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一思想犯水文不看
作者:三院老哥      更新:2021-10-24 00:23      字數:5402
  糊弄完賈富貴,幾人來到張府。

  “先有南盧北竇,後有張陳二府。”

  大族張氏,在明朝世代有高官,要超過陳氏。

  王重新跟他家關係不錯。

  張鵬雲是四品官,前兵科都給事,目前丁憂在家。①

  跟他就不能直接說收稅了,閑聊幾句混個眼熟就好。其餘的話讓王重新代勞。

  接下來李自成獨自去陳家。

  有王重新的名帖開路,李自成順利登門。但是對方神情寡淡,隻得略寒暄便告退。

  李自成臨走前少不了又神棍一下,“陳兄才高八鬥,文運亨通,兩年後必登甲戌科殿試金榜,赴任樂亭知縣。”②投清,順治年三品官。

  陳昌言笑嗬嗬,也不當回事。

  出了門,再回到張府,李自成不免牢騷了幾句。

  原本以為李贄來過,陳家應該算開明,結果大失所望。

  張鵬雲卻說,李贄隻是來遊山玩水,何況去的是隔壁天官王府,並沒來郭峪,跟陳家沒交情。倒是和坪上村的劉氏關係匪淺。

  李自成順便問起張鵬雲對李贄什麽看法。

  對方或許是跟大統領不熟,也或許真的看不上李贄,隻打幾句哈哈,不願多談。

  李贄這人不得了。

  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

  堪稱明清第一思想犯。

  大明萬曆皇帝對他怒不可遏: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留存。如有黨徒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坊參奏來,並治罪。

  否則“複安得節義忠孝之士為朝廷所用?”

  清朝的《四庫全書》在提要裏特意寫到:李贄傷風敗俗,不把孔子放在眼裏,這樣的人該殺,書該燒。

  李贄到底幹了啥?

  他後來的思想應該和自家環境有關。

  元朝時泉州是第一大外貿港,李家祖上“航吳泛越,為泉巨商”。

  明初海禁,李家逐漸衰落。到李贄爺爺一代,成了僅能糊口的小商人。

  若是代代窮苦反而讓人心安理得,但是祖上闊過,那心裏就難受了。

  於是,他爺爺做了決定,要讓子孫後代讀書,做官!

  李贄他爹便放下算盤拿起書本。雖然沒能出仕,但也成為一名光榮的私塾先生。

  李贄出生時,王陽明卻即將走向人生終點。或許冥冥之中有種薪火相傳的宿命。

  李贄在十二歲時寫了篇《老農老圃論》,炸裂十裏八鄉。

  老農老圃是論語中的一個典故——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

  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遲出。子曰:小人哉!

  李贄對孔子的看法是:吾時已知樊遲之問。在荷蓧丈人間,然而上大人丘已不忍也。③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

  要知道孔子可是連皇帝都要頂禮膜拜的聖人,而李贄小學沒畢業就敢出言不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後來李贄讀書越多,心裏越痛苦。

  怎麽我對經書的理解總是“不能契朱夫子深心?”④明科舉以朱熹《四書集注》為準。

  可是不讀書又沒出路,忍吧。

  二十六歲那年,他中舉了,但也沒咋高興。“此直戲耳!”

  又當了官,卻因自己所思所想與眾不同,處處不得誌。

  接著父親去世,李贄離任回家丁憂。沒想到海盜橫行,祖居毀於戰火。

  眾所周知,大明官員俸祿太低了,老實人活得很辛苦。

  李贄守喪三年期滿,一貧如洗。好不容易再入京剛得了個官,爺爺又去世了。

  由於父親已不在,李贄必須替父丁憂。

  此時他實在囊中羞澀,根本無力再攜妻女回鄉。隻好把朋友贈送的“份子錢”一分為二,一份留給妻子置田地,供其生活;一份自己帶著回鄉辦理喪事。

  三年守喪完畢,李贄風塵仆仆返回,卻得知二女兒和三女兒都已在災年中餓死。

  再次入京,李贄得了個從九品的禮部司務,和離任時相比低了兩級。

  就這他也不思悔改,把同僚上司得罪個遍。

  “……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觸;為太學博士,即與祭酒、司業觸;為禮部曹務,即與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盡觸也;汪與董皆正人,不宜與餘抵,然彼二人皆急功名,清白未能過人,而自賢則十倍矣,餘安免觸耶……為郡守,即與巡撫王觸、與守道駱觸。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駱最相知,其人最號有能有守、有文學、有實行、而終不免與之觸,何也?渠過於刻曆。”

