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籠灌湯包子
作者:拂北      更新:2021-10-31 00:12      字數:3189
  趙潯此行本是便裝去停雲齋安排些事宜,路上耽擱這一回,回府時已是日暮時分。

  剛走進書房,便瞧見桌案上放著個雕花精致的食盒,他垂眸看了片刻,擰眉喚了楚三進來:“皇宮中送來的?”

  楚三搖頭:“殿下,是謝家的姑娘送的。”

  趙潯挑眉,顯然是有些意外。謝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剛將他遞得一封折子批得體無完膚,若非那小古板堅守著所謂文人風骨,估摸著就得指著他的頭破口大罵了,沒想到謝家倒是對這姻緣無甚意見。

  他抬手扣了扣桌麵,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也是,謝家是忠君之臣,這宗姻緣本就是為了平衡各方勢力,如此倒也合理。

  但即便如此,謝家也不至殷勤如斯,他這準娘子在接到賜婚的第二日就急惶惶地送吃食,還在街頭巷尾打探他的喜好脾性,趙潯沉吟片刻,這姑娘難不成已然心悅於他。

  思及此處,他斂眉掀開食盒,語氣中帶了些明顯的嫌棄:“女人,隻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

  待看清盒中光景時,他明顯怔了怔,目光中露出些震驚神色。半晌,他開口道:“楚三,你瞧這像什麽?”

  楚三上前瞧了一眼,極力壓住不合時宜的笑意,白皙的麵皮因憋笑漲得有些發紅。

  趙潯淡淡瞥他一眼:“很好笑嗎?”

  楚三斷然搖頭:“不,不好笑。”

  話音未落,已帶了些難以抑製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回答了自家殿下的問題:“看上去像一頂生氣勃勃的綠冠。”

  瞧著趙潯喜怒莫辨的神色,他又補充道:“殿下,聽周管家說食盒是在午間送來的,謝家的小廝特意叮囑說裏頭盛的是他家小姐親手做的槐葉冷淘,當下食用正好。眼下已過去了大半日,麵有些坨倒也正常,謝家應當不是故意羞辱於您。”

  趙潯沒什麽表示,伸手去拿與食盒一並送來的那張灑金箋,他的準娘子在上頭給他抄了首詩。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趙潯握著灑金箋的手僵了僵,深吸口氣:“很好,謝小姐如此盛情,本王也得給謝府備份回禮。”

  正拉著畫采坐在食肆的明鳶打了個噴嚏,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天氣已然和暖起來,午後時分已然有了幾分暑氣,難不成是自己出來時貪涼,穿得有些單薄了。

  她拉了拉杏黃的褙子,繼續同小二道:“一碟風幹栗黃,一道板栗燒野雞,再來碟藕粉桂花糖糕。”

  她是這家食肆的熟客了,對裏頭的菜品頗為熟悉,早已不用看店外牆壁上掛著的木板。

  頓了頓,她抬頭問小二:“今兒可有開封小籠灌湯包子?”

  小二笑眯眯道:“姑娘今日趕得倒巧,李娘子方才探親回來,給您來上一籠?”

  明鳶含笑點頭:“李娘子不在的這段時日,我可日日惦著這一口,可算把她盼回來了。”

  李娘子的開封小籠灌湯包子是這家食肆的一絕,放眼整個京師,鮮少有店家能同此處媲美。這裏的灌湯包外皮雪白晶瑩,裏頭以肉茸皮凍調拌作餡,餡料給得頗足,又灌入鮮湯。隨吃隨蒸,就籠上桌,吃時“先開窗,後喝湯”,灌湯流油,滿口鮮香。

  坊間有句戲言,道是“欲食灌湯包,須尋李娘子”。李娘子不在京城的這段時日,一眾被養刁了嘴的食客日日眼巴巴前來探問,都等著吃上這一口。

  能重新嚐著李娘子的手藝,明鳶心中喜悅,白日裏那些不快悉數被拋諸腦後。她思忖著等會兒再多要上幾籠,帶回去給府中之人嚐個鮮。

  趙潯這廂顯然就沒有如此愉悅了,他瞧著食盒中生機勃勃的一頂綠冠,又讀了遍那封敷衍得直接把寫給姑娘的詩謄抄上去的信箋,半晌,冷笑一聲。

  “謝小姐送來這些早便無法入口了,去同府中的廚子說,今晚不必準備本王的晚膳了,本王等會兒自去做幾道菜。”

  他頓了頓,溫和地瞧了楚三一眼:“你也來嚐嚐本王的手藝,最近公務繁忙,有段時日沒入庖廚了,你很惦念吧?”

  楚三:“...”

