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狀元郎
作者:香卻      更新:2021-10-25 23:23      字數:3291
  九千歲要娶妻的消息就跟插了翅膀似的,沒過半日,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一樁軼事。

  年節剛過,京城又因為這件事重新熱鬧起來,茶樓裏的有識之士聚在一起痛批奸臣禍國,大談興國之道,為首的第一條,就是要將九千歲斬首示眾,以平民憤。

  江盡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隔著一道珠簾聽得清清楚楚,他麵上沒什麽表情,隻是看著窗外護城河邊的積著雪的枯敗楊柳,山月卻蹙眉道:“……這些人什麽都不懂,若真有本事,能落魄到連一壺茶錢都付不起?”

  江盡棠淡淡道:“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麽。”

  山月剛跟著江盡棠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麽麵對那麽多的叱罵他皆能淡然處之,後來山月才發現,江盡棠的眼睛裏帶著比這世間名利更加深沉的東西,那種東西將他整個人都拖進了泥沼深淵,自然不會再在意這些謾罵。

  江盡棠端起茶杯,綴了一口,眉尖輕皺,似乎是不太喜歡這茶的味道,恰巧外麵有人高聲道:“要我說,這閹人娶妻,必定是和姚綬有什麽私下的往來!姚綬賣官鬻爵多年,一直沒有被發現,焉知不是這閹人在背後給他撐腰?!”

  “甚是在理!依我看,怕是姚綬威脅,他怕牽連自身,才不得不娶這姚氏……否則他一個太監,娶一個女人回去,那也用不著啊,大夥兒說是不是?!”

  眾人哄笑。

  山月冷冷道:“枉讀聖賢書,竟粗鄙至此。”

  江盡棠倒是覺得挺有意思,道:“他們說的也沒錯。”

  山月低聲道:“主子,其實您何必趟這趟渾水……平擔罵名。”

  “我不喜歡欠人情。”江盡棠撥弄了一下食指上套著的指環,鮮紅的顏色襯的雪色肌膚更加蒼白,像是雪地裏乍然綻放的紅梅,“有人設了這麽一個套,我若是不進去,多無趣。”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分開珠簾進來,笑了一聲:“誰給你設了套?”

  江盡棠等的客人終於到了。

  男人身高腿長,錦衣加身也不似京中浪蕩王孫,反而渾身的戾氣,那是在沙場上拚殺出來的凶悍之氣,

  山月站起身,“秦將軍。”

  秦胥沒有理會他,而是打量了江盡棠兩眼。

  這人是個藥罐子,偏偏十足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大冬天的坐在窗口吹風,此時一張臉白的跟隻豔鬼似的,唯有一雙唇仍然帶著春花之色。

  秦胥不自覺皺眉,傾身將窗戶關上了,道:“你要是想死,大可以來找我,我一刀給你個痛快。”

  剛剛吹了風,江盡棠的臉又白了幾分,越發襯的那雙眼睛跟一對琉璃珠子似的,幹幹淨淨,實在不像是一個惡貫滿盈的大奸臣該有的眼睛。

  “暫時不勞煩將軍。”他說:“還有些未了之願,想再苟且段時日。”

  秦胥嗤了一聲:“如今九千歲也是有家室的人了,除了沒兒子,還有什麽未了之願?”

  江盡棠微微一笑,整個人都有了幾分鮮活氣息,更是如江南三月的桃花一般,“人麽,不都是越沒有什麽,越追求什麽。”

  他伸出寒玉似的手指,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坐吧。”

  秦胥眸光落在他修長細白的指尖,頓了一下,而後在他對麵坐下。

  或許誰也想不到,當朝的大將軍、加封一等侯的秦胥竟和九千歲江盡棠有私交。

  畢竟這兩人在朝堂上可謂是相看兩厭,曾有人說過,大業若不是還有秦胥這樣的忠君良將,早就被閹人竊國了。

  “難不成……”秦胥逼近兩分,調笑道:“你還真想讓那姚氏給你生個兒子?”

  江盡棠笑著搖頭:“何必禍害人家姑娘。”

  秦胥靠回椅背上,散漫的道:“我和你說女人做什麽……說說朝堂上的事兒吧,這小皇帝,你教的不行。”

  江盡棠咳嗽了兩聲,咳出了一口血,他淡然的用手帕擦去,道:“他是狼崽子,不是狗,自然不會聽憑我擺布。”

  秦胥看見他咳血,皺眉:“我前些月不是送了幾個大夫給你?怎麽,那些庸醫都沒用?”

  江盡棠說:“沉屙舊疾,藥石罔醫,不是大夫的錯。”

  秦胥眉頭皺得更深:“這麽說自己做什麽,晦氣。”

  江盡棠笑了笑,一雙眼睛挑起來看著秦胥:“秦將軍,我們隻是合作罷了,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別太關注我的私事了,嗯?”

