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1-11-07 01:24      字數:3611
  兩個女兒一走,正院裏便空了下來。

  秦夫人讓下人重新奉了茶湯上來,親自遞到沈士槐麵前,道:“大娘的事,也不知怎麽辦才好。若親家是尋常人家便算了,偏偏是杜家……”

  沈士槐接過茶盞,沉聲道:“好了,少說兩句吧。”

  秦夫人靜了一靜,悄悄觀察他的神色,見並沒有太多不悅,才又放柔了聲音,道:“是我多話了。我也是替你擔心。眼看今年的考評又要來了,你前幾日不是還在家中說,這一回有些艱難,要往杜家女婿那裏去走一趟?”

  沈士槐如今雖還有鄭國公的爵位在,可在官途上,卻已經舉步維艱。

  年輕的時候,沈皇後還在,他一度官至正四品,這幾年卻接連降級,現今已隻留了一個從六品上光祿寺丞的虛職。

  若再保不住,隻怕頭頂上的爵位也傳不到尚兒那裏,更不用說將來給他恩蔭個一官半職了。

  全家人的前途,都係在他的身上。這兩年,每每遇到這樣的事,他都隻能拉下麵子,到女婿杜燕則那裏去走動一番。

  趙夫人雖勢利,這個女婿卻還是願意幫他們沈家的。

  如今卻橫生出這樣的枝節。

  可想起方才月芙楚楚可憐的模樣,他亦於心不忍。

  其實,他心裏何嚐不知,女兒這兩年間,在杜家的日子定十分艱難。隻是因有求於他們家,他這個做父親的才假意不知,不聞不問。

  “算了,這事,以後再說吧。”沈士槐皺眉,將茶盞擱下,歎了一聲,“這事,的確是他們杜家的人不對,女兒已回來了,總沒有將人趕出去的道理。”

  秦夫人看著他,張了張口,還想說話,到底忍住了。

  她想說,月芙要和離,於沈家的名聲上也不好聽。若公主真的要與杜家結親,聖人勢必要想起沈家人。

  月蓉和楚王的婚事,本就有些懸,她這一兩個月,還總想著,要如何尋門路,求人去探上麵的口風,看聖人到底還認不認這樁舊事。

  這時候,若因大娘的事又惹怒了聖人,月蓉又該怎麽辦?

  可這些話,她不敢明說。

  她是繼母,若幹涉太多大娘的事,反而有苛刻薄情的嫌疑。

  隻能如沈士槐所言,以後再說。

  ……

  綠雲軒裏,月芙吩咐仆從們帶回來的東西一一往庫房裏搬。

  眼看屋子已經收拾好,她才進去,脫下外頭的半臂,素秋便捧著茶湯進來了。

  “這麽大個宅子,卻讓娘子住到這邊待客的地方來,也不知是哪來的道理。”

  素秋年紀小,見不得月芙受委屈,忍不住地抱怨。

  桂娘手裏正裝著夏日驅蚊蟲的香囊,聞言不讚同地瞪一眼這丫頭,生怕她這一聲抱怨,惹了月芙傷心。

  “胡說什麽,娘子是要住一間獨院的,總不能同幾位小娘子和小郎君住到一處吧。”

  月芙望著兩人,平靜道:“也沒什麽,這裏寬敞明亮又清淨,我覺得挺好。”

  桂娘和素秋兩個都沒說話,隻是無言地看著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真的,我沒生氣。已經出嫁的女兒,本也不算娘家人了,能容我一處住的地方,已算仁至義盡了。”

  桂娘放下手裏的香囊,挨著她坐下,歎聲道:“小娘子怎如此輕賤自己?那是民間無力撫養子女的人家,才會這樣說,咱們家再不濟,也不會這樣的。況且,我家的小娘子生的這樣惹人憐愛,哪個舍得苛待?”

  月芙低著頭,心裏有些發悶,倒不是多愁善感,隻是有那麽幾分委屈罷了。

  她慢慢往旁邊靠去,像年幼的時候一樣,伸手抱住桂娘的腰,賴在她的懷裏不起來。

  “乖阿芙啊,叫桂娘拍拍就好了。”桂娘滿眼的憐愛,像哄孩子似的,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月芙覺得安心極了,桂娘的身上,總有幾分屬於母親的慈愛,是她從小便渴望的。

  就這麽安靜地趴了一會兒,她已平複好心情,慢慢坐好,抹了把又有點泛紅的眼眸,將素秋招過來,道:“過兩日,給府裏的賬上送些銀錢去吧,總不能白吃白住,咱們自己的開銷,也都走自己的賬。”

  素秋方才那一陣氣已經過去了,此刻聽她這麽說,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悶悶地點頭,安慰道:“娘子過自己的日子,一定過得比他們都好。”

  月芙看著她氣呼呼的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是不是該慶幸,自己至少還有錢財傍身。

  午後,她臥在床頭小憩了一會兒。

  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她竟做了個錯亂不清的夢。

  夢裏,她也不知怎麽了,隻覺得滿心酸楚,又迷茫不已,被困在一座陌生的院子裏,亂跑亂撞,怎麽也出不去。

  最後,有個模模糊糊的挺拔身影忽然出現,拉著她往遠處不知何時出現的一扇門走去。

  她一麵跟著走,一麵去看那張被迷霧遮蔽的臉。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遇到過趙恒的緣故,那張臉竟慢慢變成了他的模樣。

  她一時呆了,猛地醒來,才發現後背已被汗水浸透。

  “娘子怎麽了?”在一旁的榻上打盹的素秋也醒過來,看著月芙發愣的樣子,不禁問。

  月芙搖搖頭,驅散腦袋裏混沌的雲霧:“沒什麽,去拿身幹淨的衣物來。”

  才換了身衣服,便聽見外麵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緊接著,便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阿姊,我來看你啦!”

