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作者:黑米K      更新:2021-11-10 17:11      字數:2134
  痛了很久以後是涼。手涼,腳涼,腦子涼。

  涼涼的黑霧圍攻了太陽,把黑暗鋪進整個森林,宣告了它的勝利。

  “阿姐阿姐,快起來!”男孩急切地叫,像一個準得不能再準的鬧鍾。

  “何寶貴!”我坐起來,瞪圓了眼睛看他。

  他支支吾吾地說:“鬼子追來了……我們得跑。”

  “是!得跑。往北二裏地,對吧?你跑你的,我跑我的。”我起身拍拍屁股,抬頭看看天,大概確定了北的位置,小跑起來。

  也許是因為跑過好幾次了,我不再覺得辛苦,並且找到了在林中跑步的訣竅——腳跟先落地,落地之前先觀察,做好踩到任何物體的心理準備。

  二裏地。

  八分鍾,最多十分鍾,就能跑出去了。

  我在心裏數秒。

  “阿姐!小心!”何寶貴在我身後喊。

  我被他推開,撲倒在地上,側臉被滿地的枯葉猝不及防地親吻。

  “何寶貴!”我生氣地喊。不是說好各跑各的嘛。

  不用起身,我稍微撐起身體便能看見他背後血肉模糊一片。

  三槍,至少兩槍。他為我擋下的。

  有什麽用啊。

  我爬過去,拉起他的手:“寶貴!何寶貴!”

  “阿姐……想辦法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何寶貴說完,閉上了眼睛。他手心的溫度由暖變涼,最後涼透了。

  我抹了把臉上的眼淚,站起來,拖著中彈的右腿,向前挪動。

  我一麵想盡快逃出這個樹林,一麵又想幹脆死了吧。死了一切都能重來,我要帶著何寶貴一起逃出去。

  可是,說來輕鬆,做起來難。

  我手無寸鐵,力不能縛雞,更別提何寶貴才是個十三、五歲的瘦削男孩。在戰亂的年代,他一定吃不飽、睡不好,才導致麵容泛黃、嘴唇幹裂。

  不就是炸麵窩嗎?

  以我的工資,可以買五六千個。都給何寶貴。

  都給你。

  眼淚再一次糊滿整張臉,混著鮮血一起。

  這一次,被爆頭的,是我。

  “阿姐阿姐!快起來!”何寶貴急切地喊,生怕我還在睡夢中,就被日本鬼子一槍崩掉。

  我撐起身體,看清麵前的單眼皮瘦小子時,激動得抱住了他。

  “阿姐,你怎麽了?”寶貴害羞地小聲問。

  “想吃炸麵窩嗎?”我問他。

  “想!”寶貴咽著口水,拚命點頭。

  “那我們一起逃出去!”我覺得自己能成為何寶貴的英雄。

  “嗯!”寶貴的眼睛更亮了。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我想死,讓我死了吧,那個叫拿依的夜叉,快來吃我,趕緊地!

  “阿姐!”寶貴推了推我的肩,“你在幹嘛?”

  槍聲響起,我‘噌’地站起來,拉著何寶貴站到一邊。我們剛剛還在說話的位置掉下來一截粗壯的樹枝,就如同前幾次一樣。

  我左看右看,除了慌亂著逃跑的幾個人,壓根沒有拿依的影子。

  我拉住何寶貴的手,往東跑。

  “阿姐!往北才能出去!”寶貴跟著我,壓低嗓門說。

  “誰跟你說的!北麵也有鬼子,根本沒辦法,都不知道你試過多少次……”我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那——往東能出去嗎?”他問。

  “不知道!試了再說!”我一邊觀察著前麵的路況,一邊跑。

  東麵有坡。

  我吭哧吭哧爬了十多分鍾,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遠處的景色,呆住了。

  樹林不大,如果找準方向,不停歇地走上四五十分鍾,保準能出去。

  但令我絕望的,是樹林邊界處湧動的黑霧。

  “那是什麽?”何寶貴指著遠處。

  我搖搖頭:“不知道。”

  在我死的時候,黑霧會淹沒我,但這情況在何寶貴身上沒有發生;又或者,我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黑霧,其他人看不見。

  “是執著。”拿依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一回頭,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激動得抱住了他。

  “阿姐,他是誰?”寶貴問。

  我鬆開拿依,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著向寶貴保證道:“他叫拿依,可厲害了,一定能帶我們出去。”

  “不一定。”拿依淡淡地說。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抬手指著遠處:“黑霧是執著,上百個靈魂的執著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這個重複著、循環著的世界。我被你騙到這個世界裏來,好像並不容易出去。”

  “用綠火呀!把黑霧擊散!”我翻過右手,掌心朝上,彎曲著手指,學他召喚時的樣子。

  拿依皺了皺眉:“那是鬼煉火。”他轉身背對著我,說:“你是什麽體質?剛引來鼠妖,現在又把我拖進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害我渾身沒勁。”

  我啞然:“你—不是夜叉嗎?”

  “夜叉又不是神。”拿依毫不留情地澆滅了我的希望。

  “阿姐。”何寶貴弱弱地叫一聲,看看拿依,又看看我。

  “八嘎!闊闊泥哇三泥以嘛酥!”日本鬼子吱哇亂叫著,從坡下跑了上來。

  我們來不及反應,挨個被爆頭。

  我死前瞪著拿依。他擠出一個苦笑。

  黑霧飄飄揚揚,從半空中落到我的麵頰。就像暖春的柳絮,被人染了墨色。

  “阿姐阿哥!快起來!”何寶貴叫著。

  阿哥?

  我睜開眼睛,看看寶貴,又看看倚靠在我肩頭的人。

  “阿哥?”我指著拿依,哭笑不得地問何寶貴。

  何寶貴點點頭,純真的眼神在戰火紛飛的時代,依然純真。

  拿依也醒了。他揉著太陽穴,嫌棄地看著我。

  我想起什麽,猛地站起,拉開何寶貴。

  粗壯的樹枝砸在拿依身上,他嚇得發出一聲喊叫:“啊!”

  “他叫什麽名字?”我指著拿依問何寶貴。

  “何寶強。”寶貴麵無表情地說,好像有點不開心。

  “哈哈。”我毫不遮掩地笑出聲來。

  密集的槍聲朝四麵八方襲來,像一張網,在對我們說:你絕逃不出去。

  拿依撥弄著頭上的碎葉,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後出一個穿著黃色衣服的日本鬼子,正端著槍,做出瞄準的動作。目標好像是拿依。

  我下意識地兩步跨過去,被一顆子彈打到胸口。

  “陳宋宋!”我聽見拿依大聲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