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魏知行的過去(1)
作者:鷺梁      更新:2022-01-08 11:53      字數:4116
  楊言心滿意足地看著魏知行震驚的表情。

  魏知行此刻宛若一樽木雕,未盡的動作像停滯了一般,定在了那裏。

  他是看錯了嗎?

  魏知行心想。

  雅間內燈火通明,照得陸蓮心那張明豔的麵龐分外清晰。

  陣風襲來,吹動雅間懸著的重重紗簾,將陸蓮心的麵龐隨著風吹簾動而若隱若現。白底水墨色的紗簾被室內點燃的燈火染成了微染淡金的顏色,像極了很多很多年前,在大內皇宮之中,魏知行第一次在千重紗簾後見到陸蓮心的場麵。

  魏知行第一次見到陸蓮心的時候,他才剛剛過了他十二歲生辰。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過得最痛苦的一個生辰。

  沒有了爹娘的祝福,沒有了加了雞蛋和肉絲的長壽麵,沒有了仙桃狀的豆沙包,也沒有了家。

  整個魏府,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魏知行在被押送至京城的時候,並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麽。一路的風餐露宿,讓他小小的腦袋裏已經無暇思考未來。他隻想著,什麽時候能喝上水,什麽時候能吃上下一個幹得能噎死人的饅頭或者燒餅。

  自打出生起,魏知行在府中就是誰都要緊著、寶貝著的,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丟了。可在這行長長的押送隊伍中,魏知行卻是最好欺負的——年幼、體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是以,魏知行成了這行隊伍裏最受欺負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經曆了多少的風吹日曬、大雨傾盆,他們終於來到了千裏之外的京城。

  京城的繁華是魏知行沒有見過的。在池州城裏,縱然是最繁華的街道,也比不上京城裏的一條偏僻街巷,更何況是魏知行他們要走的主幹道?

  即使在押送途中,年幼的魏知行已經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虐待。鞭打什麽的,已經算不上什麽大事了。但即使如此,魏知行隻是覺得委屈和憤怒,並沒有其它負麵的情緒。

  但,當魏知行穿著已經破敗得像爛布條一樣的衣服和已經磨破了底的鞋子踏在京城大街鋪的水磨石做的地磚上時,他第一次有了瑟縮和窘迫的感覺。

  京城的人們像是很少見到像魏知行這種被押送上京的人似的,個個都興高采烈地站在路邊,打量著這些隊伍裏衣衫襤褸、風餐露宿的罪人。

  在他們眼裏,這種被押送的人,自然都是罪人。若是無罪,為何會戴上枷鎖,像個乞丐似的被人攆來攆去?

  那些圍觀的人,或提著菜籃子,或挑著擔子,又或者手中舉著香扇羅帕、又或是手中拿著書卷、畫軸,更或是,一手端著個缺了角的碗、一手拄著根木頭杖。他們中有書生、畫家,婦孺、老者,有小攤販、大掌櫃,有富貴人家的小姐、少爺,也有貧賤的叫花子。

  但是,在圍觀魏知行他們一行人的時候,就連叫花子,都好像要比魏知行他們的地位更為高貴。那些人圍觀著、評頭論足著,猜他們到底是犯了什麽罪,以至於被押送到這裏,遊街示眾。

  眾人指指點點的目光讓魏知行頭一次覺得,自己存活在這世間上,並不是一件那麽美妙的事情。他也頭一次覺得,自己站在這陽光之下,竟也有了無處藏身的感覺。

  京城主街的遊行緩慢且漫長,當他們終於到了宮城外的角門時,一直小心謹慎走著每一步的魏知行這才鬆了一口氣。

  宮城外圍,是一堵長得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宮牆。宮牆之上,是專屬於皇家的明黃瓦片,就像太陽的光芒一樣,靜靜地伏在宮牆之上,俯視著宮內宮外地芸芸眾生。

