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啊,還是太年輕
作者:三院老哥      更新:2021-10-24 00:23      字數:5439
  張慎言去了一會兒,再次回來落座,新茶端上。

  他那個傻兒無恙。

  筆墨紙硯擺開。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見真空。”

  李自成邊說邊揮毫潑墨,沒寫崇禎實錄——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秦婦吟》作於黃巢攻破長安時,這首唐代最長的敘事詩和《木蘭辭》、《孔雀東南飛》並稱為“樂府三絕”。

  因為種種原因,韋莊晚年諱言《秦婦吟》,撰《家戒》自禁此詩,並向各處收回抄本。致使曆代徒知其名,不見其詩。

  重見天日要等洋鬼子掠奪敦煌莫高窟了。

  “《秦婦吟》?果真是原作?”張慎言激動的老淚橫流。

  李自成放下毛筆,“至少以晚生的水平編不出來。”

  張老漢邊擦眼淚邊說道:“後生可畏!焉知不能作偽?從陝西蒲城開始,你的詩書時有耳聞。當的起才華橫溢!”

  “啊?”李自成大驚。

  張老漢得意的笑,“意料之外?普天之下有幾個不是和尚的短毛?這短毛還是陝西人,又有才,兼是紀律嚴明的反賊大統領。找的出第二個?”

  李自成倒吸三口涼氣,“這可有些糟……”

  “慌了?怕槍打出頭鳥?”張老漢一臉戲謔。

  “啊?”李自成再驚。

  “嗬嗬!嚴父出孝子,慈母多敗兒。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語出大統領《新編增廣賢文》。

  絳州的韓家兄弟刊刻發行之後都沒給李自成版權費,雖然不要臉短毛也是抄的。

  李自成穩了穩心神,喝了口茶,淡定道:“有些鳥兒來到世間,隻為秉承真理做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

  張慎言指著桌上墨水未幹的字跡,“何為真理?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與天下百姓為敵,就是真理!”

  “啊?”

  “額……口誤,說反了說反了。”

  張慎言摸著胡子歎道:“老夫真沒想到你能尋到府上。革命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連曆代官軍都做不到十分之一。”

  前幾月官軍來剿賊,牛世威部路經潤城、史山等處,因軍紀渙散,兵丁四處搶掠。本地鄉勇疑兵為賊,飛磚亂石攔截阻擋。官兵畏,不敢相敵……

  地主老財們對“鬼子”唯唯諾諾,對“8路”重拳出擊也就算了,對“國軍”同樣重拳出擊呀!

  張慎言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革命軍紙鈔,抖了抖,“上麵寫的綱領和路線何解?”

  李自成按捺住興奮之情,詳詳細細解釋一通。

  張慎言聽完後直搖頭,“你呀,畢竟還是太年輕,想的太簡單,不懂時勢。天子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李自成沒辯駁,先拱手道:“恭喜老人家壓中了一半崇禎七年殿試考題。‘與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習不端,欲速見小。茲欲正士習以複道,何術而可?’”

  “……”張慎言呆滯。

  李自成又說道:“國朝太祖有言,‘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

  張慎言也不好直接反駁朱元璋,隻說道:“你怎麽不想想‘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什麽意思?你現在有嗎?”

  老漢起身離座,背著手踱了兩步。

  “唐代以前,地方多由世族門閥把持;宋以後則是土豪士紳,也可以稱之為‘鄉賢’。為何?你以為皇帝真能一言九鼎?

  後生,你要明白一點,想要天下太平,自上而下的皇權和自下而上的紳權,缺一不可。”

  前吏部尚書趙南星說,“鄉官之權大於守令,橫行無忌,莫敢誰何。”

  比如現禮部侍郎王應熊,他弟王應熙在老家四處巴縣為所欲為,鄉人控告他480條罪狀,贓私至170多萬兩。

  還有大學士宜興周延儒、烏程溫體仁、都禦史烏程唐世濟、翰林宜興陳於泰,他們的家人子弟在家鄉都以橫暴違法著名。①16年周延儒被崇禎勒令自盡;10年溫體仁病死;9年唐世濟坐罪戍邊,後投清;6年陳於泰被革職,未投清。