  他拾著袖子抹了把額角的冷汗,不,他不惦念,一點也不!而且他家殿下估摸著對有段時日沒什麽概念,他兩日前方才親手做了道桶子雞。食肆做的桶子雞色澤鮮黃、肥而不膩、鮮香脆嫩,他家殿下做的桶子雞色澤焦黑,形狀可怖,雞都沒個雞樣了。

  這些都無甚所謂,誰都有一些自己的嗜好,隻要不霍霍他人,一切都好說。可他家殿下分外熱衷於分享,燒了足足八隻,闔府上下都分到了一碟。

  不出所料,第二日,府中自上到下全員工傷。

  眼見著大夥剛緩過來些,他家殿下又要開始作妖了。楚三沉沉歎口氣,所以說昭王府的例錢高是有原因的,大夥兒這是在舍命陪君子,誰也不曉得自家殿下哪日就一時興起。

  他斟酌著勸道:“殿下,眼見著夜色深了,吃得太膩不好。不若先叫人拿粳米燉些清粥,再上幾碟小菜,等明日您再大展身手也不遲。”

  趙潯瞧他一眼,沉吟片刻:“白日裏我翻著那冊子,瞧見有人說本王人菜癮大,不光手藝不好,還要荼毒眾人。”

  楚三心道可不是嗎,這話說得可太對了。

  但他家殿下天生反骨,若他當真如此作答,趙潯必然立時就要拉著他去小廚房,親手做給他吃,直到他說好吃為止。

  迫不得已,他隻得昧著良心誇讚:“不過是那些人有眼不識泰山罷了,殿下不必介懷。”

  趙潯這才頗為滿意地頷首,頓了頓,又道:“過幾日招個小師傅來王府傳授廚藝吧。”

  聞得此言,楚三心中一喜,他家殿下雖然嘴上不說,但顯然是將那番話聽進去了,肯虛心學習了,這著實是宗喜事。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便聽得他家殿下歎了口氣:“本王也不需要他傳授什麽,不過請他來給本王正個名罷了。”

  楚三:“...”

  無論如何,總算將今晚的鴻門宴搪塞過去了,他長舒口氣,猶豫片刻,勸道:“殿下,您今日當殿與謝少傅激辯,得罪了謝家身後的一派大臣,未免過分張揚了些。”

  趙潯理了理袖擺,容色淡淡:“看著我將滿朝文武得罪個幹淨,他今日的晚膳都得多添上一碗。”

  趙潯口中的“他”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楚三歎口氣,其實今上始終防著他家殿下,甚至…

  他一抬頭,便瞧見趙潯從袖中取出個細白瓷的小瓶,拔開瓶塞,從裏頭取了粒烏黑的藥丸來,隨手丟進一旁的茶盞中,又伸手去拾茶壺。

  楚三沒來得及細想,下意識按住趙潯的手:“殿下,不能再用了。”

  趙潯垂下眼眸,一眼不發地瞧著被按住的手。

  楚三心知這是叫他鬆手之意,他遲疑片刻,第一次選擇了違逆。

  趙潯隻在兒時習過不到兩年武,根基尚未紮穩,先帝立了太子,身為寵妃之子,他自然成了先皇後和朝臣的眼中釘,為了自保,隻得裝作羸弱模樣,習武之事自那時起便擱置下來。

  此時楚三下了死力氣,指節都有些泛白,他自然無法掙脫。

  趙潯耐心等了片刻,抬起頭來,黑沉沉的眸子平靜無波:“楚三,你僭越了。”

  聲調堪稱平和,卻令人無端生出陣寒意。

  楚三僵了僵:“殿下,此藥雖是您親手調配,但也難保無虞,用久了終歸傷身。”

  趙潯的麵上無甚波瀾:“再過兩日太醫便要來給本王扶脈了,你這般是有了應對之法?”

  “屬下沒有。”

  楚三的眼底一片猩紅,僵持片刻,終於還是鬆開手:“殿下,他如此對您,您為何不…”

  “反了”兩字卡在喉間,半晌沒能說出來。趙潯往茶盞中續上茶水,拾起來晃了幾晃,待裏頭的藥丸化盡,仰頭飲下。

  他的麵色漸漸蒼白下來,額角有冷汗沁出來。楚三想上前扶他坐下,他抬了抬手,阻止了楚三的動作。

  他撐著桌案而立,仰頭瞧著天邊明滅月光,半晌,輕飄飄道了句:“放肆。”

  楚三歎口氣,躬身退下,在外頭徘徊了大半個時辰,直到藥效過了,才端著小廚房送來的晚膳重新走回屋中。

  趙潯立在書案後,正提筆寫著什麽,左手扶在右腕上,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樣。可楚三心知,若不是拿左手扶著,趙潯的右手定然抖得握不住筆。

  楚三也不點破,沉默著走上前來,從食盒中取出尚還冒著熱氣的粳米粥,米香摻在升騰的熱氣中,給屋子添了幾分生氣。

  他複又從裏頭取出一碟煎鵪子,一碟鬆菇蘆筍和一顆海鴨蛋。

  趙潯撂下筆,拾起筷子將海鴨蛋的蛋白挑開,細膩沙軟的蛋黃露出來,晶瑩醇香的蛋油緩緩淌下,他怔忪看了片刻,撂下筷子:“我沒胃口,待會兒再用。”

  楚三歎口氣,這哪兒是沒胃口,分明是因著那藥,渾身無力,端起粥碗都有些困難。

  正出神之際,趙潯指了指書案上的一張紙:“明日給謝府送去。”

  楚三取來一瞧,一時不知做何感想,他家殿下都這般模樣了,竟還不忘同謝府討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