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少年之困
作者:朱衣公子      更新:2020-07-13 19:53      字數:4406
  仇希音提著食盒一路出了謝家,剛渡過半月湖,蘭十九就迎了上來,行禮道,“姑娘,四公子上了元寶山”。

  仇希音點頭,將食盒交給他,“我們上山”。

  天氣晴好,爬山踏青的人很多,還有許多穿著藍白色朱子深衣的謝氏書院學子,仇希音在山頂附近一個僻靜的角落尋到了坐在石頭上看著山下發呆的謝探微。

  仇希音默默看了他半晌,上前安靜伏進他懷裏,謝探微揉了揉她發髻上光線變換的貓眼石,長長歎了口氣。

  半晌,謝探微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悵然道,“音音,我很害怕你會長大”。

  害怕你也會像他們一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變得麵目全非——

  “那音音就不長大,永遠陪著小舅舅”。

  謝探微失笑,隨即又更深的皺起眉頭,“音音,如今你太祖父和太祖母皆搬進了謝氏書院,過幾日我也會帶著樹哥兒搬去,你不要回京城了,就留在我們身邊”。

  他的音音天分絕佳,心腸柔善,他定要親自看顧教養長大,絕不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壞了她的天分和心性。

  “好”。

  仇希音格外乖順,謝探微緊鎖的眉頭這才舒展了些,深吐了口氣,“我們回去吧”。

  仇希音仰頭看向他,“不過小舅舅,我要先回京城住一段時日,姑父一家來了京城,我總要去拜見。

  而且,池陽公主寫信給我說,她至多有半個月就要回涼州了,她托鳳薑將軍給我尋了一匹汗血馬的幼崽,本是想親自教我騎馬的,如果我不回京城,她就教不了我了”。

  謝探微愣住,“回涼州?”

  仇希音點頭,“公主說她來京城隻是借住,遲早總是要回去的,她是鳳家人”。

  謝探微愣怔半晌,徐徐一歎,“說得不錯,她是鳳家人”。

  鳳家人,終是不會困在京城這方寸之地的。

  仇希音小心覷著他的神色,“小舅舅,你和我一起去京城嗎?”

  謝探微搖頭,“不了,我剛接任謝氏書院山長,樹哥兒又出了那樣的事,這幾天是因為尚有客在才留在謝家,馬上父親就該趕我去書院了”。

  “那,公主走的那天,小舅舅要去送行嗎?”

  “不了,你幫我帶一份禮去——”

  謝探微說到這忽地頓住聲音,他想起了鳳知南送他的那副弩箭,她應是喜歡那些弓啊箭的吧,他沒有那些東西,甚至在整個謝家弄都買不到。

  他與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小舅舅?”

  “算了,到時候再說吧,我叫棉哥兒送你回京”。

  ……

  ……

  謝嘉棉將仇希音送到仇府門口便要回轉,仇希音扯住他的袖子,衝他眨了眨眼,“九表哥,這幾天我還有事要你幫忙呢,你且隨我進來,保管有驚喜!”

  謝嘉棉愣了愣神,就被她扯進了門,進門不久就有個穿著團花織錦棉袍,腰係玉帶的富態男子滿臉是笑的迎了過來,“音音回來了?這就是謝家的四哥兒?果然人中龍鳳!人中龍鳳!”

  正是鄧文雅和鄧文仲的父親鄧盧。

  仇希音俯身行禮,親熱叫道,“姑父,這是五房的九表哥,不是四表哥”。

  謝嘉棉抱拳,“小侄謝嘉棉,見過姑父”。

  鄧盧笑著抱拳還禮,拇指上碩大的翡翠扳指在日頭下翠花朵朵清晰可見,“謝家的兒郎果然名不虛傳,來,一點見麵禮,還望九哥兒不要嫌棄”。

  大戶人家,晚輩進門,不管親疏,總是要意思的給些見麵禮的,謝嘉棉剛剛不願進門,除了怕麻煩仇家,也是這個道理。

  隻現在既進了門,謝嘉棉也不扭捏,盡量自然的接了荷包,行禮道謝。

  鄧盧又遞了個荷包給仇希音,“音音也有,這都快一年沒見了,音音越長越漂亮了!”

