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虞睜開雙眼，眼神渙散，裏麵濕漉漉的，卻泛著光。

  她道“媽媽前兩天才從醫院出去，你要幫忙照顧著點，顧影她……病的很厲害，幫我轉告玲姨，得把人送醫院去，還有，這次是我自己賭輸了，你不要……”

  她的聲音微弱到甚至蓋不住機器報警的聲音，水霧之下的眼眸已經渙散到連光都攏不起來，事到如今，兩個人似乎並不需要再有任何解釋和坦白，三年前的三年後的，所有的齟齬和隔閡都在生死麵前，化為齏粉，隻露出一顆赤裸裸的赤誠之心。

  但這個覺悟來的代價還是大了些，慕一錚沒等她那句“你不要自責”說完，貼著她的唇陰冷道“平常不是挺能的？脾氣不是燥的很？怎麽，這就不行了？你還不知道吧，你這兩個孩子都是我弄死的，顧虞你咽的下這口氣麽？你都不恨我麽？”

  明明是那麽咬牙切齒的字字句句，可說出來卻隻有無助和絕望，伴隨著那些溫熱的水珠，一顆一顆砸在顧虞蒼白的臉頰上，他的聲音也隨之黯淡無力，甚至帶著哽咽“我警告你顧虞，你不能活下去報複我那也沒關係的，大不了等你兩腿一翻，眼睛一閉，我自己回家拿把刀，或者抓把安眠藥，總之有許多辦法給你抵命，你明白了嗎？”

  顧虞的神誌已經有點恍惚了，她的腦袋緩慢轉了好幾圈，在她反應過來慕一錚這段話可以簡單用“殉情”兩個字來概括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強撐起精神，吻了吻他，然後穿過身下攥著自己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安撫的話不知怎麽說，最後隻能笑道“你可真幼稚”

  慕一錚也笑“你第一天認識我？”

  顧虞道“別鬧……”別讓我連死都不安心。

  慕一錚道“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沒鬧你”

  強撐的笑於是再也繃不住了，他摸了摸顧虞的腦袋，兩個人抵著額頭，身下的十指緊緊相扣著，他說“隻要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救你，你也要堅強一點知道嗎？慕家還需要我，你媽媽大病初愈更需要你，我們都不可以任性”

  這是兩段瀕臨絕境的靈魂不屈抗爭的意誌，他們在為了彼此與死神決戰。

  人有的時候，似乎更願意為了別人而活，這世上那麽多的求而不得，那麽多的絕望逆境，明明恨透了這個外表華麗的花花世界，可卻仍能為了那麽點單薄的信仰而強撐，於是他們奮力前行，頑強抵抗，無往而不利。

  多麽堅強，多麽溫暖的信仰呢！

  顧虞蒼白無神的眼睛突然就有了一點兒光彩，可不多久，她就陷入了深昏迷。

  耳邊有許許多多嘈雜混亂的聲音，熟悉的陌生的，男人的女人的，顧虞夢到自己就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隻要再後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而麵前是層層霧障，她不知道前麵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或許比深淵更加可怕，未知的一切總是充滿恐懼，她於是轉身，深深地凝視著那團深淵，那深淵在號召她“跳下去吧！跳下去，你就能回到原點，讓一切從新開始！”

  她赤著腳，足尖點動，半個人都已經飄在懸崖上，身後突然響起男人急躁的聲音。

  “顧虞，過來”

  好熟悉的語氣，她僵硬地扭頭，一雙木訥的眼瞳動了動，看見慕一錚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站在迷障裏，朝她伸手“乖，跟我回家了”

  她想起來了，她答應了慕一錚要堅強下去，她如果墜入深淵，慕一錚也會跳下去的，不可以！

  可她一隻腳已經跨出去了，來不及了，她低頭看了一眼身下無盡的黑暗，一陣猛烈的失重感陡然襲上心髒，她的心跳隨之劇烈跳動起來，伴隨著心電圖上愈加規律的波形。

  護士正在不斷地抽血、輸血、換液，就在這時候，病房裏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是護士在裏麵驚呼道“院長、主任，血壓……血壓上來了！”

  如同陰霾之中一抹璀璨的驕陽，又像是夏天裏的一聲平地驚雷，救贖了兩個將死之人。

  病房外的院長和醫生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就在幾個小時以前，顧虞的血壓都已經低到測不出來，末梢蒼白冰冷近乎半個死人，這種情況，根本就束手無策。

  他們隻能用一代接著一代的血和一劑又一劑藥物吊著這口氣，他們隻是在等著這口氣咽下去的那一刻，可奇跡，就這麽不期而至了。

  女專家從裏麵急匆匆地出來，掀了口罩，裏麵露出一抹疲憊卻是輕鬆溫暖的笑“慕先生，慕太太她真的是很堅強！她抗過來了！”

