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狂熱分子
作者:三院老哥      更新:2021-11-05 22:14      字數:3521
  楊調鼎也算個好知縣。

  他上任一年來開渠百裏以灌溉民田,百姓稱善。

  前個月,流寇猖獗之際,防兵缺餉鼓噪。好在河內縣作為府治所在地,還算富庶,楊調鼎籌措了些錢發下去才平息事端。不然搞不好又是一次兵變。

  被保護的鄭王爺才舍不得出錢,即便棺材擺在門口了也假裝看不見。知府同樣不出頭。

  楊調鼎開口道:“老先生,人各有誌,學生也不多說了。鬥膽暫且將您禁足於宅院,安心養老,等流寇退卻,學生再登門請罪。”

  楊嗣修嗬嗬一笑,“你確實膽大,不把我交出去?”

  楊調鼎搖搖頭。

  楊嗣修站起身,拱手道:“愛鍋主議是歹徒的最後歸宿。告辭!”

  狂熱的愛國注義和宗叫或格命的激晴一樣,常常可以作為罪惡感的撫慰之所。

  泥腿子們交不上稅或者饑民活不下去了起來鬧事,他們抗稅造反,我強力鎮壓打的他們屁股開花殺的他們人頭滾滾,我忠於職守我沒錯我不會有罪惡感。

  被活活燒死殘忍嗎?誰讓他是異端,不信奉我的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我沒做錯。

  我賑濟百姓、懲惡揚善、修橋鋪路,我是好官好人好地主。但是他若和大順軍對抗,然後被殺,殺他的那位大順軍也沒錯。

  好人和反哥命並不矛盾。殺掉這麽一個反革名的好人,大順軍人不會有罪惡感。

  戰場上隻有敵人和自己人的區別。

  甚至可以再說的極端一些——

  如果兩個人約架,都拿把刀,甲把乙殺了,你說他是不是不道德?

  生死相搏,各憑體事,其實沒有什麽不道德。

  所以,如果拿刀殺人的都不能這樣評論,你怎麽能說刀子不道德呢?

  衝在前麵動手的人就是刀子,實際他們隻是大佬的工具罷了。

  你無法用理性或道德上的理由去說服一個狂熱者拋棄他的大業。他是既得利益者,害怕妥協,害怕改變,因此你很難讓對方相信他信奉的主義並不可靠。

  然而不論是哪一類人,他卻不難突然從一件神聖偉業轉投另一件神聖偉業的懷抱。他無法被說服,隻能被煽動。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業的本質,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除了真正的死硬份子外,換言之,什麽主義都是次要的。一般來說人人都有從眾心理,誰贏跟誰走。眼光更高一點的就是預見誰能贏提前跟誰走。

  大順軍畫一個大餅擺在遙遠的前方,天下大同能不能實現那是將來的事,定個目標嘛,大夥都有奔頭。萬一在八百年後成了呢?

  就算不成也沒關係,至少各命成功了我和子孫後代吃香喝辣我們現世安穩,能不能看到天下大同實在是無所謂的事。有個好夢就行了。

  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因為人性很複雜,吃了五穀雜糧必然會放臭屁拉臭屎。躲起來悄悄泄完不讓別人知道就好。

  你甚至可以說,所有理想都是騙人的,都是鬼話,還不如及時行樂,還不如放縱過一生,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是,理想終究還是存在的,隻不過追求理想的過程,會很痛苦。

  因為有李自成帶領的大順軍出現,楊嗣修提前改換門庭,楊調鼎暫時還想著忠於朝廷。

  他們這次沒機會剃發易服了。不過萬一他們想剃發變短毛,大統領熱烈歡迎。

  ……

  河內縣大牢。

  蜂窩爐子裏的烙鐵燒的通紅。

  “兄弟,我勸你老實交待。楊嗣修是不是你的頭領?”

  “哥,動腦子想一想,咱可能攀的上那種大人物?”

  “喲,你個龜孫兒!誰不知道你近年發了大財?錢是哪來的?要是沒有人在背後幫襯,你個窮酸憑什麽抖落起來?”

  “哥,地上那個爐子還有蜂窩煤都是小弟親自送來的,我憑本事掙點錢咋了?這爐子煙筒啥的又不是稀罕物,別人又不是不能做。小弟隻是比別人跑的快。”

  牢頭伸手提起烙鐵,“你以為衙門會胡亂抓人?你整天鬼頭鬼腦的幹些什麽還要我全說出來?”

  劉誌文慌了,“哥,別啊!你哪怕砍了我呢,千萬別動大刑。”

  “哈哈哈……”牢頭忍不住笑了,這可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

  他提著燒紅的烙鐵逼近兩步,劉誌文都快嚇尿了,“哥,我說,我全交待……”

  劉誌文他爹是個秀才,因為得罪了鄭王府的奴仆被革去功名;他還有個姐姐,光天化日之下被鄭王府綁去販賣了;他本人原還是個童生,後來也被縣學除名了。

  國人有三夢。在明君夢和清官夢破滅時,就夢想有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大明是多擋治的國家,村鎮有“鄉黨”,朝廷有“朋黨”,皇宮還有“閹黨”。江湖再多個“會黨”也沒啥稀奇。

