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乍光匣      更新:2021-10-18 00:26      字數:3837
  好沉。

  這是程隕之目前唯一的感覺。

  這人沉的好像塊被凍硬的石頭,趴在身上硬邦邦,看上去不顯,接觸起來卻全是肌肉,甚至還沒稻草垛來的軟和。

  程隕之沒錯過剛才一瞬間,從青年嘴裏溢出的黑氣。

  那大概是魔氣……不知道是自身走火入魔,還是別的魔修給他下的咒。

  他動了動手,勉強滿意地發覺自己還有能動的一部分肢體,伸過去將青年推開。

  撲通,稻草垛上響起重物砸落的沉悶聲響。

  程隕之暗道一聲對不住,他坐在青年身邊,將手指搭在他眉心,又使了個巧勁掰開他的嘴,對著光源仔細瞧了瞧。

  毫無異常,沒有下咒的痕跡,很可能是修煉不當走火入魔,才導致產生絲縷魔氣。

  在修真界也算是常事,不大不小的毛病,通常靈力調整過來就好。

  洞窟裏光源隻有不遠處散落的夜明珠,這點光亮看得人眼睛疼。

  程隕之掏了掏,總算從芥子袋裏掏出長燭,驚喜地幾乎要原地起飛。

  轉頭點火的瞬間,身後傳來動靜。

  稻草垛簌簌抖動,垛上青年領口大敞,衣襟散亂,玉白胸膛裸露大半,黑發好像一張蛛網般從身後鋪開,落入腰間。

  在橙紅的蠟燭光亮下,他冷硬的側臉線條也在此刻柔化,長睫輕微顫動,又遲遲不醒。

  程隕之拿近長燭,找了塊空曠地滴蠟,把蠟燭黏上去。

  或許是他不想睡蒲團的意願太過明顯,片刻後,稻草垛邊響起輕微動靜,青年坐起身,黑發落下,鋪滿大半後背。

  程隕之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今天就得睡地上,用蒲團當枕頭。”

  那人沉默片刻,出聲:“隕之?”

  "你居然還認得我,"程隕之坐到他前邊,“朋友,你走火入魔了,建議多調息幾個周天。”

  “多謝。”

  然而周天還沒調上,程隕之就發覺他有些不對勁。

  青年原本積雪般冰涼的氣息逐漸轉熱,呼吸聲大的連程隕之都能聽見,著實不對。

  程隕之當機立斷,伸手去探他額頭:“你怎麽了?”

  青年抬眼,竟是全然無辜神色:“我怎麽了。”

  “……你發燒了。”

  完全沒想到,居然還會有修者走火入魔到發燒,程隕之道,“額頭很燙,你嚐試看用靈力鎮壓?”

  對方低低應一聲,卻沒按照他的建議,而是往前,將額頭抵在他肩頭。靈力在他周身圍繞,幾乎要具現化成實體,緩緩流動。

  程隕之怔住,有些輕微的不自在。

  他從小隻和師哥這麽親近過,然而對方神情脆弱,又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不好下手推開他。

  他隻好沒話找話,放鬆身子,往後在稻草垛上靠實了,也能讓自己舒服些。

  程隕之又打了個哈欠:“你叫什麽名字?”

  青年現下已然轉過身去,盤腿打坐調息,聽見他的話,低聲道:“……顧宴。”

  “有點耳熟,”程隕之隨口道。

  結果一抬頭,看見青年瞬間緊張的神情,差點笑出來,“別這樣,我走遍天下沒有仇敵,耳熟不打緊的。”

  “嗯。”

  對方運轉過後,靈力將傷病壓了下去,不過看他那樣子,估計渾身氣力還沒回來。

  “我運氣不好,沒防備……那你是怎麽被魔修抓來的?”程隕之問道。

  “今天吃過晚飯,我在房裏看書,”對方意外的很乖。

  眼睛盯著他,慢慢說話,“一個魔修從外麵衝進來,與我境界相差無幾,隱隱強上一絲。我沒防備,著了道,之後便來了這裏。”

  說話間,他輕抖衣襟,慢條斯理將淩亂的領口整理好,重新變回之前矜貴模樣。

  程隕之摸摸下巴,這樣聽起來,和之前抓他的魔修像是一撥人。

  程隕之:“我有一秘法,可以及時脫離這裏。顧……公子,你還有傷勢在身,我先送你出去。你幫個忙,去街頭附近找最近新來呈化的那些大宗門弟子,跟他們說,隕之暫時安全,叫他們不要擔心。”

  顧宴疑惑,看向他:“那你呢?”