  可見縉紳聲勢之煊赫。

  即使本人廉潔正直,門生子弟及豪奴倚勢為奸也是難免的事。

  趙南星好友,現南京禮部右侍郎、代理尚書職務的錢士升說:“士大夫居鄉,止宜閉門不聞一事。若欲作好事,便開罪端。蓋身非有私,而因緣旁人安能預察而盡中啟也!”②狀元出身,致仕歸鄉後舉兵反清,事敗削發為頭陀。

  旁人假借聲勢,敲詐鄉民,縉紳自己還不曉得。

  張慎言說到這裏連連歎氣。

  《明太祖寶訓》裏朱元璋說:“元季君臣耽於逸樂,循至淪亡,其失在於縱,元實非寬也。”

  最後大明同樣走了“失在於縱”的老路。

  縱觀元、明,除了明初,整個元明兩代簡直就是士紳地主官僚們的天堂,他們壓根無底線無節操,人人都在進行一場狂歡盛宴。

  崇禎上台之初儒臣說什麽他就幹什麽,被東林群賢稱之為“聖主明君”。後來皇帝發現這幫家夥太會糊弄人了,這才大開殺戒。

  可惜,無力回天!

  或許不能說是幾十萬韃子征服了明朝上億人,應該是明末官僚士紳們拉韃子入的夥。因為再讓崇禎瞎折騰下去真的就官不聊生了,李自成打破北京後也不跟他們合夥,那就引入外部經理人。

  官僚士紳認為投降了大清也可以活的很滋潤,甚至幻想著能過上元朝時的好日子。

  “大元製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

  看上去沒地位,但不影響臭老九們在大元過得非常滋潤。因為當時地方幾乎是士紳自治,他們是真正的土皇帝。

  大明官僚士紳們想的很美,再然後,咱大清就來了。

  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屠刀走來了……

  大清把他們的錢糧搶了,把他們的女人睡了,再順便屠個城。不聽話的殺,寫錯字也殺,還有哭廟案、奏銷案,士紳們跟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唱征服。

  有時候跪舔也沒用。

  比如錢謙益門生謝三賓,被老師把相好的柳如是搶走就不提了,他不光給大清當了帶路黨,還舉報了幾次反清密謀大案。

  結果呢,因為謝三賓有錢,就被當成反清共犯抓捕,榨幹後才放出來。最後弄得錢財沒了,名聲臭了,孫子都不認自己了。⑤謝三賓在巡按山東兼軍前監紀任上平孔有德有功。他兒子在京城被李自成追贓。

  士紳地主們認為主聖臣賢,換個主子打工的夢想就這麽一去不複返了。

  於是,那些人中的代表,比如水太涼和吳梅村,他們前半輩子罵大明,後半輩子羞愧難當,又暗戳戳的反清複明。覺得死了以後無顏麵對祖宗,哭的嗷嗷叫,整天懷念大明的好。

  ……

  李自成問:“老先生,你有沒有魚肉鄉裏?賦稅交齊了沒?”

  張慎言一甩袖子,怒目短毛,“胡求扯!”

  他定了定神,順了順氣,又說道:“老夫既與你有緣,在這裏大發慈悲教你兩句不傳之秘。

  欲成大事,你要分清誰是敵誰是友。你要把敵弄得少少,把友弄得多多。至於是非對錯,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然東林黨為何勢大?”

  說白了政織其實非常簡單,你是鏢客,身邊任何人都是小雞。

  飄客和雞是什麽關係?純粹的利益關係。所以表子無情,戲子無義。

  隻要你能滿足部分人的利益需求,同時對任何人都無情無義,卻要逢場作戲,假裝有情有義,你就具備了當高等政克的條件。

  當然,這是對絕大多數牆頭草來說的。也有些冥頑不靈的迂腐之輩——

  朱元璋在元末明初甚為當時的理學大儒們所輕視,譬如楊維楨、陶宗儀等江南名士,皆堅辭朱元璋征召,不仕明朝而尊蒙元朝廷為正朔。

  有些人不用明朝年號,甚至始終視明朝君臣為賊。就連做了明朝官的一些士大夫在私下仍舊對元朝持同情態度,比如劉伯溫等;有些人不經意間還流露出對元朝的惋惜和對明朝的鄙視之情,比如葉子奇等。

