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鵝卵石小路走到盡頭，轉過穿花遊廊，一個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那裏，望見她們主仆，蹲聲行了一個萬福禮：

  “公主殿下！”

  元枝璃定睛望過去，是常嬤嬤身邊名為芽兒的小丫頭。

  “我家嬤嬤求見公主殿下。”

  雕花琅棟，芙蓉花開滿了庭院，四角的屋簷下垂下來一隻精巧細致的鈴鐺，微風拂過，驚起一片花香醉人。

  元枝璃在心中暗暗思量，這位久居深宮無權無勢的常嬤嬤，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殿下請——”

  走到常嬤嬤誦經祈福的佛堂，芽兒為元枝璃打開屋門，躬身一禮，靜靜的守在了門後。

  元枝璃提了提自己的裙角，回眸遞給月兒一個安心的眼神，邁步走了進去。

  佛堂內門窗緊閉，光線幽暗，隻有九九八十一隻蠟燭在安靜的燃燒著。

  隨著元枝璃進門的動作，燭影搖晃，堂前安靜跪拜的常嬤嬤微微的抬了抬眸子。

  一身素色緇衣，唯有袖口繡著一朵小小的半開的芙蓉麵，常嬤嬤手中撚著一串檀木珠子，輕聲的念叨著什麽。

  雖聽不清是什麽，但莫名的元枝璃覺得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悲傷和溫柔。

  再向上看，常嬤嬤麵前跪拜的是元國建國三百年來五位先祖的牌位，而角落裏還放著一塊較小的木牌，若是不仔細看，幾乎不會注意到。

  元枝璃的目光在木牌上那一行娟秀的小字上停留了一瞬，垂眸看了一眼常嬤嬤。

  拎起自己的裙裾，恭恭敬敬的跪在常嬤嬤身後的一塊蒲團上，雙手放在額前，深深的一禮，口中喃喃道：

  “元枝璃向各位列祖列宗請安！”

  常嬤嬤終於動了動，側身眸光在元枝璃清冷的眉眼上停留，溫聲說道：

  “他說的沒有錯，你真的很不一樣，和從前的公主不同，和曆任的佛女也不相像。”

  或許是吃齋念佛久了，常嬤嬤的眉眼染上了佛光一般的慈祥，聲音溫柔中透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元枝璃恭恭敬敬的行完三禮，這才看向常嬤嬤，莞爾一笑：

  “嬤嬤說的他可是國師麽？”

  燭火明滅之間似乎跳躍著別樣的溫暖，驅散了元枝璃周身籠罩著清冷疏離，溫溫一笑，透著與她年紀相符的嬌俏和聰慧。

  “妧公主長得很像先皇，那些懷疑殿下血脈的老臣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常嬤嬤的眼神久久地凝在元枝璃的眉心，似乎在透著她清亮的眸子看向另一個人，另一個相見不如懷念的人。

  不習慣的皺了皺眉心，元枝璃提醒道：

  “嬤嬤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猝然之下泛起的漣漪驚醒了陷入沉沉回憶中的常嬤嬤，溫聲讚道：“殿下冰雪聰明，方才的話的確是國師對您的評價。”

  元枝璃並不意外，常嬤嬤的話反而更加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想，那個男人對自己成為佛女一事上有著不穩重的熱切。

  寬大的袖擺垂在身體兩側，藏在袖子後麵的手悄悄地撚了撚那塊紫玉團龍佩。

  “嬤嬤想要和我說什麽？”

  “想要和殿下做個交易。”常嬤嬤身後的燭火爆出一朵小小的花，襯得她的眼中也燃燒著小小的一朵火花：“我這裏有一份殿下需要的東西。”

  “哦？”元枝璃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為然：“我可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麽......”