  還沒等素秋去掀門口的紗簾,月蓉自己已經先走了進來,笑嘻嘻地坐到妝鏡前,和月芙親昵地靠在一起。

  “天熱,我給阿姊送些甜瓜來,恰好昨日父親讓人帶回來的,說是今歲河洛一帶上好的抱腰綠。”

  說著,讓侍女從食盒裏取出才剛切好的冰鎮過的甜瓜。

  翠綠碧瑩的瓜瓤朝天袒露著,脆生生,水汪汪,散發著清甜的氣息,在悶熱的夏日裏顯得十分誘人。

  光祿寺掌管祭享、筵宴與宮廷膳羞,沈士槐官級不高,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時常能以公道的價錢買到每一年送進長安的新鮮事物了。

  月芙笑了笑,謝過她:“你有心了,大熱的天,你倒願意跑一趟。”

  “我太久沒見阿姊,當然要來看看。況且,阿姊是因為我,才不得不住到綠雲軒來的……”

  月蓉說著,小心翼翼看一眼長姊,好像有些擔心她會生氣。

  “你別多想,我住哪裏都是一樣的,一處院子而已,不是什麽大事。”月芙笑著安慰她。

  “阿姊不怪我,我就放心啦!”月蓉見她的確沒有不滿的意思,便又笑了起來,坐在妝奩邊,一個一個擺弄著裏頭的首飾。

  “哎呀,這一對釵可真好看!”

  她手裏拿著的,是月芙妝奩裏的一對鎏金蔓草蝴蝶紋銀釵,花蕾型的釵托,釵麵的花葉上鏤空雕刻著一對展翅欲飛的蝴蝶,蝶翅中央還各嵌了一顆圓潤透亮的瑪瑙,精美異常。

  月芙看著她愛不釋手的樣子,抿了抿唇,道:“你若喜歡,便拿去吧。”

  她是從小被秦夫人寵愛著長大的,從沒受過委屈,性子也活潑開朗,倒一點也不像沒落公侯家的女郎。

  家裏人事事都順著她,吃穿用度也都是依著她的心意來,她早養成了要什麽,便直接表現出來的習慣。

  過去,她到月蓉這裏來,也時常會帶些東西回去,是以,隻一個眼神,月芙便懂了她的意思。

  果然,月蓉也不推辭,衝她露出撒嬌一般的甜蜜笑容:“如此,我便不客氣啦,多謝阿姊!”

  大約是忽然想起姊姊這次回家的原因,她捏著手裏的銀釵,又往月芙身邊靠了靠,笑著安慰:“阿姊,你別難過,昨日母親說了,過幾日要帶著我去慈恩寺上香,到時候,咱們一塊兒去,便當作是散心也好。”

  “好。”月芙輕輕呼出一口氣,也跟著露出笑,將那一小盤甜瓜往妹妹麵前推了推,打趣道,“母親帶你去慈恩寺,可是要替你求姻緣?”

  月蓉還是天真嬌憨的小女兒,一聽姻緣兩個字,便有些臉紅,忙“哎呀”一聲,扭扭捏捏地點頭。

  她的姻緣早定,隻是母親擔心因為這幾年的變故,橫生枝節,這才想帶她去寺裏拜佛進香。

  “都是母親的意思,與我無關。”

  月芙一怔,聽出了妹妹話裏那點淡淡的不情願,問:“怎麽了,你不想嫁給楚王?”

  月蓉低頭擺弄著那對銀釵,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也不是。隻是楚王一直駐守在邊塞,我聽父親說過,邊塞風沙極大,夏日的酷暑比長安還難熬,冬日的風雪也比長安大許多,那裏的水是苦的,糧是粗的,總之,樣樣都不好,我不想去那裏。可母親又說,若我嫁給他,以後人人見我都要行禮,眼下,已經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

  月芙聽著妹妹的話,一時有些無言。

  若換作是她,大約也會像秦夫人一般,將這當作是一樁好姻緣吧。

  隻是她忘了,妹妹是養在金玉裏的女郎,沒吃過半點苦,哪裏受得了邊塞的苦寒?

  就是她自己,恐怕也要叫苦。

  隻是,想起清晨在朱雀大街見到的那人,她不由多說了兩句:“今日,我回來時,路上見到了楚王。聽說,他今日要帶著河西的將士們入太極宮拜見聖人。”

  月蓉一聽,立刻好奇起來:“真的嗎?阿姊快告訴我,楚王長得什麽樣,好不好看?”

  年紀小的女郎,自然最關心郎君的樣貌。

  月蓉仔細回想著那個人的樣子,點頭道:“聖人的嫡子,自然樣貌俊逸,儀表不俗。隻是,我想說的不是他的樣貌。”

  她遂將與趙恒和那田舍郎的對話說了一遍。

  “雖是件小事,卻能看得出來,楚王人品端方正直,行事穩重內斂,應當是個靠得住的人。”

  這是她的心裏話,可月蓉卻隻是隨口應了一聲。

  月芙瞧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並不關心這些,還是在想著日後能不能繼續過富貴的好日子。

  “算了,你還小,沒體會過,以後你就明白了,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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