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愛之敬之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7-19 20:01      字數:4550
  隻他實在小瞧了這天底下最便宜的酒,剛入喉一股辛辣之極的味道直衝得他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他努力忽視那辛辣的味道,想要將酒咽下去,不想卻反倒哇地一聲將酒全部吐了出來,即便是如此,他喉間也是火燒火燎的十分難受。

  “快,水”。

  蘭十八忙解了腰間的水囊,遞到他嘴邊,他大口大口的吞了好幾口,才總算稍解了那火辣感。

  仇希音解了荷包,找了一枚薄荷糖遞給他,他忙丟進嘴裏。

  這一番動作太大,前後左右的酒客都看了過來,有人大聲嘲笑了起來,“這是哪家的小毛孩子,也學男人喝酒!”

  旁邊頓時應和聲嘲笑聲一片,謝探微用帕子抹了抹臉,沒有接話,臉上的血色卻慢慢褪了。

  仇希音遽然起身,抄起麵前的粗瓷大碗就朝叫的最凶的鄰桌幾個大漢砸去,“十九!”

  十九緊隨其後,扔出了酒壇,酒壇碎裂的巨大聲響響起,雪亮的劍鋒緊隨其後,嘩啦一聲,結實的八仙桌整齊碎為兩半。

  一陣詭異的寂靜之後,人群才炸開了鍋,老板娘風一般卷了過來,罵道,“是誰?誰敢砸老娘的場子?”

  仇希音等她跑到了跟前才不緊不慢道,“是我,老板娘待要如何?”

  老板娘剛剛還怒氣衝天的臉頓時笑成了一朵嬌花,“不如何不如何,姑娘單管砸!不夠砸,樓上還有!在我這,長得俊的幹什麽都行!”

  人群更是炸開了鍋,紛紛譴責老板娘見色忘義,老板娘一叉腰,一個人的嗓門直直將所有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都給老娘閉嘴!再廢話的全部滾出去!以後都別來老娘這喝酒!”

  喝罵聲頓時啞了下去,老板娘一瞪眼,“全部灌你們的黃湯去!老黃,出來說書!”

  老黃是個五十左右的猥瑣老頭,麵相令人生厭,一開口卻語驚四座,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十分能找準聽眾的注意力和關注點,不過片刻的功夫,熙熙攘攘的酒肆就安靜了下來。

  仇希音幾人的桌上已經另上了酒,還擺上了幾小碟瓜子花生等物,卻沒有人碰,台上的說書雖然精彩,謝探微卻明顯在發呆,謝嘉樹和仇希音端坐不動,偶爾眼神交流,皆是擔憂。

  老黃說的是一個刀口討生活的壯漢與剛化作人形的狐妖的故事,在這崇尚武力的漠北風沙之地,倒是十分合宜,光看這酒肆之中,十個就有九個半是刀口討生活的壯漢便可知一二。

  故事情節十分老套,與京師那些落難才子偶遇狐仙豔鬼的故事沒什麽兩樣,隻老黃的口齒十分厲害,仇希音聽著聽著竟也聽進去了。

  隻故事說到一半,用語便開始朝露骨的方向演變,謝嘉樹見老黃開始說什麽,“……魁梧孔武的壯漢輕輕鬆鬆便將那柔弱嬌媚的小狐妖捉進了懷裏,笑道,可算是被我抓住了,我瞅瞅,是先脫了衣裳,還是先散了頭發……”忍不住開口道,“小叔,我們走吧”。

  這些東西怎麽能讓音音聽見,汙了耳朵?

  謝探微恍然回神,噢了一聲,“走吧”。

  說著起身提了酒壇在手中,吩咐蘭十八去付賬,謝嘉樹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了下去,算了,小叔如果非得要試試那酒,就讓他試試好了,省得他總是惦記著,反倒難以心安。

  這時台上的故事已經進行到小狐妖懵懂無知,驚慌失措了。

  仇希音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老黃忽地變了副腔調懇求道,“燕燕,我的燕燕兒,你就依我一回,別說做牛做馬,就是給你倒洗腳水,就是死了,我也甘願!”

  仇希音腳步一頓,燕燕,燕燕兒,上輩子,寧慎之平日總是用他那特有的清冷嗓音叫她燕燕,床笫之間,卻會加上個“兒”字,那柔軟綿長,似乎是從鼻腔裏哼出的“燕燕兒”總是叫她莫名煩躁,恨不得用襪子塞住他的嘴!

  底下頓時哄堂大笑,老黃一拍驚堂木,“諸位看官,特別是那外鄉來的,可學好了,這燕燕二字,乃是我涼州用以叫家中最得寵的長女、幺兒,用來叫小情兒更是絕妙,用官話來說,那就叫心肝寶貝蜜餞兒!

