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自己嚇自己了。我對自己說。這條路常走的，隻是今天恰好下雨而已。

  鼓起勇氣拿著手機照亮前方，我繼續向前。又一陣風吹來，差點掀翻我的傘。傘還好，手機卻掉了。我順著光，蹲下來去撿它，腳下一滑，毫無準備地跌入水裏。掙紮幾下之後，我丟掉了傘。我胡亂地用手腳劃著水，沉浮數回，最終還是被裹入水中。

  就像現在一樣。

  我在水中孤立無援，黑暗的魔法疊加於其上，似乎在預告，比死亡更加可怖的東西要來了。

  一雙手把我從水中撈出。

  我吐了好些水，緩過神來以後，看到救我的人是拿依。是拿依，卻也不是。他的眼睛裏有寒光。我本能地向後退了退，手撐在石子上，硌得生疼。

  他抓住我的腳，向前拽。

  我拚命後退，慌亂間再次撲入水中。

  他摁住我的腿，既不讓我完全掉地水裏，又不拉我出來。我臉朝下看著水裏黑暗的世界，不論雙手如何拍打，天地不應。

  直到我不再動彈，他才把我拉起來。

  我仰麵朝天，任憑雨水打在臉上、身上，我都毫無知覺。耳、鼻、肺裏，水們占據一席之地，不會再讓其他的水進來。我好像死了，卻還能感覺到，有人拖著我的腳，往前走。我好像死了，植物和石子交替在我身上擦過，又叫我隱隱作痛。

  我好害怕。

  我哭了，也許沒哭，但當我看見豆大的雨滴中有一顆瑩綠朝我襲來的時候，我知道我哭了。

  瑩綠墜入我的眉心，我得以翻身站起。

  雨水沒有了，小路沒有了，牆沒有了，池塘也沒有了。

  我重回黑暗之中，但這次，黑暗讓我安心。

  瑩綠從我眉心飄出，然後遠去。

  我想也沒想，就跟著那小小的一點瑩綠向前跑。直到看見一大團瑩綠。我跑過去，抱住它。

  瑩綠慢慢消散，我看見一張綠色的臉。臉側有尖耳。

  “拿依？”我輕聲喚道。

  尖耳動了一動。

  我扶著他的肩膀，上下打量。

  拿依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膚都是綠色——他的手，他的脖子，他的臉。手指尖有長約一個指節的指甲，似乎一個刺撓，就能讓人皮開肉綻。

  “陳宋宋。”拿依從嗓子裏擠出一個聲音。

  硬而韌的樹枝纏著拿依的脖子，邊沿處被擠壓的皮和肉已經變成墨綠，墨綠中泛著紫紅。我看了看他的身體和四肢，那些仍在收緊的枝條，至少造成幾十處類似的傷痕。

  “快逃去彌留之地。”他說。

  他看著我，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清澈無底。從那雙眼睛中，我看到一朵小小的石頭花，慢慢顯現。我意識到他在做什麽，立刻撇開頭。

  我嚐試掰開纏住他手臂的樹枝。

  “沒用的。”拿依的聲音有些嘶啞，“它說得對。我的鬼煉火也是綠色，我與它，同生同源，不相上下。”

  “不對。它把我丟到水裏，讓我再死一次，可你每次都在救我，哪裏一樣？”我拽了拽不知從何處伸來的細枝，它們紋絲不動。

  “陳宋宋，別浪費時間了，快逃。”

  我眼角的餘光看到拿依綠色的臉上有暗紅色的紋路顯現。

  “啊——”

  拿依終於發出慘叫。我看見褐色的樹皮上長出細小的針刺。我想象不到那些針刺紮進肉裏會有多疼。

  “拿依——”我哭著喊。

  “很好。從痛苦中汲取力量，人類的本事，不過如此。”樹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嚇得一動不動。

  一根樹枝從我眼前掠過。我看清了，樹枝的前端，仿佛鷹的利爪，它鑽進拿依的胸膛。

  “我終於有機會知道，夜叉心髒的味道如何甜美了。我的子孫們也將傳遍天下——木靈是天下第一個食得夜叉心髒的！哈哈哈哈！”

  我看著拿依的胸口湧出暗紅的血。

  “而你，是正餐附贈的甜點，呆會才輪到你。哈哈哈哈！”樹妖笑道。我聽見整個樹林的葉片都在上下翻動。

  狂風吹來，我的頭發、衣角都不受我自己控製，連同那些被我無意抹去的傷痕，悄悄浮現。我懸於空中，心中似乎有一股熱流湧動。那熱流在我生時，都不曾出現過。

  我側頭看一眼拿依。

  他的頭低垂著，失去了意識。樹妖的細枝仍在他的胸膛裏作祟。

  這一次，換我來保護你。

  樹妖圓潤的白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柳葉般的眉眼上蕩出波紋：“就憑你？”

  我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抓住樹妖的頭，就像不久前抓住陳易加的頭那樣。可它的頭太滑，一點都不好使力。我把它的頭拉近，就勢爬上它的身體。它的身體瞬間變化成粗大的樹幹，讓我無處落腳。我依然拚命用手掌和手指按壓著它的頭。

  我看著樹妖白色的頭開始變形，就像我的憤怒一樣。

  我覺得我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大，人類、妖怪、阻擋我的、欺負我的，都能撕碎。我就像特刑科通報的那些厲鬼，飄忽無形，心中滿是殺意。

  樹妖麵團般的臉上卻現出一抹紅唇。紅唇開合，吐出幾個字：“地之廣袤，所立為心，未夙之願，縛以蔓藤。可悲的靈魂啊，契約，已達成。”

  周身的黑暗霎時變成無邊光霧，白色的臉變幻成巨大的花蕾，花蕾之下的莖杆上，生出兩片巨大的葉子。葉片將我包裹，連同我方才的殺意和不知起於何處的自以為是。纏住拿依的樹枝們紛紛撤回，於莖杆的尾端化出樹妖。它轉頭看我。

  “什麽契約？”我看著垂順於樹妖肩頭的發——它們是無數細小的翠綠色枝條，聽到我的問題後，紛紛竊竊私語。

  “我死。你期盼我死，或者說，消亡。”樹妖發出聲音。

  “然後呢？”我瞥見拿依跌落，又慢慢站起。

  “隻有我死了，你才能走出這片樹林，而我死之前，你的能量都會為我所用。”樹妖睜開雙眼——好比半個翠綠的圓撐開兩條原本躺於一處的彎線。它又將唇顯出來，說道：“可惜，你這少許的能量，三五年也就耗盡了，而我，還有千年萬年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