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與弘晝的聲音同時在殿內響了起來

  “臣見過皇上，皇上萬安。”

  “臣弟見過皇兄。”

  陳明臻方才退下不久，乾隆帝本來是半靠在椅子上的，一種極其慵懶的姿勢，聞言緩緩的坐直了身子，他看了看傅恒與和親王二人並肩進來，輕輕擺了擺手道

  “不必多禮了，坐吧。”

  二人聞言，便也站起來了身子，彎身坐在了一旁的兩把椅子上。

  傅恒與弘晝的椅子麵朝東麵，而乾隆帝的座位，麵朝南方，正對著門。

  弘晝心裏有一些發涼，方才二人如此無禮，定然落在了乾隆帝的眼睛裏去。

  乾隆帝多日不見弘晝了，皇太後前些日子的話，就像是一根刺一樣橫在乾隆帝的心口之中，拔不掉，也插不進去，鮮血淋漓，磨得生疼。

  他看到弘晝，就想起來了那些荒唐的話，盡管理智告訴他不要去相信那些莫須有的，可是腦子卻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來從前弘晝與皇後許多曖昧的場麵。

  尤其最難忍受的是，自己的孩子，如今血脈，甚至都不清不楚。

  乾隆帝暗自握緊了拳頭，壓抑住心裏頭翻湧波動的情緒。

  傅恒也自從上次遇刺之事後就一直在外頭歇著，很少來龍舟上商議事情。

  二人今日一起來了，麵色比乾隆帝還要威嚴許多。

  乾隆帝整了整發皺的衣角，將桌案上堆積在自己麵前的奏章推遠了一些道

  “今日，你二人怎麽有空來了？”

  他神色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淡淡然的就將前一陣子貶謫弘晝的事情給掀了過去。

  傅恒神色嚴肅，並沒什麽心思閑話別的事情，他抱了抱拳道

  “稟皇上的話，臣近來聽聞了後宮之中的一些事情，深覺不妥，特意前來進諫，還請萬歲爺，容臣言講。”

  和親王抬眼看了看座上的乾隆帝。

  隻見他垂著眼睛，並沒有看向二人，而是摸了摸桌上的茶盞。

  茶是吳書來午後沏的，此刻有些冷了，乾隆帝頓了頓，還是把它捧了起來，輕輕的嚐了一口，淡淡的笑道

  “傅恒啊，你既然也說了，是後宮之中的事情，那就還是不要說了，後宮與前朝，並無必然瓜葛。”

  他大手輕輕敲著茶盞的邊緣，眼睛裏的笑意掩蓋住了銳利的鋒芒。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能夠讓人知難而退了。

  傅恒一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乾隆帝希望此刻，他也一樣。

  和親王察覺到了不對勁兒，想開口勸住傅恒，卻已經來不及了，聽他開口道

  “臣，臣雖然如今，已不是皇親，可到底，後宮前朝，是密不可分的，近來，驚聞萬歲爺要冊立魏氏為皇貴妃一事，臣覺不妥，皇後健在，且並無大錯，何以要立皇貴妃？”

  他一番話說的讓人心酸了起來，先後薨逝，本是國舅的傅恒，如今也算不得皇親了麽？

  殿內十分的安靜。

  乾隆帝默然不語，他隻是凝視著傅恒，目光深深的。

  傅恒回頭看了一眼弘晝。

  和親王便也緩緩的開口道

  “魏氏出身寒微，雖然協理宮務有功，可皇兄冊封她為貴妃，也已經是無上恩寵了，何況，她的堂弟魏鬆，前些年還犯了事，連累了族人，臣弟多言，皇嫂尚在，且身子康健，皇兄此舉，實在是有些不妥當。”

  他已經算是十分避嫌了，話語之中盡可能的避免提起來皇後，可是後宮之中的事情，怎麽能夠和她沒有幹係。

  乾隆帝拈起來自己背後的辮子，發尾的穗子晃動的可愛，他忍不住輕輕擺弄了幾下兒，冷笑道

  “當日朕冊封純惠皇貴妃時候，也未見你二人如此。”

  純貴妃當日是病重至極，皇後替她求得恩典。

  如今，乾隆帝卻拿魏氏與純貴妃相提並論。

  傅恒還不待開口，和親王弘晝就搶先一步道

  “皇兄，純惠皇貴妃伺候您時日悠久，六阿哥也過繼給了慎親王府，平衡宗親有功，且當日，是她即將薨逝，皇嫂為求恩典，才請求您冊封她為皇貴妃，昭告天下，如今，怎麽能夠相提並論？”