  仇希音隨仇時行夫妻在姑蘇鄉下長大,走得最近的親戚就是這個姑父,鄧盧為人圓滑親切,出手大方,仇希音小時候很喜歡他,隻後來經仇時行告誡,才慢慢疏遠了。

  仇希音接了荷包,荷包輕飄飄的,明顯是裝了銀票,而從鄧盧這般積極的來迎接謝嘉棉來說,塞的肯定不是小數目,甜甜道謝,“還是姑父最好了,姑父你不知道,我到京城這麽長時間了,父親就給了我一次零花銀子,就給了一千兩,四妹妹還氣得要命,跟我搶,把我手都抓破了!”

  仇希音說著將手伸給鄧盧看,鄧盧見她的手白皙柔嫩,哪裏有破了的地方,卻還是笑著哄道,“是四妹妹不好,改日姑父幫你教訓她!”

  他說著又從袖袋裏取出一隻荷包,衝她眨眨眼,“四妹妹不乖,這個是單給音音的,四妹妹不知道,音音可千萬不能說啊!”

  仇希音就攥著荷包甜甜笑了起來,“姑父最好了!姑父,我們進去吧,九哥第一次到我們家玩,我們帶他拜見祖父、祖母去!”

  鄧文雅即將入宮為妃,仇老夫人自然不能一直關在養德院中,被甩手不管的仇時行放了出來主持事務。

  小半年不見,仇老夫人瘦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了,看著至少老了十歲,精神卻很好。

  仇希音進去時,她正在和仇氏商議鄧文雅的嫁妝單子,見了仇希音麵色頓時一冷。

  仇氏卻十分熱情,拉著謝嘉棉連連感慨謝家就是會教孩子,隨便哪個少爺出來都是人中龍鳳,又吩咐丫鬟去取見麵禮,卻是一匣子打成梅花形狀的金錁子,穿了孔,下係流蘇,精致討喜,整齊地在匣子裏排成兩排,每排十個。

  謝嘉棉一驚,連連推辭說太貴重了。

  仇氏失笑,“這謝家出來的孩子就是會說話,這點子東西,哪裏值當什麽,九哥兒拿著耍耍吧”。

  謝嘉棉抿了抿唇,伸手接了。

  仇氏又叮囑仇希音,“你表姐現在整天悶在屋裏繡嫁衣,我實在是怕她悶壞了,你得了空去陪她說說話,自從遂姐兒沒了,她也就和你能多說幾句話”。

  仇希音應了,仇氏便打發他們去給謝氏請安。

  他們到京城時已經是下午了,轉了這一大圈,仇正深已經下衙回了府,正在謝氏的流光院中,見了謝嘉棉一愣,問謝氏道,“這是哪一房的哥兒?我瞧著眼生”。

  不想謝氏竟是認識謝嘉棉,答道,“是五房的九哥兒,他父親因著爛賭被趕出了謝家”。

  這麽一說,仇正深就有印象了,噢了一聲。

  謝嘉棉麵色通紅俯身抱拳,謝氏掃了他一眼,“你父親做的混賬事,與你無關”。

  仇希音連忙點頭,“是啊是啊!父親,九表哥今年準備考秋闈,我過幾天還要去外祖家,九哥就不兩頭來回跑了,在我們家住幾天,這幾天父親你可要好好指點指點九表哥!”

  仇正深向來喜歡勤苦的孩子,見謝嘉棉在父親被逐出族的情況下,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現在又準備考秋闈,一口應下,“這是自然,隻我學問不及謝氏書院的夫子們,棉哥兒回去後還是認真向夫子們討教為要”。

  謝嘉棉早就輟學贍養母親,哪裏能去請教夫子們,聽了大喜,連忙拜謝。

  仇正深忙止了他行禮,“不要客氣,拿這裏當自己家,今晚就在這用晚食,用過了,我們去書房”。

  謝嘉棉在家中自學已經三年,好容易遇到個謝探微,卻是個不屑製藝文章,隻思琴棋書畫的,乍然遇見仇正深這個正宗的兩榜進士,又不吝賜教,自是喜之不盡,兩人一問一答,直到將近子時方散了。

  蘭十九候在外麵,將謝嘉棉領去了客院,安排好一切才退下去。

  謝嘉棉想起鄧盧給的那個荷包,打開,發現裏麵竟是兩張五百兩的銀票,不由目瞪口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闊氣的見麵禮,給的又是他這樣一個隔了房,一表三千裏的表哥。

  他想起仇希音下車時對他眨眼的俏皮模樣,又想起她說起仇正深給她零花銀子時的“就給了一千兩”,少年的一顆心就又是無措,又是無望,又是難過。

  就算他中了舉人,考中了進士又如何?又怎能和仇家這般世代豪富,簪纓之家相比?