  抗過來了……

  這一定是這輩子聽見的最振奮人心的四個字了，慕一錚從椅子上站起來，無以言表的歡喜，如釋重負的解脫，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刻的心情，但最後，他同樣隻是平靜地幾步上前，走到女專家和另外幾個院長麵前，重重朝他們鞠了一躬，虔誠道“多謝”

  他是南州家世顯赫的慕少爺，是慕氏集團一言九鼎的慕總裁，南州沒有人不給他幾分薄麵，他也從來沒有對人吐露過“謝謝”二字，而此刻，卻唯有這兩字才能疏解心中萬分之一的喜悅。

  厲姝和程禦也守在邊上，他們也跟著慕一錚一一鞠躬，道了謝，謝這兩條救命恩情。

  而他們更要感謝的，是顧虞的堅強。

  ……

  ……

  一個月後。

  寒風瑟瑟，席卷著漫天的灰塵，凍僵的枝葉在冷風中愈加顫顫巍巍，溫度驟然下降，大有降雪的預兆。

  慕一錚裹了件大衣，停好車，他疾步衝進了別墅，家裏開著暖氣，地毯厚的都能淹沒腳踝，宋媽在廚房熬湯，一切都還是他希望的樣子。

  他脫了外套和鞋襪，赤腳踩在地毯上，不一會兒體溫就暖回來了，他像往常一樣推門進了臥室。

  臥室裏的溫度更高，床上依舊鋪著兩條厚厚的羊絨被，可不同的是，隆起的厚被子之下卻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慕一錚唇角的歡喜陡然僵硬，他生怕這一個月的時間都是一場夢，於是慌慌張張的翻遍浴室、櫥櫃、陽台，聲音乒乒乓乓，最後驚動了廚房裏的宋媽，宋媽一進來見到的就是他這副失態的樣子，手裏還捏著鏟子，生硬地說道“先生找什麽呢？太太……不是下午給您打過電話，要出去一趟的嗎？”

  他這才突然想起來，下午開會的時候，顧虞是給他報備過的。

  他真是患得患失成疾了！

  於是故作鎮定地恢複如常，又看了眼外麵大風亂起的風雪天，道“我找……車鑰匙，去接她”

  說著，捏著不知從哪找來的車鑰匙，穿回外套就出去了。

  天氣太冷，顧虞是直接自己開車出去的，這次她沒有單獨約上顧影，而是直接去了慶江路的別墅。

  周怡玲和顧文寒都在家，顧影被喂了安眠藥，就鎖在自己的房間裏昏睡著，夫妻二人見顧虞是隻身一人來的，不由鬆了口氣。

  畢竟單從法律上來說，對顧影的審判根本抵不過她犯下的罪，可若是落在慕一錚的手裏，那他絕對有足夠的怒氣和能力，讓顧影生不如死！

  撿回一條小命的顧虞身體其實並沒有痊愈，失血過多導致她的膚色都是偏冷白的，麵頰和嘴唇也沒有什麽血色，病殃殃的，光見著就足夠叫人心疼的了。

  她穿著臃腫厚重的羽絨服，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縮在蓬鬆的大毛領裏麵，手裏還抱著個暖手捂，就這麽個百歲老人的姿態往沙發上一坐，卻把顧文寒夫婦震得渾身無力，硬生生跪倒在她麵前。

  雙方都還沒有開口，就在這時候，身後臥室的門發出“哢噠”一聲，顧影不知道怎麽就把反鎖的門給打開了，她整個人陰沉沉的，目光呆滯無神，走路的時候動作也十分僵硬，和那天與顧虞纏鬥時簡直判若兩人。

  但顧虞還是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往沙發裏靠了靠。

  顧影緩慢地走上前，默默地將跪在地上的父母扶起來，最後才轉過身，一聲不吭地自己跪了下去。

  沉默了幾許，她才慢慢地說道“對不起，小虞兒”

  再多的話，她似乎也不想說，低著頭，陰沉的像個木偶，顧虞坐在沙發上也沒有動作，半天才冷冷道“不需要了，鬧成這樣，顧影，醫院和監獄，你總要進一個吧？”

  她道“u盤的事我放了你一馬，綁架的事我也沒有告發你，你生病我也的確是有責任，但你幾次害我性命，我現在也拿了半條命給你補償了，玲姨，我不欠你們家了”

  她的表情堅定而冷漠，誰生來都不是聖母，經曆了這麽多，她要還那麽矯情地把顧影抱在懷裏，說什麽你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我不怪你，你不要自責，那他媽可就太惡心人了！

  不過她倒也沒有恨人家恨到食肉寢皮的地步，臃腫的身體從沙發上站立起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顧影，道“慕一錚是不會放過你的，要是不想太難堪，就趕緊去醫院躲著”

  說完這句，她扭頭出了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