  秦胥很煩江盡棠這樣。

  總是將一切都分的很清楚,絕不拖泥帶水,兩人認識這麽多年,秦胥回想起來,他和江盡棠之間竟然沒有一絲瓜葛。

  “我隻是怕你撐不住,過早的死了。”秦胥冷冷道:“誰要關心你的私事。”

  “先多謝將軍了。”江盡棠道:“這一副殘軀,暫且可以苟且度日,我許諾將軍的,必然會做到,請將軍放心。”

  “……這麽多年,我真不知道你圖什麽。”秦胥猛地逼近江盡棠,盯著他的眼睛:“你是個太監,又是個病秧子,登上皇位沒有任何意義,如今你富貴已極,天下誰不怕你,你處心積慮的又是為了什麽?”

  “誰知道呢。”江盡棠平靜的道:“我也不知道。”

  他抓起桌麵上擺著的象牙扇,用扇子將秦胥推開,說起朝事:“安王快要回京了。”

  “怎麽。”秦胥挑眉道:“你還記著當年和他的那點仇?”

  江盡棠微笑:“將軍說笑,我和安王殿下能有什麽仇。”

  秦胥盯著他,大概過了幾息,他才道:“小皇帝倚重安王,他回京,你沒好日子過。”

  江盡棠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笑著道:“所以我要在京城之外殺了他,讓他進不了京城。”

  秦胥眼皮子一跳:“……你瘋了?如今你和小皇帝的關係劍拔弩張,他一旦羽翼豐滿第一個就要拿你開刀,就連那些窮酸書生都知道你是小皇帝親政的攔路石,要將你除之而後快……你如今又去挑釁他做什麽?真嫌自己命長了?!”

  江盡棠不回話,往外走,秦胥一把扣住他手腕:“回話。”

  江盡棠瞥了眼他抓著自己的手,扇子一轉,敲在他手背上,秦胥不由的鬆開了,江盡棠平靜的說:“我樂意。”

  “你……”秦胥咬牙,要是換個人這麽對他,他早就把人揍得哭爹喊娘了,偏偏江盡棠這人是個瓷娃娃,碰都碰不得。

  他收回了手,冷笑道:“成,你要作死,我不攔你。”

  “陛下親自給你操持婚事,還望九千歲好好活著,別辜負了陛下一番美意。”

  “自然。”江盡棠道。

  秦胥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躥起了一股子火,他灌了杯茶才道:“我剛收到消息,姚氏被人從刑部提走了,顧之炎親自帶人去的。”

  江盡棠回眸:“帶去了哪裏?”

  “宮裏。”秦胥說:“你把小皇帝氣得狠了,他打算把姚氏認作義妹,從宮裏出嫁……皇帝成了你大舅哥,九千歲好福氣。”

  江盡棠對宣闌這幼稚的做法並不予置評。

  “我許久沒回京城。”秦胥想起什麽:“前兩日見到小皇帝,恍覺他和先帝生的真是像,性子倒是截然不同。”

  江盡棠手指一顫,手中的象牙折扇也抖了抖,他垂下眼睫,溫聲道:“是啊。”

  “我倒是知道了個有意思的事情……”秦胥看著江盡棠,“前不久吏部的人整理案卷,有人發現光遠十三年的狀元和你同名同姓,你說巧不巧?”

  江盡棠笑了笑:“是巧。這位狀元郎是何許人也?”

  “案卷殘缺不全,記錄也並不清晰,倒是有司管案卷的老人記得……這一位似乎是定國公江璠的幼子,不如他的幾個哥哥有名,但是文采極好,隻是因為先天不足,身體病弱,一直養在深閣。”

  “定國公九年前因為謀反被株連九族,難怪這位狀元郎沒有出頭之日了。”江盡棠輕聲說:“不然倒也能封侯拜相。”

  “可惜了不是。”秦胥道:“我當年和定國公的公子頗有些交情,個個是人中龍鳳,想必這位狀元郎也是個不凡之人。”

  “倒是我高攀了。”江盡棠莞爾,那雙琉璃一樣的眸子裏仿佛新雪初霽,幹幹淨淨:“在下何德何能,與定國公的小公子同名同姓。”

  “我看九千歲也不像是窮苦之地養出來的。”秦胥眯起眼睛,“不算高攀。”

  “我是被父母賣進宮的奴役。”江盡棠溫聲道:“怎配和定國公的公子相提並論。”

  秦胥自然知道眼前之人的出身,六歲的時候家鄉遭災,逃難來到京城,父母為了活命,將他賣進了宮裏,光遠十四年的時候嶄露頭角,得先帝重用,漸漸成為權傾朝野的九千歲。

  樁樁件件,宮裏的案卷記錄的明明白白。

  這樣一個泥腿子,和光風霽月的定國公小公子,似乎也就隻有名姓一樣了,但是秦胥看著站在珠簾邊臉色淡然的江盡棠,卻總覺得他們之間,絕對有某種聯係。

  江盡棠用折扇挑起珠簾,一點頭:“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將軍自便。”

  山月對秦胥施了一禮,跟在江盡棠身後也一起出去了。

  他低聲道:“秦將軍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江盡棠看著天上紛揚而下的大雪,聲音泠泠:“可能是為那位江小公子可惜吧。”

  “畢竟十七歲的狀元郎,大業開國以來,也是頭一個。”

  山月撐開傘,遮在了江盡棠的頭頂,為他擋去飛雪,江盡棠的眸光落在遠方,眼睛卻空茫,笑了一聲:“……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