  隻怕他努力一輩子,到老了,也未必能一出手就給她一筆她能瞧得上眼的“零花銀子”吧……

  ……

  ……

  謝嘉棉折騰了半宿,天亮時分才朦朧睡去,感覺剛閉上眼睛不久,外間就響起了敲門聲,他忙穿戴妥當,開門。

  蘭十九冷著臉站在門外,單手托著一個巨大的托盤,“剛剛慧中姑娘來傳姑娘的話,姑娘今天要去寧郡王府赴池陽公主之約。

  姑娘兄弟緣薄,唯有一個長兄,如今在謝氏書院不得回府,鄧家表少爺年紀尚小,唯有勞煩九爺了。

  這是大爺新做的春衫,還沒來得及送到書院去,時間來不及做新的,九爺將就穿一穿,還望九爺不要嫌棄”。

  蘭十九冷著一張俊臉,背書般的說完這一長串話,著實違和。

  謝嘉棉默默接了托盤,換好衣裳洗漱好,蘭十九就拎了個食盒過來,道,“姑娘去陪老太太用朝食了,姑娘說我們家老太太性子古怪,就不請表少爺一起了,待會請表少爺直接去垂花門一起去寧郡王府”。

  謝嘉棉,“……”

  仇家表妹這性子——還真是,仇老夫人性子古怪這樣的事就不用說出口了吧?

  ……

  ……

  大蕭民風開放,閨閣女子隻要有兄長作陪,便能出門,小門小戶的姑娘獨自出門也不鮮見。

  仇希音和謝嘉棉一起進了寧郡王府,剛到垂花門,鳳知南就迎了過來,免了兩人的禮,道,“長公主聽說你要來,念叨你上次讀經讀得好,說想見見你”。

  仇希音點頭,隨著她一起去見榮和長公主,不想寧慎之正巧在榮和長公主處陪她說話。

  這麽長時間來,仇希音對寧慎之的懼怕已少了許多,麵色如常向榮和長公主見禮。

  許是因為寧慎之在,榮和長公主心情十分愉快,態度也十分親切,賞了謝嘉棉一套文房四寶做見麵禮,又執著她的手傷感道,“恒之送去讀書了,這個孽障整天忙的不見人影,好不容易得了點時間寧願千裏迢迢地去尋重華,也不願陪我老太婆。

  現在阿南也馬上要走了,我一個老太婆在這偌大的郡王府孤苦伶仃,阿南一直跟我誇你,說整個京城的閨秀就你是個好的,她也隻與你要好。

  阿南走了,這個孽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娶妻生子,你可要多來陪陪我老太婆”。

  寧慎之尷尬咳了咳,“祖母”。

  榮和長公主白了他一眼,安撫拍了拍仇希音的手,“你不要怕他,他也就長得嚇人點”。

  仇希音,“……”

  寧慎之又忍不住咳了咳,榮和長公主的白眼幾乎都要飛到他身上了,“咳什麽咳?病了就去吃藥!仇三姑娘,你不必理會這個孽障,以後要多來瞧瞧我老太婆,帶上你這個表哥。

  我老太婆年紀大了,就喜歡瞧見你們這些生得俊的丫頭小子,一個個水蔥也似的,看著就高興”。

  仇希音恭聲應了,榮和長公主歎了口氣,放開她的手,“去和池陽頑吧,小心著點”。

  又叮囑鳳知南,“阿南,仇三姑娘不似你皮實,你小心著些,別叫她摔著了”。

  鳳知南應了,帶著仇希音和謝嘉棉走了。

  榮和長公主目送著他們的背影遠去,對寧慎之道,“這謝家就是謝家,孩子們出來一個算一個,也不見生得多出色,偏偏在仇三姑娘那般的絕色身邊站著也不遜色半分,就跟菩薩跟前的金童玉女似的”。

  寧慎之沉默,榮和長公主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剛才還會咳嗽兩聲了,這時候怎麽了?啞巴了?”

  寧慎之伸手抱拳,“祖母若無吩咐,孫兒告退”。

  榮和長公主擺手,“走吧走吧,看著就來氣!”

  寧慎之又行了一禮,轉身離開,榮和長公主目送著他的背影遠遠消失,沉沉歎了口氣,冤孽啊……

  接連三天,仇希音都在謝嘉棉的陪同下去寧郡王府尋鳳知南學騎馬,也每天去給榮和長公主請安,隻除了第一天,後麵再沒碰到寧慎之。

  到第三天晚上,鳳知南對她道,“明天我去你家門口等你,我們一起去城外跑馬,郡王府的演武場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