  這種腐儒就不必計較了。

  朱元璋有“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的大義名分都這樣,更別說李自成這種“流寇”。團結多數即可。

  一番話讓李自成頻繁點頭,他虛心聆聽。

  張老漢繼續道:“你大概也熟讀史書。宋代有這麽一場君臣對話。咱挑要緊的說。”

  “‘安石曰:法製具在,則財用宜足,中國宜強。今皆不然,未可謂之法製具在也。

  彥博曰:務要人推行爾。’”

  張老漢盯著短毛,“聽懂要害沒有?”

  李自成點點頭,“治國就是治吏!所以才要發動群眾,不然官僚士紳就會永遠騎在百姓頭上!士農工商……”

  士農工商,士為四民之首。因惟士能代表理想,而率先之,宏揚之,又固守而勿失之。此士之一流品。

  “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簡單說,士人是三代表五代表之類,士人應以天下為己任。可當前還有幾人能做到?

  “問其師,曰孔孟也;問其書,曰經傳也;問其所學之道,曰仁義道德、忠孝廉讓也;問其誌,曰以為利也。

  水旱頻仍而不知恤;瘡痍宛轉而不知矜;坐糜廩食而不知羞;負赤子父母之望而不知省……與世之盜賊等耳。”

  李自成洋洋灑灑一通,最後怒道:“……老漢,你說就這種齷齪之輩,我還要把他們供起來?我還要看他們臉色行事?不應該把他們打翻在地?我還要再踩他們一萬腳!”

  張慎言一撇嘴,“這可謂想入非非了……”

  謀官卑如鼠,得官猛如虎。

  官字兩張口,喂飽上麵那個,下麵才有的吃。想從上麵那張口裏搶食喂下麵那個嘴,癡人說夢。

  治吏喊了上千年,可是誰又治好過?

  權力是最好的那個藥。人家提弓上馬蓄勢待發,你若喊一嗓子叫停,誰不急眼?

  你一張嘴就是家國情懷,人家失去的可是真金白銀呐。

  靠個人道德?有幾人是海瑞?

  靠嚴刑峻法?朱元璋都“剝皮實草”了,貪官汙吏仍然前仆後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百姓沒有權利,他們也不知道怎樣使用權利。你敢交出去?你可以看不上舊士紳,你可以自己培養人才。然後呢?結果還是出來一代新士紳,毅種輪回罷了。

  甭管哪朝哪代,人家士紳永遠是爺!

  張慎言長篇大論一番。李自成如小學生聽師長訓導一樣,苦著臉撓頭不語。

  即便是滿清,入關重新分配利益之後,很快就跟士紳同流合汙了。畢竟八旗才有幾個兵,不拉攏士紳怎麽辦?

  乾隆能不知道他爹改革的意義?可是再繼續胡整下去,弄不好人家官紳又要換經理人了。他隻能暗搓搓的搞些“文字獄”,殺一殺那幫人的氣焰。(隻是其中一個原因。)①雍正“朕覽本朝人刊寫書籍,凡遇胡、虜、夷、狄等字,每作空白,或改易形聲……殊不可解。揣其意蓋為本朝忌諱,避之以明其敬慎,不知此固背理犯義,不敬之甚者也。嗣後臨文作字,及刊刻書籍,如仍蹈前轍,將此等字空白及更換者,照大不敬律治罪。”

  士紳很難辦!李自成暫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

  曾經朱元璋也發動群眾了。

  《大誥》說:今後布政司、府、州、縣在職的官吏員,賦閑的官吏,以及城鄉中那些老奸巨猾的頑民,若膽敢操縱詞訟、教唆犯罪、陷害他人,勾結官府,危害州裏,允許當地的賢良方正、豪傑之士將這些人抓起來,綁送京城。如有人膽敢中途邀截,則梟首示眾!

  看上去,朱元璋讓屁民翻身了?