  幸好這期間他結交了王陽明的徒孫,融入了激進的泰州學派。

  王陽明不必多說,能文能武。

  老先生年輕時信奉朱老夫子的“格物致知”,有一次格了七日七夜竹子,指望格出聖人之理。

  最後竹子沒參悟透,反而受風寒病了好幾天。

  “格物致知”真扯淡呀,咱創個“心學”吧。

  心學派反對理學派累贅的格物致知,提倡直接追求心理的自由自在。

  脫胎於心學派的泰州學派更是狂的沒邊,什麽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

  當然,他們也沒狂到“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不然早被剿滅了。

  李贄終於找到了知音。仕途未必如意,卻因為鑽研心學而別有一番樂趣,“五載春官,潛心道妙。”③(春官,非椿宮,是禮部別名)

  他認定心學乃是“不死之學”。他說:我個性倔強,不肯屈服於人,但對於心學,也不得不信服了。

  幾年後李贄調往南京做官。南方風氣開放,李贄如魚得水。

  他常常與各種學派的人論學,甚至和利瑪竇從天體運行到幾何數學,從四書五經到嘎燈創世無所不談。

  這之後李贄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

  他終於徹底背叛了程朱理學。因為對方講究的是存天理滅人欲,餓死是小失節事大。④“存天理滅人欲”具體來源、解釋不展開水了,反正不能一棍打死。假如人家要求的對象不是國民而是統治者呢?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李贄累了,他無力改變什麽,隻好辭官。

  他的餘生隻剩下兩件事:讀書著述、講學授業。

  李贄反對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認為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提出凡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嚐有是非;天之立君,本以為民;雖孔子亦庸眾人類也。

  “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偶配;以司馬光論桑弘羊欺武帝為可笑;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也舍棄。李贄認為“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兄弟,有兄弟然後有上下。”

  為了和《烈女傳》一戰,李贄在著述中列舉了25位有才識的婦女,讚揚她們“是真男子”、“大見識人”。

  他強烈反對節婦烈女,主張寡婦改嫁,尤為反對廣為流傳的“女人禍水”論……打拳第一。

  李贄指責道學家們都是偽君子,“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誌在穿窬(偷奸耍滑)。”

  “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願,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

  “實多惡也,而專談誌仁無惡;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

  “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實際上都是“讀書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顯……無一厘為人謀者”。

  “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贄又稱讚南洋大海盜林道乾為“豪傑”,說與那群無才無能的士大夫相比,林道乾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

  李贄主張富國強兵,批評理學家們“高談性命,清論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癢置之不聞,反以說及理財為濁”的行為。

  老李又指斥官吏“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於孔子而後足也。若必取足於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

  每一條言論都和當時的環境格格不入。

  顧炎武後來說:“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

  有人誇就有人讚。比如狀元焦竑就認為李贄:“未必是聖人,可肩一狂字,坐聖門第二席。”

  這位焦竑曾在落選卷中看上了徐光啟,拔置第一。

  李贄還是“嗬嗬”老祖。

  他在《評三國誌演義》中寫:曹家戲文方完,劉家戲子又上場矣,真可發一大笑也。雖然自開辟以來,哪一處不是戲場,哪一人不是戲子,哪一事不是戲文。並我今日批評《三國誌》亦是戲文內一出也。嗬嗬!⑤韋莊、蘇軾都有嗬嗬。

  萬曆十六年,李贄突然削發為禿瓢。

  借口是“惡頭癢,倦於梳櫛,遂去其發,獨存鬢須。”

  實情是“因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裏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發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

  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實則以年紀老大,不多時居人世故耳。”

  果然特立獨行!

  同年,李贄在麻城認識了梅國楨、梅國森等人。也即是梅之煥叔和爹。

  梅國楨有個閨女,定了親但還沒來得及成婚丈夫就去世了,於是當了尼姑。

  梅淡然不是一般深閨女子,李贄就誇她為“女中丈夫”。他不視淡然為弟子,而是彼此之間稱師。

  李贄的女弟子不止一位,梅家的大小媳婦以及其他幾位女士也同樣拜李贄為師。

  時人眼中這是“傷風敗俗”,自然引起聖人之徒側目。被人稱之為“僧尼宣銀”。

  李贄仍然我行我素。

  他還理直氣壯地辯解“我回首一生……心上無邪,身上無非,形上無垢,影上無塵……”

  李贄自認和婦人們交往完全合於禮法,毫無“男女混雜”之嫌。但是又不倫不類地寫下“山居野處,鹿豕猶以為嬉,何況人乎……”

  假如他能看到唐代白居易弟弟白行簡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不知會不會引為知己。

  ……

  梅之煥當然會受到李贄影響,早前因楊鏈案被牽連戍邊時作詩說,效忠這樣一個朝廷到底值不值。後話暫且不提。⑤

  梅家是麻城名門大地主,奴仆佃戶上千,可排第二。異端李贄能長時間在麻城潛心治學,若沒有他們護持不可想象。

  不過他也當麵批評過梅國楨迂腐,真是個怪老頭。

  萬曆二十一年,三袁來訪。

  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是湖北公安人,開創了明代文壇“公安派”。

  當時沁水人劉東星上任湖廣左布政使,適逢三袁與李贄一起到黃鵠磯遊覽,遂去拜訪。

  兩人談道論學,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後劉東星因為父喪,丁憂在家,於是讓兒子劉用相前往麻城致問邀請李贄。

