,那些難民必然隻能暫時由鎮國公麾下的將士收容安撫。

  軍中的糧餉都是由糧運使定期運到營中的,如果難民數量過大,軍中的糧餉也耗不了幾日,朝廷多拿些賑災糧餉到邊關,應該也隻是補上了這點消耗罷了。

  宋挽心底已經有不好的猜想,忍不住問:“所以陛下駁回了我父親的提議?”

  趙擎說:“宋家在瀚京的根基完全比不上衛陽侯府,衛陽侯一表明立場,朝中不少人都與他站在一起,反對的聲音太多,這提議自然會被駁回,朝廷按照往常的賑災之策往邊關押運了糧餉,當時衛陽侯和你爹在朝堂上吵了好多次,為了驗證自己是正確的,那一次的賑災糧餉是衛陽侯親自押運到邊關去的。”

  所以,最終驗證衛陽侯是正確的嗎?

  宋挽想問,話到了嘴邊卻張不開口。

  如果衛陽侯是正確的,她爹的仕途應該早就終結,根本不會升為吏部尚書。

  “衛陽侯到邊關後沒多久,朕便接到了八百裏急報,說邊關有將士帶著難民造反,甚至還要叛離昭陵,投靠鄰國越西,消息一傳回瀚京便震驚了朝堂上下,你爹主動請命要去邊關查明情況,朕命當時的瀚京校蔚陶運山與你爹一同趕赴邊關徹查此事。”

  宋挽隻知道冀州校尉陶運山受過宋家的恩惠,具體緣由並不明了,上次讓顧岩廷剿匪遇到困難便去找他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僥幸心理,如今看來多半是因為這次的事了。

  宋挽本以為這件事還會有很多峰回路轉的內情,卻聽見趙擎話鋒一轉說:“不過他們還沒趕到邊關,這次叛亂就被衛振烴鎮壓下來了,衛陽侯後來呈上來的折子說,帶頭作亂的是衛振烴一手提拔的一名副將,危急關頭,衛振烴大義滅親,將人斬於馬下,平息了叛亂。”

  既然是叛亂,就不會是僅僅斬殺一人那麽簡單。

  宋挽很難想象,趙擎這一番話後麵究竟隱藏著怎樣的腥風血雨。

  按照這個時間推算,那次叛亂之後不久,衛恒的身體就開始不好了,衛振烴沒多久也卸甲歸田,回瀚京頤養天年。

  應該是那次叛亂寒了衛振烴和那些將士的心,也讓衛家和皇室有了隔閡吧。

  “朕承認那件事朕當時做的有些不妥,事後朕也想過要彌補,但衛振烴太倔了,他什麽都不要,鐵了心的要辭官,軍中擁護他的人那麽多,他一走,那些將領都要跟著走,他也未免太不顧全大局了!”

  說到這裏,趙擎的情緒有些激動,時隔多年,在這件事上仍對衛振烴有不滿。

  宋挽胸口堵得厲害,她沒有親身經曆那些事,卻也能想象到大概發生了什麽。

  鎮國公能做到威名遠揚,麾下必然沒有孬兵,所謂的叛亂肯定是有隱情的。

  好的將領都會像鳥類愛護羽毛一樣愛護自己的兵,為了平息叛亂,鎮國公親手斬殺了自己提拔起來的副將,趙擎說的補償是什麽呢?

  錢財?土地?還是一紙沒什麽用的告示?

  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鎮國公當然不會要那些。

  他要的,恐怕是為那些枉死的人,求一個公道。

  隻是他沒想到,趙擎不僅沒有給那些已死的人一個公道,反而還將國公府的苗子掐滅在了搖籃裏。

  所以最終鎮國公不顧勸阻卸甲歸田,保全了皇家最後的顏麵。

  當然,也有可能不是國公甘願這樣做,而是他戎馬一生,不止為了自己,還要為那些活著的追隨他多年的人考慮後路。

  “宋家落到這種地步其實也不冤,你爹利用職務之便從兵部要了冊子,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接濟那些叛賊的家人,而且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他竟然還不肯放棄,還想查出當初叛亂的真相,他沒有衛振烴拳頭硬,骨頭倒是比衛振烴還要硬上三分!”

  趙擎失態了,最後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

  宋挽終於窺得全貌,上次宋清風跟她說的真相,有七成都是真的,唯有衛陽侯府陷害三公主的生母那件事是假的。

  真正的皇室辛秘是,衛陽侯與趙擎同心,當年借著叛亂的名義,故意削弱鎮國公的兵權,逼迫鎮國公卸甲歸田,並且為了衛家不作亂,給衛恒下毒,害衛恒被病痛纏身,困於國公府不得外出。

  而宋挽的父兄為了查明真相,如在那次叛亂中死掉的人一樣,淪為了犧牲品。

  宋家人骨頭硬嗎?

