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敗了。

  大家都說，少女如花。

  花一般的年紀。

  花一般的樣貌。

  花一般的笑容。

  但是，在這繁星滿空，風若涼絲的美好夜晚，一朵花要選擇死去了。

  會有幾個人傷心吧。

  大概會傷心個幾天。也許有兩個人要傷心一輩子。

  可是怎麽辦呢？沒有辦法在腦海裏翻滾著那人的臉活一輩子。也沒有辦法帶著羞恥和憤恨過一輩子。

  看著身下奔走繁忙的江水，那黑黑的江水，似乎能吞噬一切：花、草、身體、靈魂、我的羞恥。甚至那個人的臉。

  不知怎麽走到這一步的。那一天具體發生了些什麽，我也記不清了。

  好像走了一條不該走的小路。

  好像看了不該看的人一眼。

  好像露出了怯懦的表情。

  好像被拉到了油菜花田裏。

  好像……太陽很刺眼。

  爸爸再也不回家了。

  媽媽也不笑了。

  我像一個透明人，活在這個曾經對我來說無比美好的世界裏。曾經，我喜歡挽著媽媽的胳膊，在傍晚時，經過這座橋，說著開心與不開心的事情。爸爸在我們身後背著手，一言不發卻麵帶笑容地走著。不開心的事情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

  但這件事情不是抱著媽媽哭一場就能解決的。

  考砸了。媽媽說：好好練習，下次多得五六七八分。

  巧克力死了。媽媽說：它去天堂了。我們再養一隻奶昔。好好愛它。

  最好的朋友搬家了。媽媽說：不要視頻啦，寫信吧。信裏說再無聊的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我聽媽媽的話。不開心就像巧克力一樣，扭著屁股跑遠啦。

  但是媽媽，對不起。這一次，你對我說過幾百次的沒關係，我都沒有辦法相信。

  涼風吹著我的頭，越來越清醒。

  越清醒，越想跳下去。

  如果有一粒清除記憶的藥丸，我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可是眼下，隻有死亡才能擺脫這種清醒吧。

  我猛地站起來。

  風吹得我晃了兩晃。

  對不起了，媽媽。

  無論何時，這世界上總有一朵花靜悄悄地開著。花一樣的少女們，走在鋪滿鮮花的道路上，走向她們的成熟，走向她們花一般美好的未來。我的美好看不到了。我這一朵曾經被爸爸媽媽捧在手心裏的花，即將昂首迎向死亡。

  爸爸媽媽，你們對我的養育之恩，隻能來世再報了。

  當我跳下來的時候，眼角看到一顆綠色的星星。

  星星？綠色的？

  江水離我一米之遙。它將吞沒我，連同我對這世界最後的好奇。

  啊。不是最後的。

  我停住了。

  在半空中。

  身下，是一個渾身散發著綠光的人。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好像什麽都不怕。又好像什麽都不關心——我並沒有看清他的眉眼，卻有如此感覺。

  “你是誰？”

  “生命如花，終有敗時。”

  他的聲音很好聽。尤其在這深夜，他的聲音變幻成數十團簇擁的白棉，裹著我，溫暖又安心。

  “你是妖嗎？”

  “魂之怨兮，淒淒寂寂。”

  江水在他身後翻湧，似在聽從他的調遣。我擔心飛起的水花會弄濕他的衣袂。

  我們橫在半空中。他抬腳，向我走來。直直地朝向我，一點兒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臉沒入他的胸膛，然後又穿過來，再回神的時候，我已經站在橋麵上了。

  “你是誰！”我轉身，看著他的背影，鼓起勇氣問道。不能再怯懦了。

  “拿依。”他沒有回頭。他周身的綠光漸漸消失，我才看清他穿著黑色襯衫、黑色褲子。襯衫被風帶動時形成了幾道褶子，看起來有些單薄。

  “拿依？”我的好奇無從開口，隻得重複他說的話。

  “我的名字。”他一邊轉身，一邊說。

  我看清他的臉。怎麽形容呢？我想起媽媽指著國立醫藥大學的門：我將來的女婿，必得是這裏頭學成的男孩子——眉清目秀！

  眉、清、目、秀。

  他黑黑的眼睛看著我。

  我擠出一個一秒笑：“你好，拿依。”

  他還是看著我，麵無表情：“你好，美味的靈魂。”

  “靈魂？”我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空蕩蕩。

  “就是你啊。”拿依輕蔑地說。

  忽然時間停住了一般。

  你有在夢中死去過嗎？

  我有。就是現在。

  這一定是個夢。

  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快醒來吧，快醒來吧！這是一場夢，沒準連同那天的事，也是一場夢。現在，數到三。一。二。三！”

  我滿心期待地睜開眼睛。

  那個黑襯衫、黑褲子的男人還在。他本就比我高，現下微抬著下巴，似乎正從九霄雲上俯瞰我。

  叮。

  一個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遙遠鈴聲打破了我和他之間的沉默。

  “聽見了嗎？靈魂？”拿依高傲如天上那顆最亮的星。

  “嗯？”對於那鈴聲、眼前的人、甚至現在的我自己，我都一無所知。

  拿依不耐煩地歎氣著說：“鬼地公的招魂鈴。你應還是不應？”

  “應又如何？不應又如何？”活著的我很佛係，什麽都將就，什麽都可以不在乎，眼下，恐怕不能再這樣了。

  拿依將目光投去遠處的江麵：“應之，下地獄。不應，三十七天之後，你這一個孤魂將在死城裏遊蕩，不知何時，才會消散。這樣想想，被我吃掉算是比較劃算的了。”

  唔。

  我微微低頭。

  見我半晌沒有反應，拿依帶著怒氣說道：“逃避是沒有用的！”

  我猛地抬頭：“被你吃掉，會怎樣？”

  拿依愣了一會兒，然後說：“據說，會變成精靈。或者什麽都沒有了。”

  我伸出右手，掰著手指頭數：“去地獄，去遊蕩，去你肚子裏遊蕩。這三個，我一樣都不選。”

  拿依皺著眉頭，表情終於有了一些變化：“你你你……”

  他仰了仰頭，深呼吸著冷靜了一下，接著說道：“所以說，你這個狡猾的靈魂，要死的想法是在欺騙我？把我騙來，然後反悔了？”

  我眯著眼睛反問他：“不能反悔嗎？吃到嘴裏的都可以吐出來，何況還沒吃到嘴裏的。還有，我有腿。我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