  比如天地會。

  張成當初在米脂做衙役,後來在半路幹掉蓋虎,算是正式投入李自成麾下。

  李自成起兵之前,本來想提拔張成當班頭留守米脂,結果後生不幹,要跟著闖蕩天下。

  他在大順軍裏先一路做到了偵騎隊隊長,隨後天地會成立,挑選人員時就把張成抽出去了。

  天地會並不是地下讜組織,它就是個幫派性質的社團,甚至可以簡單的說就是個嘿社會。

  大順軍同樣是剛起步,李自成沒有多少富裕錢能撥給天地會。社團想發展想壯大,多半要憑自己的手段。

  要麽以做正經買賣打掩護;要麽就真刀真槍殺出一片地盤。

  前衙役張成在老營接受了三個月的加強培訓,被委任為天地會香主,然後背著包袱孤零零前往懷慶府城走馬上任。

  大統領放話,如果他幹得好,很快就能提拔為天地會河南分堂堂主。

  前程遠大。

  於是張成懷著雄心壯誌出發了。他這位天地會香主說是光棍上任,其實如果有必要,隔壁王屋山的袁宗第隨時能派出上千人提供支援。

  張成剛進懷慶府城就跟本地小混混幹了一架。

  不得不打啊。他曾經是衙役,在米脂縣裏橫著走的主,打瞎子罵聾子,什麽時候受過那種氣?在大順軍裏的日子早憋屈壞了。

  他並不後悔出山,也不怕招惹事端,反倒覺得過來單幹就是好!

  之前在陝西,張成跟著大順軍進蒲城,巡街時,有個刁民罵罵咧咧,還朝他臉上吐口水。

  張成一拳就把對方鼻子打歪了,然後就被訛了十兩銀子。因為違反軍紀還背了個處分。

  當然,大統領前腳賠了苦主銀子,後腳就深挖徹查。連對方三四年前犯的事都揪出來,先打了板子又罰銀50兩。算是給手下小弟報了仇。

  張成不是做生意的料,剛進懷慶又跟本地小痞子開仗,他就幹脆一條道走到黑了。經曆過大小七八戰,天地會的旗號在府城立住了。

  劉誌文在艱難窘迫的日子裏,很快就被天地會拉攏了。因為幫會內部講究“義氣相助、勇鬥不畏。遇事得有幫助,免人欺淩。”

  口號自然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天地會雖然鬥不過鄭王府,好歹把劉誌文的姐姐從江南贖回來了。

  劉誌文讀過書認識字,一年多時間就在會內成長為白紙扇——懷慶府內天地會堂口的二當家。

  這邊的天地會能來拉出來二三百人幹仗,但正式成員並不多。當前府城裏隻有四十多個人。一個富商地主;兩個讀書人;三個衙役;四個小商販;五個工匠手藝人;六個傭工;七個老農民;八個無業遊民;九個兵。

  劉誌文好歹也是經過考驗的會內骨幹,他當然不可能一禿嚕嘴啥都交待清楚。否則那後果……

  “我真不認識楊嗣修……”

  “啪!”另一個牢子抬手就是一鹽水鞭。

  “啊……”被綁在椅子上的劉誌文疼的直跳騰,“我認識楊嗣修,可他老人家不認識我啊……”

  “啪!”又是一鞭子。

  “哎呀……哥啊,我認了,我出錢……”

  “晚了!早幹什麽去了?”

  牢頭陰森一笑,“前天你要是這麽懂事,咱還真抓不住大魚。現在已經不是錢的事了,煽動城內作亂,區區幾十兩銀子就想抹平?”

  “哥,你開個價……”

  劉誌文真想來一顆後悔藥。他更想的是出去就捅死鄰居張三。

  劉誌文發達後,張三想跟著喝口湯,小劉以他品行不端婉拒了。於是就被點了。

  見不得人好,是人性之惡。看到人發財了,開始羨慕,然後嫉妒,最後就是恨。你比我好,我很痛苦。你最好是再掉進泥坑裏。

  劉誌文起初問題不大,沒查出什麽事。可同時河內縣防兵裏有個天地會成員上躥下跳,鼓動眾人加入幫派,別給地主老財們賣命守城。

  防兵被抓之後熬不過大刑就招供了。其他人收到信可以跑路,白紙扇劉誌文正在吃牢飯,倒黴。

  至於楊嗣修,還真跟天地會沒瓜葛。紅花會本來就自成一套體係,主打上層路線。可以理解成“第五縱隊”。

  楊老漢本來挺謹慎,但他看新來的知縣為人不錯,一天真就想去發展發展。楊調鼎虛應付了幾日,天地會的事一出,他還以為兩幫人是同夥。也算歪打正著。

  楊嗣修是紅花會在懷慶府的堂主,確實知道自家背後是大順軍。而天地會分堂裏,就連二當家白紙扇都不曉得底細,他們就單純的以為自己混的是個江湖社團。

  白紙扇劉誌文已經給牢頭開價到了二百兩銀子,依然沒用,結結實實吃了一烙鐵。

  “啊……我說……我全交待……”

  要讓一個人產生自我犧牲精神,必須撕去他的自我同一性和特殊性。不能讓他是個由生與死兩端所限製住的一個人類原子。達成這個目標最激烈的方法,是把一個人完全同化到集體之中。

  被完全同化到集體裏的個人不會把自己或別人視為人類。他沒有自己的價值、目的與命運可言;隻要集體存在一天,他就沒有死亡可言。

  可惜,天地會的洗腦水平遠遠不夠,劉誌文也算不上狂熱分子,幸好他也沒完全被烙鐵燒壞腦袋。

  “去我家二樓窗口放一盆花,這是召集所有同夥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