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沐王府，問劍湖畔。

  有佳人舞劍，劍風時斷時續，似困獸徒作掙紮，破綻百出。

  咣當。

  沐梨氣惱將劍丟到地上，嘟嘴道：“這一式光寒十六州怎麽也連不好，不練了！！”

  陳長空笑笑，拾起新雨劍，隨手挽個劍花，將劍塞回女子手中，笑容溫柔。

  “在我教過的女子中，你已經算是很優秀了。”

  聽得這話，沐梨俏臉鐵青，劍鋒突然直抵在陳長空咽喉要害，咬牙切齒道：“你還教過別人？”

  陳長空以指抵住劍鋒，笑容由衷道：

  “那人叫小梨兒，是個比你美麗百倍，耐心百倍的女子……我很中意她。”

  聽得羞人的情話，沐梨俏臉頓時羞紅一片，收劍又出劍，繼續嚐試推演劍仙陳長空成名一劍：光寒十六州。

  片刻之後，沐梨收劍，幽怨望著陳長空，嘟嘴道：

  “長空哥，這裏我總覺得滯澀，怎麽也練不好……”

  陳長空笑容溫柔，於佳人背後，握劍齊舞。

  問劍湖畔，頓有驚鴻起。

  ……

  問劍湖畔，有株梨樹，乃是當年沐梨降生那年，沐王府親手種下。

  十八年間，已亭亭如蓋。

  星空清澈如洗，盛放梨花漫天揮灑，如夢如幻。

  梨樹枝椏間，陳長空握酒壺，壺內盛著他最中意的梨花釀。

  梨花釀滋味綿軟，在萬般酒類中算不得上乘，但隻因名字中有個梨字，劍仙陳長空便隻中意這一種種。

  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聽說……悲涼寺出事了……寺內一百零八僧眾，一夜之間齊齊消失，連山門禁製都消失了……”

  梨樹下，沐梨小心翼翼說著，眼眸中似有一抹化不開的憂愁。

  “父親說……這是一個機會……”

  枝椏間，陳長空放下酒壺，望著星空目光深邃：“我們的沐王爺，還是不死心啊！”

  沐梨低下頭，喃喃道：

  “父親說，十二品功德蓮台，是天下防禦第一的至寶……有它相助，渡劫的成功幾率會大很多……”

  略微頓了頓，沐梨輕聲道：“父親一生癡醉於仙道……成仙是他的畢生夢想……”

  話音落，陳長空自梨樹上躍下，如星的眸子緊緊盯著沐梨，微笑道：

  “小梨兒，你想成仙嗎？”

  沐梨毫不猶豫，回道：“聽你的。”

  陳長空大笑，將喝剩半瓶的梨花釀塞進沐梨手中，提起空山劍，逍遙而走。

  沐梨大驚：“長空哥，你去哪？”

  星空下，陳長空轉身，笑容由衷：“我去悲涼寺，為我的小梨兒采一朵蓮。”

  “需要多久？”沐梨問。

  陳長空指著那半瓶梨花釀，微笑道：

  “替我溫一下，等我回來喝。”

  ……

  一年之後，梨花又開，陳長空依舊未歸。

  漫天雪白梨花雨中，沐梨身著血紅嫁衣，仰頭將一壺梨花釀一飲而盡。

  隨後，將瓶埋在梨樹下，早已挖好的坑中。

  坑內，那瓶喝剩一半的梨花釀正安靜躺著，幽幽醇香自瓶口逸散，像極了那人的味道……

  將酒壺葬在梨樹下，沐梨提新雨劍，越牆而出，直上悲涼古寺。

  這一走，便是千年。

  ……

  地牢深深，兩人相顧無言，淚水滂沱。

  恢複年輕容貌的陳長空，風流倜儻，不負逍遙二字。

  隻是望著眼前佳人的眼眸中，不見當年星光，滿是苦澀。

  “我就知道你會來……可又怕你來……但你終究還是來了……”

  沐梨任眼淚橫流，卻麵無表情：“我聽你的話，將那半壺梨花釀溫了又溫，可終等不到你，隻好來尋你……”

  陳長空心如刀絞：“這些年……過的好嗎？”

  沐梨指著行癲和尚，依舊麵無表情道：“與一個入了魔的和尚在一起千年，你覺得呢？”

  陳長空點頭，表示明白。

  下一刻。

  本在謝牧手中的空山劍，突然自動飛到陳長空手中，隨即隻見陳長空劍鋒遙指行癲，周身劍意瞬間直衝雲霞！

  “小梨兒莫怕，我這便替你結果了這欺負你千年的妖僧！”