  “殿下莫急，且先看看老身拿出來的東西再說。”

  常嬤嬤麵上一派胸有成竹的微笑，手指微屈，輕輕地在先皇的排位下三寸的地方扣了扣，一塊小小的木板彈了出來。

  元枝璃的眸子閃了閃，元國人都這麽會藏東西的麽？且不說這設計的巧妙，機關暗處就設在先皇的牌位下，旁人輕易也是不敢搜檢的。

  常嬤嬤的手捏住那塊木板，輕輕的往下一拉，露出一個足有半人高的櫃子來，裏麵密密麻麻的放置了許多賬冊。

  粗粗的望過去，賬冊的紙張新舊不一，最下麵一層的側麵甚至都積蓄了滿滿的一層灰塵。

  抽出最上麵一本，遞給元枝璃。

  元枝璃接過，輕輕的翻開，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落入眼中，筆風溫柔和蓄，勾折之間皆是婉轉柔美，透過這些被歲月打磨過的字，元枝璃似乎望見了曾經先皇身邊的第一大宮女。

  一目十行，這是皇祖父日日訓練出來的結果，他說過，身為一國之君，日日要過目的事情成千上萬，所以他們需要比旁人快十倍的理解接收的能力。

  不過幾個呼吸的停當，元枝璃已經翻開了近十頁，上麵用最精練準確的語言概括描述了當今太後的一生，將她如何從一個小小的才女走至母儀天下，最終雍容華貴的笑傲群芳的故事娓娓道來。

  合上賬冊，元枝璃長長的舒出了一口氣，記錄的人不僅擅長闡述事實，也很會理清人脈關係，短短十頁不僅有太後輝煌燦爛的一生，還有她身後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眸光清淡，元枝璃望向對麵始終端著溫柔慈祥的笑容的常嬤嬤：

  “嬤嬤想要什麽？”

  常嬤嬤了然的一笑，知道自己數十年的心血和韜光養晦發揮了作用：

  “老身年邁，活到如今這個歲數大多數事情已經很如意了，隻有兩件事情哪怕我閉了眼也不能安心。”

  “願聞其詳。”

  屋外的角鈴輕輕的搖晃，元枝璃的鼻端縈繞著清清淡淡的芙蓉花香。

  “老身與當今太後有不共戴天之仇，隻盼願著在有生之年能看見她身敗名裂，死生都不得安寧，受萬世唾罵。”

  常嬤嬤的神情還是那樣慈祥，眼中卻迸發出驚人的怒火，隨著她的心緒起伏，唇邊滲出一絲血來，可是哪怕是唇角滲血，常嬤嬤臉上慈祥端莊的笑意也沒有分毫的消散。

  低頭從懷中取出一方整潔雪白的帕子，元枝璃將它遞給常嬤嬤。

  常嬤嬤擺了擺手，熟練的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粒藕粉色的藥丸，放入了口中，也沒有清水，就這樣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舉起袖子，將唇邊的血跡沾染在那朵芙蓉花上，染了血色，那朵芙蓉花添了幾分神韻。

  瓊鼻微動，元枝璃嗅著空氣中濃重了幾分的芙蓉花香，眼瞼低垂：

  “嬤嬤身子似乎不太好，是否需要本公主為您向父皇求一位好的太醫？”

  常嬤嬤搖了搖頭，聲音裏淬著多年也化不開的寒冰冷意：

  “這宮裏的太醫沒有一個能號出老身的問題，就算江湖上有名醫，前朝皇帝留下來的秘藥，老身吃了幾十年，壽數早就走到了盡頭了。”

  元枝璃淡淡頷首，不再強人所難。

  “殿下瞧老身這幅笑模樣，還有這秘藥，還有這座囚禁我幾十年的佛堂，都是拜那位太後娘娘所賜。”

  元枝璃凝神看著常嬤嬤的臉，上麵每一處皺紋，每一分紋理都像是拿尺子仔細地丈量過一般，原本覺得端莊慈祥的臉，在燭火的映襯下變得僵硬又驚悚。

  皺眉，元枝璃輕聲道：

  “嬤嬤第二件未了之事是什麽？”

  “我的孫女，還希望殿下能收容她，護她一世安康美滿，有一個好的歸宿。”

  常嬤嬤眼中的恨意似潮水般褪去，湧上來濃濃的溫情。

  元枝璃順著常嬤嬤的目光，望向門外靜靜守著的一個小小的身影：

  “芽兒姑娘？”

  常嬤嬤淡淡的點頭，眼中含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熱切：

  “殿下可願意同老身做這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