  “我先留下來,打探打探這魔修老底。得讓他知道,我可不是這麽好抓的。”程隕之笑眯眯道。

  沒想到,被顧宴斷然拒絕:“不。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這。”

  程隕之挑眉:“你放心吧,我有秘法保命,那魔修能奈我何。”

  顧宴還是說:“不行。”

  程公子悻悻跌回稻草垛裏,嘰裏咕嚕嚇唬他:“你可不要後悔,那魔修起碼金丹修為,三頭六臂青麵獠牙,頭上還長了個好大的犄角,抓我的時候滿身是血,就連腳底板都有小腿這麽長。”

  對方無言地看他,仿佛在看一個嚇唬人的壞小孩。

  顧宴說:“我也金丹期修為。”

  程隕之:“好說好說——”啪一下,他卡了殼,睜大眼睛。

  等等。

  魔修,起碼金丹。

  顧宴,金丹。

  程隕之……築基。

  菜的那個竟然是他自己。

  魔修回到老巢時,就看見他抓回來的那個仙修和另一個陌生的仙修,頭碰頭靠在稻草垛上沉睡。

  他很響亮地咂了咂舌,成功將二人吵醒。

  “喂,老小子,你從哪裏來的?!”

  他走到顧宴麵前,想伸手去抓顧宴,眼前一花,雪衣青年外袍獵獵,鬼影般出現在洞窟另一側。

  魔修生氣,放出捆仙鎖,成功將青年捆了個結結實實。

  顧宴看了看身上繩索,不在意地擺動指尖,又想起什麽般,頓在半空沒了動靜。

  程隕之也被動靜吵醒,睜開眼就看見這兩人對峙。

  他連忙起身,運轉靈力,起碼要遭金丹期魔修的一擊之下保住小命。

  “老兄,你我他萍水相逢,何苦為難彼此……”

  魔修又很響亮地彈舌:“你我萍水相逢!哪有他!我可隻抓了你一個!”

  這話一說出,洞窟裏陷入寂靜。

  程隕之驚訝地看了顧宴一眼。

  發現雪衣青年仍是沉靜,保持不諳世事的模樣,琢磨片刻,還是決定相信他新認識的朋友。

  不要相信魔修說的任何話。

  “瞧你說的什麽屁話,你隻抓了我一個,那他哪兒來的?”他溫溫柔柔道。

  魔修卡殼:“他……”

  這時,顧宴接上話來:“抓我來的不是你,是另外一個人。”

  魔修長長舒氣:“哈!老子還以為有鬼呢,是師兄把你抓來的啊!”

  他一抹胡須,露出猙獰麵龐。

  “正好,多個人多個籌碼,這下我要把臭仙修手裏的法器全部拿回來!”