  魏知行發現,在角門裏那位穿著靛衣皂靴、手中拿著把攢著米白長須棍子的人走出來的時候,同行的人竟然都開始瑟瑟發抖了起來。

  魏知行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發抖,他四周望了一圈之後,專注著看著腳下的地磚。

  宮城到底是宮城,宮城的地磚,竟是比家裏用的地磚還要好,又白、又亮,很是好看。

  一雙皂靴突然出現在了魏知行的眼前。

  魏知行抬頭,一雙無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雙皂靴的主人——是方才從宮城角門裏走出的那個人。那張臉,明明很蒼老,卻不似他見過的老人一樣,留著長長的胡子。那個人的眼睛微微眯著,帶著一點上挑的弧度,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種異樣的詭秘感。

  那人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唯獨沒有露出膽怯之色的孩子,嘴角柔柔一勾,露出一抹滿意的神色。

  魏知行聽見那個人用著他從未聽過的、一種尖銳而細長的嗓音跟帶著他們這支隊伍的人說:“這個孩子,很好。他叫什麽名字?”

  “他啊?他叫魏知行。”帶隊的人臉上露出了魏知行在這漫長的路途中從沒有看到過的諂媚神情,笑著向那個人連連說道,“這行人裏竟然還有人能被萬公公您看上,這可真的是太好了。這小毛孩子能得到萬公公您的青眼,那可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了。”

  魏知行看著那個被稱為“萬公公”的人裝模作樣地甩了甩手中那根攢著白色長須的長棒子,笑著說道:“您這可就太抬舉灑家了。灑家隻不過是宮中一個藉藉無名的老貨罷了。”

  帶隊的人又是笑道:“萬公公,您這就謙虛了。在這宮裏宮外的,誰不知道您呢?您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帶著皇後娘娘身邊嫡出的小皇子與小公主,這任誰見了,還不都得恭恭敬敬地跟您行禮?”

  萬公公隻是笑著,那些個白色長須隨著步伐微微擺動著,就像湖邊楊柳樹的樹枝,軟得很。魏知行不由多看了幾眼。

  萬公公瞧見了,便笑著把臂彎中躺著的塵拂往魏知行眼前送了一送,笑著問道:“怎麽?你喜歡這個玩意兒?”

  這話一出,周圍的那些大人全都變了臉色。饒是那曬黑的臉上很難看出神色的變化,但仔細一看,還是能看見那些人青黑的臉上接二連三地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隻有魏知行不知道,這個帶著白色長須的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麽。他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個東西,好像很有意思。”說著,還伸手在白色長須上摸了摸。觸感比想象中的要硬許多,並不柔軟。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萬公公突然笑了起來,他直直看向一頭霧水的魏知行,說道,“好,很好。小鬼頭,你很對灑家的胃口。今後入了宮,你就跟著灑家吧!”

  魏知行怔怔地看向萬公公離開的背影。

  進宮?

  他不想進宮,也不想跟著這個被稱作“萬公公”的人。這個萬公公,看著就不像是個好人。但是,魏知行也知道,他們千裏迢迢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進宮來的。

  萬公公說完話,抬腳便走。在經過角門時,萬公公對著站在角門前的小太監說了幾句,那小太監的眼神便往魏知行那兒看去。看了數眼之後,小太監便躬著身向萬公公行了禮,點頭哈腰地好似在保證些什麽。

  萬公公走後,眾人的眼神都落在了魏知行的身上。

  那位小太監走了過來,徑直走到魏知行麵前,一雙小眼睛瞧著這個半大的孩子,說道:“你就是魏知行?”