  逍遙劍仙陳長空，哪怕隻是靈魂狀態，依舊不可小覷。

  然而，麵對長空劍的冷然劍意，行癲和尚卻是笑容滿麵，雙掌合十，唱聲佛號。

  “阿彌陀佛，一別千年，長空施主別來無恙否？”

  陳長空傲然冷笑：“行癲和尚，休要與我打花腔，老夫如今雖隻剩殘魂，但虐殺你這妖僧，依舊不是難事！”

  行癲大笑點頭：“長空施主所言極是，小僧認同至極。”

  “當年，長空施主以一劍光寒十六州，將小僧護身所用的十二品功德金蓮強行碎成九品，當年那驚天一劍，小僧至今記憶猶新！”

  “而且，更令小僧敬佩的是，長空施主憑借一縷殘魂，竟是將小僧布置於洗身池內的往生陣陣眼靈魂吞噬，取而代之成為陣眼，曆千年而不朽，這份大氣運更令小僧五體佩服！”

  “隻是……小僧相信，長空施主是不會殺小僧的！”

  “你覺得呢，沐梨施主？”

  話音未落，沐梨突然擋在空山劍鋒之前，將行癲和尚護在身後，麵無表情道：

  “要殺他，先殺我。”

  陳長空驚駭不已，沉聲道：“為什麽？”

  沐梨眼神中泛起一絲波瀾，聲音由於激動而開始有些顫抖：

  “因為，他能讓你複活！”

  一言出，滿場寂靜。

  山風過，嗚嗚咽咽，如鬼夜哭。

  “阿彌陀佛！”

  行癲笑眯眯的走到陳長空麵前，微笑道：

  “千年之前，小僧偶然自悲涼塔內得悟往生大陣，後經千年推演，最終將陣法臻至完美……”

  “借助往生陣法，輔以經文誦讀，加之至純陰陽血液，你我三人便能破繭重生！”

  聽到這話，一旁默不吱聲的謝牧突然道：“難道不用吞噬他人魂念嗎？”

  行癲聞言搖頭，微笑道：“吞噬他人魂念，不過是為了增強自身神識的輔助手段……也就是說，如果亡者本身神識足夠強大，自然用不著吞噬他人魂念！”

  謝牧點頭，暗暗記在心頭，隨即又問道：

  “那什麽是至純陰陽血液呢？”

  行癲微笑解釋道：“所謂至純陰陽血液，指的是那些未經人事的處男處女的血液……這兩類人的血液未經汙濁，蘊含的生靈之氣最為濃鬱，最適合用來當作祭品。”

  “當然……”

  行癲和尚眼中突然閃過一抹異色，似笑非笑的盯著謝牧，喃喃道：

  “當然，若論生靈之氣的濃鬱程度，普天之下怕是沒有人能夠比得上謝施主了！”

  “作為異火榜中，最為神秘的輪回星炎的宿主，謝牧施主的血液才是這天底下最為優秀的祭品！”

  “謝施主，你知道當我察覺到你出現在悲涼寺，察覺到你身負輪回星炎這種傳說之物的時候，我的心裏有多興奮嗎？”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佛祖……”

  在曆經漫長的看似正常的交流後，行癲和尚終於露出他猙獰一麵。

  他不在自稱小僧，而是稱我。

  他不在慈眉善目，而是麵露凶光，猙獰可怖。

  他不在故作高深，而是直接展現出他血淋淋的目的！

  他要吸幹謝牧的血！

  一時間，謝牧隻覺得脊背生寒，當即便要逃離！

  然而，令謝牧意想不到的是，任憑他如何催動雙腿，自己竟然紋絲不動，與此同時，一股酥麻感自後背傷口突然溢出，瞬間傳遞至四肢百骸，令謝牧轟然摔倒在地！

  “剛剛那柄短刀上……塗了毒？！”謝牧失聲喊道。

  行癲和尚搖頭，微笑道：“那不是毒，而是佛世小和尚親自煉製的一種輔助醫者進行麻醉的麻藥。”

  “不得不說，這玄真宗的三師兄還是有些能耐的，竟能煉製出令輪回星炎都無效的麻藥來……”

  “據佛世小和尚講，這麻藥效果很烈，隻是需要很長的發作期……所以，謝施主你明白，為什麽我願意陪你聊這麽久了吧！”

  “我知道你在故意拖延時間尋求生路，可誰又不是呢！！”

  “嗬嗬！”

  “哦，錯了，小僧應該說阿彌陀佛的！”