  李老漢來到坪上村,一邊跟人談學論道,一邊輔導劉用相等子弟讀書。住了一年多。

  恰逢梅國禎此時正巡撫大同、總督軍務兼理錢糧,他便邀請李贄北上相會。

  大同邊關之地,李贄對軍事起了興趣,開始寫作《孫子參同契》。

  梅國禎稱之為“集兵家之大成,得《孫子》之神解。”

  李贄隨後又去南京待了段時間,在焦竑幫助下出版了《藏書》。

  當時士人“全不讀《四書》本經,而李氏《藏書》、《焚書》人挾一冊,以為奇貨。壞人心,傷風化,天下之禍,不知所終。”

  等李贄再回到湖北,原寄居地已被湖廣監察禦史燒成白地,“置諸從遊者法。”

  東林黨人馮應京能拜服耶教門下,也參與過翻譯《幾何原本》,卻不能容忍李贄。④

  老馮在反對萬曆礦稅的鬥爭中也算急先鋒。後因事被逮捕,百姓“擁檻車號哭,車不得行”。

  他在《輿地圖敘》寫“即如中國聖人之教,西士固未前聞,而其所傳乾方先聖之書,吾亦未之前聞。乃茲交相發明,交相裨益。惟是六合一家,心心相印,故東漸西被不爽耳。”

  嘎燈都能拜服,可李贄的“異端邪說”卻不是誰都能接受。慕洋犬果然是祖傳。

  萬曆三十年,著名東林黨人,當時還隻是禮科給事中的張問達上疏彈劾李贄:

  “李贄壯年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刺謬不經,不可不毀者也!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於庵,拉雞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於明劫人財,強摟婦女,同於禽獸……”

  張問達彈劾的好。他後來官運亨通,天啟年做到吏部尚書。後被彈劾,命追贓款白銀十萬兩。

  萬曆皇帝看過後當機立斷,逮李贄下獄。

  此時李老漢已七十多歲,惡疾纏身,正寓居在通州好友馬經綸家。⑥原監察禦史,因直諫萬曆帝,被免職歸裏。

  老馬:“朝廷說你是罪人,而我私藏了有罪之人,我願一同赴死!”

  於是,馬經綸跟著錦衣衛入京。

  “李贄先生迥絕塵,不憂伯道隻憂民;投荒攜眷走千裏,三女四男一女存。”

  隻一個女兒,也就隻一個女婿了。

  李贄女婿莊純甫得知嶽父在通州病重,日夜兼程趕來,恰逢老漢被係入京,便跟隨照料。

  李贄曾說:“我愛書,須牢收我書,一卷莫輕借人,時時搬出日頭曬,曬幹便收訖。雖莊純甫近來因教子故亦肯看書,但要書決不可與之。且彼不知我死,縱或於別處聞我死而來,亦不可與我書。”

  摳門老泰山,女婿心寒不?

  莊家是晉江名族。莊純甫的父親率眾剿海盜亡,他叔太仆寺少卿因前去搶奪屍體同亡,被稱為“一門忠孝”。

  莊純甫侄孫是狀元莊際昌。⑦時際昌卷有別字,又洗補未淨。科臣楊漣曰:“以狀元而有別字,必三百人皆不識字乃可;以狀元而洗補,必三百人皆曳白乃可。”

  與小莊同科高中的還有袁崇煥、孔貞運、孫傳庭、馬士英……

  都是大人物,又跑題了。

  李贄這人太叼了。

  一般人叼,頂多叼到二三十歲,荷爾蒙過去就乖了。他能一直叼到七十歲不帶歇息。何況還是在明代這種大環境下。

  李贄被捕後,東林黨人馮琦馬上跟進,建議萬曆發動清算李贄思想運動。

  隨後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將李贄定性為:“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令天下“學術塗炭”。

  萬曆皇帝隻是想讓他認個錯,可李老漢倔強一輩子,豈會在獄中低頭?

  “誌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李贄在獄中自殺。

  在這個虛偽的王朝裏,他活成了一團火。

  老頭兒曾說:“我性本柔順,學貴忍辱,故欲殺則走就刀,欲打則走就拳,欲罵則走而就嘴。隻知進就,不知退去……是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日與世交戰而不敗者,正兵在我故也……”

  老頭兒曾希望“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大力大賢”的有才之士“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肯忘恩。”

  可惜李自成晚到了三十年。

  有多少狷狂,就有多少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