  魏知行點點頭,小聲說道:“是的。”

  倒不是魏知行他怕生,而是他的嗓子幹啞了這麽多天,能說上話已經很是艱難。那位小太監倒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對著魏知行說道:“行吧,你跟我來。”

  說著,拉著魏知行的手就要走。魏知行這時卻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那位小太監,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那位小太監低頭看著魏知行的眼睛,在那雙目光澄澈的眼睛裏,小太監看到了一種名為“天真”的東西。

  小太監知道,很快,這個天真的孩子就會經曆他所經曆過的痛苦,變成與他一樣的、將要一輩子都埋在深宮裏的人。小太監心有不忍,但理智告訴他,他隻能告訴這個孩子真相,告訴這個孩子,他就要麵對的殘酷真相。

  小太監伸出袖子在眼睛上抹了抹,手上使了些力,拉著魏知行往前走:“帶你進宮。”

  魏知行被小太監拉得一踉蹌,差點兒在地上摔了一跤。但他很快就把步子提了起來——在來的路上,如果掉隊太久,等待他的就是一頓毫不留情的鞭子。所以,魏知行不敢讓自己摔倒,而是跟上前麵人的步伐。

  走到角門邊的桌子處,小太監這才停了下來,在一本小冊子上找了半天,這才用筆做了記錄,把魏知行的名字記了上去。登記完畢,小太監又跟邊上的人說了幾句話,這才牽著魏知行的手往角門內走去。

  “進了角門,你就是宮裏的人了。”小太監突然說道。

  角門內的這條小道,兩邊高牆聳立,遮住了日光。縱然是三伏天,也依然有著絲絲涼意,伴著穿堂風從身側吹過,讓人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先把這個吃了。”小太監從袖中取出一個葫蘆狀的小瓷瓶,從裏麵倒出了三粒烏黑的小藥丸,拉著魏知行的手將小藥丸小心翼翼地放在魏知行的手心,說道,“吃了這個,一會兒就不會覺得疼了。”

  魏知行的腳步驟然一頓。他的手中緊緊握著這三粒小藥丸,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問道:“這……這是什麽?”

  小太監深深地看了魏知行一眼,仿佛透過他,看到了當初要進豹房前的自己。沉默半晌後,小太監說道:“這個,是一種類似麻沸散的藥。吃了這個藥後,人的身子便會感覺不到疼痛,即使是刀子割在了肉上,也不會覺得疼。”

  魏知行覺得自己緊緊握在身側的手在發抖。其實,魏知行整個人都在發抖。隻是,魏知行他感覺不到罷了。

  魏知行抬頭看著這個小太監,深吸了幾口氣,顫著聲音問道:“我……等一會兒,是不是要有刀子來割我的肉?”

  小太監看向魏知行的眼光微微一變。這個小毛孩子在心裏到底想了多少遍,才能用這樣不算太過顫抖的語氣說出這番話?

  小太監頓了頓,回答道:“是。”

  魏知行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但他卻好似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不讓自己的臉上露出太多的膽怯和害怕。他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小太監,依舊是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又問了一句:“請問,是、是要切哪裏?”

  小太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想告訴他答案,又不忍告訴他答案。這個答案,不僅會讓眼前的這個小毛孩子崩潰,也會讓自己再次陷入當初那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

  小太監沉吟半晌,說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該是由豹房裏的人來告訴你。但是,你既然問我了,那我便告訴你,也好讓你有一個心理準備。”

  魏知行的後背冷汗層層滲出,他知道,這個答案,是他承受不起的。但他一定要知道,在他見到這個答案本身之前,他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到底是什麽。他僵硬地點了點頭,說道:“請您告訴我吧。”

  小太監深吸了一口氣,繃著臉,把答案告訴了魏知行。

  不出所料,魏知行聽完,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失去了身上那股屬於活人的鮮活氣息。

  魏知行的腦袋低低地垂著,讓人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

  小太監想:就這樣吧,讓他好好靜一靜,再帶著他過去。

  但魏知行又出乎小太監意料地很快把自己從陰霾中拉了出來。

  小太監看著魏知行重新抬起的頭,發現這個小毛孩子臉上的神情似乎變了。但具體哪裏變了,他也說不上來。

  小太監聽見魏知行聲色平靜地問道:“這個藥,每個人都有嗎?”

  “不是。這波進宮的人裏,隻有你有。”小太監驚詫於魏知行的這個問題,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