  乾隆帝看著和親王的神色，他提起皇後的時候，神色淡然，沒有一點兒的不自然。

  乾隆帝本來也並不是很想抬舉魏氏，可是放眼整個後宮之中，幾乎沒有完全服從自己的妃嬪在了，魏氏聽話懂事兒，也十分得皇太後歡心。

  最重要的是，她一心臣服於自己。

  伺候乾隆帝這十年的光陰裏，她先後誕下了六個兒女，這是頂大的功勞了。

  女子，若是不能仰靠母家族人，能夠靠的便隻有子女了，七公主，九公主，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還有尚在腹中的孩子。

  乾隆帝十分厭惡這種被人拿捏的感覺，記得他剛剛登基的時候。

  先帝爺留下的那些老臣，沒有一個肯臣服自己，無論自己做些什麽，總是會有人站出來反對，每一道旨意，幾乎是每一道。

  可當年的自己沒有權力，勢力也不夠穩固，皇太後教導自己要忍讓，因此，自己便都遂著那些頑固老臣的心願了。

  時過境遷，到了今日，乾隆帝已經是一言九鼎的君王，他的旨意，但凡有人出言反對，他還是會想起來當年那段屈辱的時光，便更要去做。

  殿內的氣氛壓抑的很，傅恒歎了口氣打破

  “臣與弘晝，雖然人微言輕，但還是想，請萬歲爺收回成命。”

  乾隆帝摳著手指，不屑的冷哼了一聲兒，過了好一會兒才道

  “令貴妃太後麵前盡孝，太後也早就提議過此事，朕的旨意都下去一日了，怎麽就你二人反對？”

  旨意下去了整整一天，朝中的人，沒有一點兒敢說半個不字。

  人人都是拜高踩低，阿諛奉承。

  瞧著中宮如今大勢已去，反倒是膝下三子的令貴妃得聖寵，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誰願意在這個當口兒進言半分，惹了皇帝不快，得罪了令貴妃，豈不是得不償失。

  乾隆帝看似是疑惑的問了，和親王與傅恒卻麵麵相覷。

  乾隆帝這樣問，反倒顯得二人到此而來，像是為了鞏固皇後在宮中的位置一樣。

  君王猜忌，最怕的就是朝中結黨營私，皇後出身貴族，再加上膝下有嫡子，本就是害怕臣工擁戴，再現唐明皇被逼退位一事。

  麵對乾隆帝的這樣懷疑。弘晝有些生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傅恒卻已經開口

  “回皇上的話，臣與弘晝，並非是反對您的決斷，而是，此事實在不合規矩，本朝曆來冊立皇貴妃，遠的暫且不論，萬歲爺這一朝，不算追封，也隻有兩位皇貴妃，一位是純惠皇貴妃，念及病重，與追封無異，另一位就是當今皇後娘娘，臣或許無權插手後宮之事，可是皇貴妃位同副後，您貿然冊封，是對皇後的大不敬，也，也會動了國本。”

  他並不隱藏自己就是為了皇後的目的。

  皇後是一國之本，十二阿哥乃是嫡子，嫡子與皇後，是大清的根基，若是皇後的位置有所變動，那麽前朝，後宮，都會掀起波瀾。

  貿然冊封魏氏為皇貴妃，明麵上是什麽都沒有。

  可是那些以魏氏為代表的包衣奴才，漢人出身的大臣，豈不是要得意猖狂，若是紛紛效仿了魏氏一族，他日漢臣之間，將會腐敗之風。

  而滿蒙重臣，難保不會寒了心。

  他是為了皇後，卻不僅僅是為了皇後，更是為了大清；。

  乾隆帝挑了挑眉毛，目光變得銳利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二人是為了皇後才來進言？”

  他目光所到之處，盯住了弘晝。

  皇後的位置，是乾隆帝自己給的。她的尊崇，寵愛，都是自己給的，容不得弘晝前來鮚越半分。

  傅恒並不隱瞞，他挺直了身子道

  “是，臣是為了皇後而來，卻不僅僅是為了皇後娘娘，還有臣的長姐，孝賢皇後。”