  怎麽可能。

  朱元璋有很大的功績,但政績也就那樣。

  他隻把自己朱家人當作人。至於之外的存在,無非是豬狗和牛羊的區別罷了。“代天牧民”嘛!牧的就是豬狗牛羊。

  所以自己養的狗咬了自己養的羊,朱元璋還是可以打狗兩棍子為羊出氣。

  朱八八最根本的立場和出發點還是維護家天下,其他的都是順帶。

  不然他為啥不把混賬兒子們剝皮?他要真是愛民仁善為啥要弄一堆賤籍?為啥跟曾經的敵對勢力區域百姓歧視性收重稅?老朱幹的齷齪事多了去了。(後麵會洗地,別罵撲街)

  雖然朱元璋屢次重申:“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後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論無赦”。

  但他去世的第二個月,建文帝就暗搓搓的廢了《大誥》,“發動群眾”這張皮幹脆也不要了,棄如敝屣。

  ……

  張慎言又語重心長道:“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禍患必至也。”

  他長歎一聲,“天下大同固然美矣,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革命軍的綱領路線說歸說,真照那麽做,不智!何況根本辦不到!”

  李自成問:“老先生,晚輩還是想試試,可有好法子贈我?”

  張慎言笑了笑,“老夫充其量是個狗頭軍師罷了,要真有通天徹地的本領,還有你什麽事啊?!

  今日老夫以長者的身份就那麽一說,你就這麽一聽,如此而已。”

  李自成一揖到底,“多謝首輔老先生教我!”

  張慎言慌的往後一跳,甩袖道:“扯求淡!你這短毛不要拉我下水。老漢五十多的人了,隻求安度晚年。”

  李自成再作揖,“黃忠六十歲跟劉備,薑子牙八十為丞相,佘太君百歲才掛帥。先生何敢言老?”

  張慎言回到桌旁坐定,“不用拿這些話擠兌。說破天去老夫也不可能隨你出山,頂多是坐等革命功成吧!來,喝茶!”

  李自成很難過,跟著坐下。

  他潤潤嗓子放下茶盞,想了想,反問道:“因為食君之祿,所以忠君之事?可吃喝拉撒哪一樣不是天下百姓供養?”

  張老漢道:“即便卓吾(李贄)複生,八成也不會隨你造反。你可以認為是氣節操守,或者旁的什麽,隨你怎麽想吧。”

  李自成不太同意,“卓吾先生時,天下還算富庶,他老人家要是看了現在的光景,大概早就跳腳造反了。”

  張老漢送短毛一個冷哼,外加鄙視的微笑和蔑視的眼神。

  李自成又欠身問:“晚輩自認有經天緯地之才,革命必會成功。但眼下急缺得力人手,不知老先生可有良策?”

  張慎言嗬嗬一笑,“等你打的官軍屁滾尿流時,士紳自然會蜂擁而至。”

  李自成氣憤道:“一群醃臢潑才!老子要發配他們去西伯利亞種山藥蛋!”

  拋開這個話題,兩人又閑聊了半晌。

  臨別時,張慎言問:“你果真刀槍不入?”

  李自成笑,“然!”

  張慎言琢磨了下,又問:“障眼法?”

  李自成笑,“然!”

  張慎言怒,正要發作,李自成大笑而去。

  “你真能預知後事?”張慎言緊跑兩步,扶著門框追問。

  李自成回眸一笑,“然!”

  “孽畜!”張老漢捶胸頓足。

  李自成走了幾步,忽然去而複返。

  “明日想去拜訪孫老爺,容後生在此湊合一晚。”

  “柴房還有一間,住不住?”

  “行!”

  張老漢真把李自成安排去柴房了。

  又再次送了壺“加料”茶水……

  張慎言回到屋裏越想越氣,拍著桌子叫道:“去喚二老爺來!”

  稍頃,他弟來了。

  大老爺無名怒火起,“你孫子不許叫張泰交!”

  二老爺皺眉不解,“娃都沒成婚,哪來的孫?”

  大老爺拍桌子啪啪響,“老子不管!你要敢起名張泰交,老子就敢把他扔茅坑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