  “哈哈哈！”

  說罷，行癲和尚突然望向沐梨，狠聲道：“麻藥隻能持續五分鍾，趕緊動手！！”

  沐梨點頭，抬頭望向陳長空，眼神中滿是殷切。

  “長空哥，隻要有了謝牧的血，你我就能複活、成親，永遠守在一起……長空哥，你……不會攔我吧！”

  陳長空麵色露出猶豫，手中空山劍也微微顫抖起來，似是在抗拒著什麽……

  複活，成親，永遠在一起……那是多麽誘惑的字眼啊！

  簡單幾個字，字字擊在陳長空心坎上，那是他整個人最柔軟的地方……

  尤其在經曆過千年暗無天日的孤寂等待之後，那裏已然成為了陳長空的死穴。

  可是，如果自己長久以來的期盼成真，是建立在殘害恩人謝牧的基礎上，陳長空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這是做人的底線。

  邁過這條底線，人便不是人了，是妖，是魔，是鬼。

  沐梨心知陳長空的堅持，更知道逼迫陳長空做決定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於是她不再等陳長空的決定，而是繞開陳長空，直衝謝牧而去！

  “千年孤寂等待，身處一座寺廟卻不能相見，這種煎熬我受夠了！”

  “一切的罪責，就讓我一人來背吧！”

  閃身到謝牧身前，沐梨仔細打量謝牧一陣，悲切道了聲對不起，旋即揚起短刀，悍然剖向胸口！

  當啷！

  一聲金鐵交鳴聲響起，短刀與長劍相撞，然後雙雙墜落在地。

  望著躺在地上那柄熟悉至極的長劍，沐梨呆愣當場，口中喃喃道：“新……新雨劍？”

  抬起頭，望著麵前那個與自己長相極為相似的沐沉魚，喃喃道：“你也是沐家人？”

  沐沉魚沒有應聲，轉身扶起謝牧，當看到謝牧後背那道被短刀割出的猙獰傷口時，沐沉魚俏臉瞬間鐵青，死死盯著沐梨！

  “小時候，當讀到關於你的記載時，我還曾偷偷落淚，替你惋惜……可現在看來，你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蛇蠍女子！”

  被家族後輩毫不容情的訓斥，沐梨臉上無悲無喜，她扭頭望著陳長空，聲音喃喃道：

  “地牢危機重重，你既敢孤身前來搭救謝牧，有些道理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為了愛人，莫說旁人性命，便是舍掉自己的，眼也不會眨一下！”

  “自私自利？”

  “嗬嗬！”

  “在愛情中，誰又不是呢！”

  說到這，沐梨望著那個與自己長相相似，同樣專情的後輩，微笑道：

  “沐家女人一旦陷入情網，都是奮不顧身的……隻是你比我幸運的多，你可以與你愛的人死在一起！”

  話音未落，沐梨突然喚來新雨劍，劍鋒寒澈，直刺謝牧！

  沐沉魚大驚失色，倉皇間翻身抱住謝牧，竟是打算以嬌嫩肉身硬抗新雨劍！

  沐梨見狀，眼中閃過一抹悲切：“又一個奮不顧身的可憐蟲！”

  隨即，劍鋒不減反炙，直衝二人而去！

  當啷！

  金鐵交鳴聲再起，新雨劍與空山劍對撞一起，發出清脆山鳴。

  望著突然出手的陳長空，沐梨眼神複雜：

  似憤怒，似不解，似失望，似喜悅……還有一絲絲解脫的意味。

  “到底你還是出手了……！”

  沐梨似哭似笑，癡癡盯著陳長空，喃喃道：“長空哥，你不想娶小梨兒了？”

  陳長空笑中帶淚：“做夢都想啊！”

  “那你為何攔我？”

  “隻要殺了謝牧，取了他的血，你我就能複活，成親，永遠守在一起……”

  陳長空搖頭，微笑道：

  “小梨兒你忘了嗎？”

  “梨花潔白，沾染了血汙就不美了……”

  沐梨沉默許久，然後搖頭，固執道：“不，我要你活著！”

  “這偌大天下，這浩蕩江湖，不該少那一柄空山劍！”

  陳長空笑容更深，道：“我不愛天下，不喜江湖，我隻中意你……”

  沐梨依舊固執搖頭，緩緩提起新雨劍，漠然道：“如此，便得罪了！”

  話音落，有驚鴻起，劍意飄渺如雨，絲絲纏綿。

  陳長空笑容由衷，提空山劍直衝而上，大笑道：　　“……小梨兒，且看我為你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