  他兩道眉毛緊緊皺在了一起，眉宇之間，依稀可見當年的英武。

  傅恒如此驟然提起來了孝賢皇後。

  乾隆帝的手，一時間也變得有些微微顫動了起來。

  發妻，總是他心裏最柔軟不可侵犯的一塊地方。

  傅恒一臉正色

  “皇後是國本，是六宮之主，皇上冊立皇貴妃，群臣自然無言可對，隻是，這是動搖了皇後之位，中宮之位一旦動搖，事關前朝後宮。”

  乾隆帝自然也想得到這一點。

  他神色平淡，看不出來喜怒。

  可在和親王弘晝眼中看來，這樣更可怕一些，遠比龍顏大怒更讓人懼怕。

  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海麵上總是平靜極了的。

  傅恒雙手緊握，目光誠懇的看向乾隆帝，緩緩道

  “往大了說，臣來進言，是為了大清的安定，往小了說，魏氏曾是我長姐的丫鬟婢女，萬歲冊封此女為皇貴妃，長姐靈魂難安，我富察一族，都不會應允。”

  傅恒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況且，與乾隆帝多年相識，他也不願意隱瞞些什麽。

  這些年來，他一向是不願意提起來孝賢皇後的。

  仗著長姐的死，仗著皇帝對長姐的愧疚，而讓他誠心相待富察氏，這不是君子所為，傅恒也不願這樣。

  他富察一族，在京都城裏，能夠有今天的成就，靠的不僅僅是孝賢皇後，還有傅恒，富察明瑞，等人掙下來的功勞。

  傅恒要的是皇上時時刻刻都高看他富察氏，而不是仗著愧疚，吃老本。

  而此刻，做的事情，對富察氏，百害而無一利。

  傅恒是為了爭一口氣，替死去的長姐，也替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憋屈。

  乾隆帝手指纏繞在一起，他盯著桌案上高高的奏章，一時間出了神。

  自從進的殿來，就一直是傅恒在說話，而弘晝在後頭，不過是緊跟著符合一兩句，可見，並不全是因為皇後而來。

  他一見到傅恒，就想起來了先後的種種好處，也覺察過來，自己這一道冊立皇貴妃的聖旨，並沒有讓皇後多麽難過，而是會亂了大臣的心。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傅恒在朝中，一向是安靜不言的，當年爭議最大的立後之事，他都一言未發，如今冊立皇貴妃之事，可見，是觸碰到了他的不滿之處。

  乾隆帝幾番斟酌之後，終究還是淡淡的揚了揚手道

  “也罷，冊立皇貴妃之事，就先放一放罷。”

  傅恒閉了閉眼睛，一直緊緊握著的拳頭也悄然鬆開來了。

  “臣，多謝皇上。”

  和親王弘晝在後頭，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乾隆帝尷尬的笑了笑，有些蒼白無力的開口解釋道

  “朕起初，也是聽了太後的提議，覺得應當盡孝，便下了一道這樣的旨意，也未曾考慮這麽多。”

  這樣的話，傅恒與弘晝心知肚明。

  他是天子，他考慮的事情，隻會比自己多，斷然不會比自己少。

  雖然如此，傅恒還是點了點頭道

  “萬歲爺一片孝心，臣自然理解，隻是此事利害，還請您對太後言講。”

  乾隆帝也彎了彎嘴角笑了。

  他端起來了麵前的茶盞，點了點頭道

  “喝口茶罷。”

  而在後頭坐著的弘晝，自從提起來了皇太後，就開始一言不發。

  他為何遭受了貶謫，乾隆帝或許是故意淡忘了，可是弘晝忘不掉。

  皇太後那個人，在自己的麵前說著皇後的種種壞處，又說自己與她的陳年過往，無非就是為了激怒自己，自己遭受貶謫，最歡喜的就是她。

  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早在二十年前，就發了瘋的想要自己的性命了。

  傅恒卻沒什麽心思喝茶，他目光往門外放了一眼，輕輕咳了咳道

  “臣，還有一事。”

  乾隆帝卻似乎是已經開始不耐煩了起來，他煩悶的放下了茶盞，發出來了一聲脆響。

  他眉頭緊皺，不必想，也知道傅恒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麽

  “傅恒。”

  乾隆帝輕輕低聲嗬斥了他的名字。

  就連和親王，都覺察出來了他情緒的不對。

  可是，今日，傅恒卻是要拚掉一切，也要阻止乾隆帝了。

  和親王弘晝看了看他，伸手輕輕覆上了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傅恒的手背陡然被握住，他愣了一會兒。

  下一刻，弘晝就已經站起身子來，他掀起來了衣裳，彎身跪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