  在這涼州城裏,不管你用來叫誰,人人都樂意聽!

  就是小老兒家裏那個滿臉皺紋,腰似水桶的老娘們,還追著要小老兒叫她燕燕兒呢!不叫,那就是一頓好打啊!”

  台下轟然又是一陣大笑,謝探微也住了腳步,喃喃念道,“燕燕兒,想不到這西北粗獷之地,也有這般綿軟情意”。

  仇希音麵色慘白,眼前一幕幕皆是寧慎之神色冷清叫她燕燕的模樣,在床笫間拖著鼻音叫她燕燕兒時麵色潮紅的模樣,耳邊更是一聲聲,一句句皆是燕燕,燕燕兒……

  “王爺——”她喃喃念了一聲,往前栽去。

  謝嘉樹大驚,忙伸手扶住,“音音,怎麽了?”

  仇希音推開他,撲進秀今懷裏,“快,回去,我頭暈”。

  她這麽一說,謝探微和謝嘉樹皆慌了,忙打發蘭十八去尋馬車,快馬加鞭的回了鳳府。

  ……

  ……

  是夜,仇希音一夜沒有合眼,隔壁院子謝探微的琴聲也斷斷續續響了一夜。

  天剛亮,仇希音就去尋謝探微,謝探微盤膝坐在院中的梧桐樹下,膝頭擺著一把古琴,是寧慎之搜羅數年才尋了來送給他的那把餘音。

  仇希音俯身行禮,“小舅舅”。

  謝探微抬手按住顫動的琴弦,語氣溫和,“你不舒服,怎麽這時候就起了?”

  仇希音默了默,道,“小舅舅,池陽公主傷勢已穩,日後好生將養即可,我想回京師了”。

  “好,十八,吩咐下去,盡快收拾好行囊,明後天就走”。

  蘭十八應聲而去,仇希音示意秀今跟去,在謝探微身邊的錦墊上學著他盤膝而坐,問道,“小舅舅為何心憂?”

  短短一一夜,謝探微已沒了前些日子的憂愁之色,聞言微微一笑,“不是心憂,隻是不舍”。

  “不舍?”

  謝探微低頭看向她,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是不舍,舍不得京師的繁華喧囂,舍不得謝家弄的清靜文秀,舍不得我滿園子的花花草草,更舍不得我們樹哥兒和音音”。

  仇希音心頭一凜,“小舅舅想做什麽?”

  謝探微失笑,“別怕,公主她,是做大事的,總不能為了我滯留京師,左右我無所事事,日後定是要來涼州陪她的,要見我們音音隻怕就難了”。

  原來,他竟早就做了這樣的決定!

  所以,這些日子來他才愁眉緊鎖鬱鬱不樂,所以,昨天他才要走遍涼州的大街小巷,又逼著自己去那三教九流齊聚的涼州酒肆,喝那最劣質的酒,與風-騷的老板娘對話……

  仇希音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謝探微見她不說話,望著自己哭,大而圓的貓兒眼因著淚水的洗禮越發的清亮,看的他心頭又軟又疼,看得他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隻得狼狽避開。

  “話是這樣,涼州離京城不算遠,若是我想音音了,又或是音音想我了,幾天的功夫也就到了”。

  謝探微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再說音音長成大姑娘了,說不定馬上就要嫁人了,還會有很多可愛的孩子,可就顧不上想小舅舅了”。

  仇希音依舊不說話望著他哭,謝探微無奈,“好了,別哭了”。

  仇希音點頭,淚水湧得更急,語氣卻還算鎮定,“小舅舅,公主就是那個你願意八抬大轎,願意以正妻之禮敬之愛之的人嗎?”