  他的身形鬼魅般閃動,手掌在程隕之眼皮子上頭一晃。

  黝黑的粗糙手掌攫住黑暗,程隕之眼前一花,立刻便從洞窟轉移到了外頭,身上還捆著繩索。

  初春尚未暖和的寒風凜冽,程隕之長發揚起,露出光潔額頭與漂亮的側臉。

  魔修悄悄瞥他一眼,想起當初闖進青年房裏,咽了口口水。

  本來是想在凡人街道上隨便殺個人,好讓這群軟骨頭的仙門弟子見見血,挫挫他們的銳氣。

  結果低頭,抓了這麽個漂亮人來。

  他雪青的外袍鬆鬆垮垮搭在身上,雪白裏衣勾勒出細瘦腰肢,倚靠窗棱,似笑非笑。

  墨般長發從肩頸流下,搭在白皙到幾近透明的手腕上。

  魔修一下就看直了眼,殺慣了人,這下卻不舍得下手。

  於是想著,讓他多活一會兒。

  他想,等仙門弟子把法器交上來,再給個痛快,送他幹淨利落去見孟婆。

  他們被轉移到一處極大的空曠地上頭,被前麵一叢灌木擋住身影。

  透過稀疏灌木的縫隙,還能看見空地對麵,站著那群焦慮的仙門弟子,全副武裝,做足了準備。

  哈,他知道這群人在想什麽,正道永遠都是這樣的。

  等他把人一放,他們就扔火符和煙符,擾亂他的視線,再趁機壓製他,將拿走的法器再奪回來。

  魔修手指握住,程隕之感到身上繩索變得更加緊實。

  他吃痛,不滿地叫道;“你和他們有仇,就自去報仇,折騰我有什麽用?”

  魔修回頭,低吼道:“別吵!”

  程隕之嘁一聲不說話,轉頭看那位和他一樣倒黴的老兄。

  那老兄氣定神閑,周身氣度並非常人,外袍在繩索的束縛下甚至沒起半個褶子,讓人懷疑,這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捆在他身上。

  隻是在他轉頭看時,雪衣青年臉頰薄紅,眼神迷離,直直往下盯著地麵,仿佛那裏長了株千年生的靈芝。

  程隕之:“你……還好嗎?”

  顧宴抿唇,勉強微笑起來:“抱歉,之前走火入魔,留下的傷勢似乎沒好全,希望不會拖你後腿。”

  那可憐的小模樣,程隕之心軟了,瞬間忘記對方比他高一個大境界的事。

  他磨磨蹭蹭挪到對方身邊,歪頭,小聲道:“等會兒我施展秘法,先保你成功脫逃。”

  對方也低下頭看他,溫順道:“好。”

  那魔修大大咧咧離開遮蔽行蹤的灌木,光明正大出現在仙門弟子眼前。

  為首弟子見到他,立刻拔出劍指著他的鼻子。

  “大膽魔修!把之前抓走的人交出來,留你一條命!”

  “詭宗行事詭異至極,之前還殺害了好幾個無辜凡人,陳兄,萬萬不可放他走!”

  “但是那法器……”

  子陶說話,落地有聲:“我們玄天宗,說的事,做的事,都要一一對的上。”

  他挑高長眉,看向魔修,眼瞳灼灼有神:“你盡管把人放了,你要的東西就在這裏。”

  他伸出一隻手,張開手掌。

  淺青色的玉質蓮花從他手上緩緩飄起,順著靈力的方向逐漸旋轉。

  就算隔了遠,程隕之也聞到那玉蓮花上飄散出極為濃厚的靈力,更別提隻離了幾步遠的魔修。

  幾乎是同時,貪婪、仇恨、嫉妒和垂涎欲滴同時出現在他臉上。

  魔修控製不住自己張開手,要朝著玉蓮花抓去:“……靈力!靈力!!!”

  仿佛那是什麽令人無比上癮的致幻毒物,將這魔修的全部心神攝去,連魂魄都要跟著被拿走。

  子陶收手,玉蓮花消失不見。

  他警惕,高聲叫道:“你把人放了!”

  魔修抬手,程隕之感到身上繩索有了拉力,拉拽著他往外麵走去。

  他假裝緊張,淺蹙起眉頭,不情願地走到空地上。

  怕身後那位公子緊張,他還頻頻回頭,用嘴型示意他不要緊,一切有他在。

  那位雪青外袍的公子出現時,子陶和師兄弟們還有心理準備。

  他懊惱地想,早知道,就早點告訴這個捏麵人的,大半夜不要隨便打開窗戶,萬一碰上壞人了就完了。

  看他笑眯眯出來做生意的樣子,也不像是有修為的修士,估計就一凡人遭了池魚之災。

  現下,隻能先假意將玉蓮花給那魔修,之後再商討怎麽拿回來。

  結果那公子扭頭時,出現一道極為熟悉的人影。

  玄天宗一幹弟子傻在原地,其中子陶尤甚。

  這熟悉的暗紋雪衣,高大身量,無比淺淡的神情。

  還有那雙積雪樣的眼眸,如果再配上一把神劍,劈開雪峰頂,踏著雪間鬆軟縫隙從天上走下來。

  這不,就是他那師叔,截阿仙君嗎!

  他脫口而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