  的確是硬的,哪怕是塵封了十餘年的真相,哪怕是冒著殺頭的危險,他們也要堅持自己的本心,堅持不懈的查下去。

  為了已經死了多年的人,白白搭上宋家這麽多人的性命值得嗎?

  宋挽以前覺得不值,如今卻又覺得值了。

  這世道就是這樣,有黑就有白,有坦蕩正直也有陰險狡詐。

  有的人活著隻是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而有的人,從始至終都是為了心中的信念而活。

  肉身可死,信念不可死。

  宋挽抓緊手裏的燈籠,定定的看著趙擎,一字一句的問:“陛下覺得這件事是國公和奴婢的父親做錯了?”

  月亮被卷來的一團烏雲遮擋,清潤的薄紗消散,周遭陷入濃黑,隻餘下宋挽手裏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

  在這昏暗的夜色中,宋挽的眸子卻顯得格外清潤明亮。

  她的問題問得很是大膽,趙擎眉頭微皺,說:“朕沒有說他們做錯了,隻是覺得他們原本可以用更委婉周全的法子解決問題。”

  什麽是更委婉周全的法子?不過是趙擎覺得沒有站在他的立場維護他的利益罷了。

  對趙擎來說,削弱鎮國公的兵權,裁軍減少國庫開支,死幾個人是無關痛癢的小事,更何況衛陽侯是國舅,是皇親國戚,就算鎮國公這一生立下了無數戰功,也比不上衛陽侯和趙擎親近。

  趙擎當然不會如衛振烴的願,處置衛陽侯還那些作亂的“叛賊”一個公道。

  衛振烴和宋父隻有裝聾作啞,當作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才符合趙擎對解決這件事的期待。

  宋挽沒有和趙擎撕破臉皮浪費口舌爭論這個問題,直接說:“奴婢身份卑賤,陛下若想殺了奴婢,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必特意告知這些舊事讓奴婢死個明白,陛下想讓奴婢做什麽,不妨明示。”

  宋挽說完垂下腦袋,不再看趙擎的眼睛。

  趙擎倒是沒想到宋挽會這麽通透爽快,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跟宋挽繞彎子了,直白道:“朕不止可以饒你不死,還可以恢複你的自由身,你去見宋清風,讓他想清楚了告訴朕,這次行刺的事,背後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幕後的主使究竟是誰。”

  宋家人骨頭硬,宋父被人剜了膝蓋骨都不肯認罪,宋清風更是可以拋棄一切,忍辱負重活到現在。

  趙擎已經猜到大理寺的人從宋清風口中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便想從宋挽這裏下手。

  宋挽如實說:“宋清風現在的秉性和以前截然不同,奴婢也不能確定他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趙擎說:“隻要你想辦法讓他交待,朕自會找人查驗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手心手背都是肉,趙郢和趙熠都是自己的親兒子,冤枉了誰趙擎心裏都不好過,所以他要從宋清風口中得到真相。

  到了這一刻,宋挽終於明白宋清風想幹什麽。

  趙擎當年是聽信了衛陽侯的話對鎮國公生了嫌隙,擔心鎮國公功高蓋主,有一日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所以先下手為強。

  宋清風如今要趙擎猜疑自己的孩子,更要衛陽侯府和太子互相猜忌。

  他們既然信不過別人,那就連自己人也不要信,死在猜忌中好了。

  宋清風是不可能說出真相的。

  他明明可以在刺殺趙熠之後選擇自盡,卻故意讓顧岩廷抓到他,再去大理寺受一次酷刑,就是為了在臨死之前,把迷霧放得更多,讓這些人因為自己的猜忌再演一出自相殘殺的好戲。

  宋挽暗暗吸了一口冷氣,在趙擎麵前跪下,磕了個頭說:“謝陛下隆恩,奴婢一定會想辦法讓宋清風開口說出真相。”

  當夜子時過,宋挽拿著趙擎給的金令,再次步入大理寺的大牢。

  牢裏和上次一般潮濕陰冷,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道。

  宋清風被綁在刑訊室的木架上,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爛爛,還多了好幾處焦黑的烙印,他頭發蓬亂,腦袋低垂,如同死了。

  宋挽柔聲對獄卒說:“勞煩打些熱水來,謝謝。”

  她的兄長最是臭美,她得幫她擦去一身汙垢,讓他幹幹淨淨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