  謝探微愣了愣,隨即徐徐笑了,笑容中滿是溫暖的柔情,“如果這世上有人值得我八抬大轎,願意以正妻之禮敬之愛之的人,那便隻有公主了”。

  仇希音緩緩起身,斂衽,“恭喜小舅舅”。

  恭喜你兩世所尋終有所得,恭喜你從今以後不再孑然一生,夫妻成雙,兒女成行,幸福圓滿,人生無憾……

  謝探微哈哈笑著受了她的恭喜,仇希音又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

  ……

  一路上,仇希音的腳步沒有停過,她的淚水沒有斷過。

  小舅舅尋到了那個他願意八抬大轎,願意以正妻之禮敬之愛之的人,她為他高興,更多的卻是不舍,不舍多年的陪伴一朝天南地北,不舍他來到這西北風沙之地風吹日曬。

  他那般華美張揚的公子哥兒適合繁華喧囂的京師,適合錦繡柔美的江南,卻絕不適合這肅重蠻武的漠北。

  他滿腹的才華,滿身的風華,在京師、在江南,讓他廣受追捧愛戴,在這漠北,卻沒有用武之地,甚至像昨天在涼州酒肆般隻會給他帶來譏諷和嘲笑。

  他享慣榮華,未入夏便要用冰,未入冬便要燃碳,食求精美,衣求華麗,所居所用無一不精致華貴,便是筷子的顏色不對他胃口,他都不肯吃飯。

  琴棋書畫,琵琶胡笳,詩詞文章,丹青書法,弄草蒔花,他樣樣都愛,樣樣都通,他愛看戲,喜聽曲,名山大川,古畫辭賦,珍玩古董,這世上所有精致美好的東西,他都喜歡,他是京師傲然綻放的牡丹,是謝氏一枝獨秀的瓊花,又怎能受得了這漠北的風沙……

  仇希音越想越不舍,她的小舅舅,本就值得這世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

  “音音”。

  仇希音僵住腳步,狠狠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用帕子擦幹臉上的淚痕,轉身行禮,“公主怎麽來了?”

  鳳知南上下打量著她,“堂哥說你一大早的從謝四的院子哭著跑出來了,又說你們不知怎的突然要走,讓我過來瞧瞧”。

  “我沒事,公主的傷還沒有大好,不該出門兩頭跑的”。

  “早就好了,”鳳知南不在意道,“那你們為什麽突然要走?堂哥讓我來問問,是不是鳳府招待不周?”

  “鳳將軍多慮了,鳳府上下皆十分周到熱情,是我們給鳳將軍添麻煩了”。

  鳳知南皺眉,“那是為什麽?”

  仇希音默了默,道,“是我想家了”。

  鳳知南噢了一聲,不再追問,仇希音想和她說謝探微的決定,又咽了下去,那是小舅舅和鳳知南的事,她不該越俎代庖。

  兩人沉默了一會,仇希音振了振精神開口,“公主,有件事我想請教你”。

  鳳知南點頭,仇希音領著她進了自己的房間,吩咐秀今取來一對珠花,正是那對和謝探微的發帶用了同樣貓眼石和紅寶的珠花。

  她十分喜愛這對珠花,時常佩戴,這次出門自然也是隨身帶著的。

  “公主請看,”仇希音指著點綴其上的紅寶小貓兒,“紅寶石十分難以切割,所以大多紅寶都用做鑲簪子,嵌鐲子之類,打孔做成珠串瓔珞的都少,更別提像這樣雕刻的如此精巧精細,公主覺得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

  鳳知南想了想,道,“我知道有種叫火水鑽的金剛石,十分鋒利,常用於切割寶石”。

  仇希音點頭,“但我走了這麽多地方,從來沒有見過能將紅寶雕的這麽精細又活靈活現的”。

  鳳知南摸了摸那精巧的小貓兒,沉吟,“如果要雕成這樣,火水鑽是其一,其二,隻怕那工匠定是用刀的高手,方能有這般強勁,巧勁,隨心所欲,不傷原料。我大約也是能做到的,隻我沒練過,肯定沒他做得好看”。

  她說著奇怪道,“用刀高手怎會去做了雕刻寶石的工匠,你這珠花從哪裏來的?”

  仇希音道,“是小舅舅去求了寧郡王尋的工匠”。

  她說著緊緊盯著鳳知南,“公主知不知道寧郡王府有誰有這樣的本事?”

  鳳知南愣了愣,點頭。

  仇希音追問,“是誰?”

  鳳知南沉默了一會,抿唇,“我不能說”。

  仇希音勉力控製著不讓自己露出異色來,“既是這樣便算了,我如今大了,戴這個不太合適了,原本想重畫些花樣子,托那位工匠再幫我做幾支釵子步搖的”。

  鳳知南立即道,“這個好辦,你將東西給我,我轉交給表哥,盡快做好送給你”。

  “算了,太麻煩了,這對珠花上的貓眼石原是和小舅舅發帶上的是一套,左右我也戴不了了,便一起送給公主,聊謝公主救小舅舅的恩情萬一”。

  鳳知南騰地站了起來,連連後退,“我不要,我走了”。

  她說著掉頭就走,生怕仇希音追著她非要塞給她一般。

  仇希音怔怔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半晌方低頭看向手中的珠花,五年前,寧慎之立在謝府的綠梅林外,伸手接過她的花瓶時滿手細小的傷口再次浮現在眼前。

  她不知道,他竟是連雕刻這些小玩意都會,不過也對,他們雖夫妻十三載,卻一直形同陌路,他的事,她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