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死的病人睜開他那由於高燒而發紅的眼睛，感激地望著陸雲生。

  他讓年輕人把他那皮包骨頭的瘦手握在他們有力的手裏。

  病房裏幾個小字輩一次把手遞給了他，直到夏師爺，直到陸雲生。

  現在，陸雲生緊緊地握著他老朋友的手以安慰的語氣說：

  “快，趕快好起來，我們一起回十裏洋場，一起去大舞台聽戲，一起去新世界樓頂上逗鳥，我們回到我們曾經那個拚搏奮鬥過的地方，我們放下所有的羈絆，我們一起落葉歸根。”

  快要死的病人搖搖頭，示意年輕人都離開他的床邊；他用另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抓住陸雲生，拚命想說什麽。

  陸雲生把頭俯下，爾後就索性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在講著他們剛在十裏洋場發展的時候的事情，他的眼睛有點兒鬼鬼祟祟，在悄悄地說著什麽，陸雲生彎著身子，挨得更近了。

  病房裏其餘的人，看到陸雲生老淚縱橫，還在直搖頭，一個個都大吃一驚。

  王二自出生以來就沒看過陸雲生哭過，天塌下來他最多隻是臉色發白聲音有點顫抖，這麽失態真的是第一次。

  別說王二就算是陸淮平都沒有見過。

  顫抖的聲音越來越高，誰都可以聽到黃金榮在痛苦中使出非凡的努力，勉強掙紮著抬起頭，眼睛發愣，伸出食指指著陸雲生。

  “老三啊老三他救救我，免我一死，我求你，我渾身的肉都燒光了，還感到毛蟲在吃我的腦漿。老三，給我治治病吧，你最有辦法了，別讓我一個人就這樣死在異地，我真的隻是想回十裏洋場，真的隻是想再見阿英一麵！”

  此時的黃金榮已經看不清人了，隻能拚感陸雲生手臂傳導過來的溫度，對著他大喊。

  陸雲生默默不語，眼淚已經嘩嘩的流了下來，好在他知道黃金榮已經看不見了，不然他可不想在自己大哥麵前丟了麵子。

  “大哥！我……”陸雲生的聲音有些哽咽。

  黃金榮把頭落下來，放在枕頭上，他的眼睛失去了狂妄的希望之光。

  他認命了，他這輩子覺得最有辦法的三弟，現在也無計可施，死亡隻不過是倒計時了，短暫他也不想再去為難自己這輩子最好的兄弟了。

  這時護士又回到病房來了，以非常嚴肅的公事公辦的態度，像吆喝鳥兒一樣吆喝他們出去。

  陸雲生站了起來，但黃金榮又伸出了自己的手。

  “三弟守在我跟前，陪著我同閻王會麵吧，也許他看到你在我跟前，他就會嚇跑了，不再敢來纏我，我就可以安安靜靜的了，或者你也可以說上一句話，幕後操縱操縱，嗯？”

  快要死的黃老板眨眨眼、似乎是在將陸雲生的軍，不過態度並不嚴肅：“你同閻王反正是親兄弟嘛。”

  然後，好像生怕陸雲生生氣似的，他抓住陸雲生的手說：

  “守在我跟前，讓我就這樣握著你的手，就像我們在鬥智鬥勇中勝過了別人一樣，我們也會在鬥智鬥勇中勝過閻王這個狗雜種。三弟啊，千萬別把我讓給閻王。”

  陸雲生做了個手勢，讓別人離開病房。

  包括護士在內大家乖乖照做。他用他那雙寬大的手，握住了黃金榮杜枯萎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

  老頭子一再安慰他的朋友，語氣沉靜，反複消除他的顧慮。

  陸雲生一再安慰他的大哥，語氣沉靜，反複消除他的顧慮，他倆就這樣一道等待死神到來，陸雲生真能夠把黃金榮的命從人類最凶惡的刑事犯手中奪回來一樣。

  風雲激蕩的年代裏，廟堂與江湖出了無數的英雄與梟雄，他陸雲生、黃金榮、袁嘯軍、沈青山、汪雨樵就是江湖裏最“風光的五個人”。

  有最繁華的地盤，最得力的手下，最懂做的門生，在十裏洋場這個遠東第一都這個冒險家的樂園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一言能給人一個遠大前程，一語能讓人暴斃街頭沉屍江底。

  隨著大浪淘盡，轉眼間即將隻剩下他陸雲生一個人。

  孤獨、落寞、寂寞、蕭瑟陸雲生也搞不懂自己現在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他忍著忍著不讓自己去想他自己以前所做的那一些事情，他明白自己手上有多少的冤孽，此時此刻他有些害怕，害怕黃老板死了以後會下地獄，自己死了以後同樣也會。

  但他還是想了起來，從那一次為了麵子出頭的故事開始想起，如果不是阿英姐，如果不是黃老板，此時的他應該還是在賣梨吧。

  如果不是自己咬著牙，挺過了那五分鍾，可能自己的罪孽也不會這麽多吧！

  或者那一次自己沒有去火車站，沒有去看宋先生，自己是不是這輩子到死也是一個矮騾子，或者已經橫屍街頭了？

  陸雲生緊緊的攥著黃金榮的手，也不知道此時的黃金榮是累了還是知道自己的三弟在思考，他的呼吸都很微弱整個病房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從初到十裏洋場賣梨，那個十六鋪姓王叫王國富老板特別仗義，給了他活命的機會，到大嫂林桂英打牌贏了錢給了自己三千大洋，自己用來結交朋友從此得到賞識。

  從黃老板、夏師爺與他一起創立三公司鑫，到自己介紹袁嘯軍給黃老板，三人從此結拜三鑫改名永鑫。

  從自己單槍匹馬去找江浙督軍盧永強贖回大哥，到打腳盆人自己捐出兩架飛機。

  從南小杜、北老九十三太保無敵手，到自己命令酒鬼親手解決自己那個做漢奸的二哥。

  點點滴滴，曾經發生的每一一件就像是電影一樣在陸雲生的腦海裏一幕一幕的放了出來。

  “三……弟……”

  聲音很小但還是打斷了陸雲生的回憶。

  “黃老板，我在的”

  “三弟……”

  陸雲生小心翼翼的把黃金榮扶了起來。

  “三弟……萬般”

  “我在的，不急慢點說”

  陸雲生輕輕的拍打黃金榮的後背，想幫他順氣。

  “萬般帶不走，隻有孽隨身。”

  這句話基本上是吼出來的，它用盡了黃金榮全身的力氣，同時也用盡了他最後的一口氣。

  說完黃金榮垂下了手臂……

  “黃老板？大哥？黃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