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一束日光從破廟的牆縫裏射了進來，照在了陳歡的臉上，他迷迷糊糊地醒來，一時卻睜不開眼，隻覺得手臂被某物押著，有些麻木，他就用另一隻手去摸索，隱約感覺身旁躺著一個毛茸茸的物事，有手有腳，頓時渾身巨震，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側頭躲過日光，凝目一看，隻見那是一隻畜牲，六尺多長，形似老虎，卻無斑紋，通體黝黑，頭部像豬，尾翼似龍！

  見狀，陳歡嚇得肝膽俱裂，忙不迭抽手起身，慌亂地拾起龍驍，拔劍出鞘，顫抖著直抵在那畜牲的脖頸上。

  這時，那畜牲也幽幽地醒了過來，感受到寒氣逼人的劍刃抵在脖子上，它那深黑色的瞳孔裏立刻也放出一絲恐慌，身體一陣抽搐，隨後，它不再掙紮，隻定定地看著他。

  這一刻，陳歡隱隱明白過來了，它就是昨夜與自己一同飲酒狂歡，猶如知己的朱嘯雲！

  他咬緊了牙關，長劍緊緊抵在朱嘯雲脖頸上，隻要他稍微用力，就可以置其於死，但看著那雙絕望的眼睛，他就想起了昨夜那一聲聲由衷歡笑，一句句真心對白……

  這一刹那，陳歡手裏的長劍忽然變得無比沉重，回想起昨夜那個對自己殷切勸慰的朱嘯雲，他更是手心顫抖，遲遲無法狠下心來，最後，他猛地抽劍後退，揮劍一擊，將酒壺、酒杯震得四分五裂，當即憤然轉身，飛奔到了山神廟外，咆哮著問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和師父說的不一樣？”

  隻見“怪物”四周靈氣氤氳，接著，身體一陣模糊，眨眼之間，它就又變成了昨夜那個黑瘦的少年，抖去身上的灰塵之後，朱嘯雲徑直走了出來，沉聲問道：“那麽……尊師是如何跟你說的？”

  陳歡頭也不回，冷聲說道：“我師父曾粗略地提及，世間除人以外，還有魔、鬼、妖等邪族，其中，魔族無一不凶殘，鬼物無一不陰狠，妖怪無一不詭詐！他說，若是遇上這等邪物，切不可心慈手軟！”

  他頓了頓，哽咽著說，“可是為什麽，你身上沒有半點的詭詐，非凡如此，還要對我推心置腹，坦誠相待，隻叫我覺得，好像遇上了一位知己良朋！”

  聞言，朱嘯雲走上前來，感動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和你一樣，我對你也有同感！”

  他看了看身邊的陳歡，接著說，“其實，從我記事開始，我娘就在告誡我說，修真人物，無一不是唯利是圖，虛偽惡毒，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他們不惜殺人害命，吸取別人的真氣；為了煉製一件靈器，他們甚至忍心把活生生的靈獸和金鐵一起鍛造……”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身體更是微微顫抖著。

  聽得這話，陳歡的心口仿佛壓著一塊大石頭，喃喃說道：“那……那確實有些殘忍！”

  朱嘯雲雙目通紅，冷然說道：“是啊！不過，修真者可絕不會心疼，當年，我爹就是這麽被他們殺害的！”

  聽得這話，陳歡驚愕地望著他，頓時目瞪口呆。

  隻見朱嘯雲狠狠地朝自己臉上甩了一巴掌，這才清了清嗓子，含淚哽咽著說：“都怪我當時年輕氣盛，我爹是為了出門尋我……才被萬劍門的顏少秦抓去……煉了飛劍！”

  他長歎一聲，看著身旁的陳歡，說道，“所以，每次外出之時，我娘都要諄諄告誡我，要我遠離修真者，免得重蹈我爹的覆轍！”

  “昨夜初次照麵，我一直心懷戒備，可幾番交接下來，我發現，你和我娘說的修真者大相徑庭……”

  這時，朱嘯雲鄭重其事地問道：“尊師既然一直教你，麵對妖魔，不可手軟，你方才為何又一再猶豫？”

  陳歡搖頭不語，迷茫地問道：“我不明白，究竟什麽是妖？什麽是魔？什麽又是鬼？世間萬物，何謂正，何謂邪？”

  隻見朱嘯雲想了想，說道：“據我所知，魔是遠古時期的古老祭祀儀式，而執掌經典、操作祭祀的魔人往往擁有非凡的智慧和力量，這些人代代相傳，亙古沿襲。所以，一直以來，魔這個字，在古語之中都蘊意機敏、聰慧。到了上古時期，魔人更是不斷壯大，成了蚩尤部落的祭師，不過，有道是成王敗寇，自從涿鹿大戰，蚩尤部落向南敗退以後，魔這個字眼，就被炎黃部落有意醜化，敵視，千百年後，甚至成了人們口中邪惡的代名詞！”

  他苦笑一聲，無奈地說道，“其實，追根溯源，魔族，也是人的一支，隻是他們更加隨心所欲，修煉法門也更為直接、瘋狂，以致於和玄門各派格格不入罷了！”

  他頓了頓，接著說，“至於鬼……則是生靈的肉身損毀之後，魂魄在世間經曆七天依舊沒有消散，反而不斷吸取陰氣，凝聚成的一類異靈。”

  “說到妖，妖的門類就繁雜多了，世間萬類草木蟲魚，千般飛禽走獸，在孜孜不倦地吸取了天地靈氣之後，往往都能修煉成精，結出元神，這也就是所謂的妖，其中，模樣美麗的就成了人們口中的妖精，就像狐狸精、蛇精，相貌醜陋的就成了妖怪，好比蜘蛛怪、牛頭怪……”

  聽得這話，陳歡訝異不已，試著問道：“妖精不都會變幻麽，大家都變得好看一些，不就行了麽？”

  “你有所不知！”朱嘯雲搖頭笑道，“幻術是某些妖族才特有的天賦，並不是每一隻妖都能隨心所欲地變幻，此外，使用幻術需要靈氣的支持，為了一時的美觀而不斷消耗自身，這也並不值當啊！”

  “隻要修煉到一定的境界之後，我們就能夠化出專屬的人形，可惜，我的修為還差一些火候，一旦意識模糊，就像昨夜，喝醉了酒以後，我便現出了本體的原型！”

  聞言，陳歡不禁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個別樣的世界，更是迫不及待地問道：“那你……又是什麽妖類？！”

  朱嘯雲毫不避諱，驕傲地說道：“我是一隻黑風妖！我的祖先是黑龍和風虎的後裔，因為生得既不像龍，又不像虎，醜陋得好似一頭會飛的豬，所以被人戲稱為豬婆龍。然而，上天給了我們醜陋麵貌的同時，卻也賜給了我們非凡的天賦，天地之間，生有風、火、雷、土、水五靈，而世間的生命，他們體內大多隻有其中一種，但在我們體內卻蘊藏著祖先風虎和黑龍恩賜的風靈和水靈兩種，使我們上天入海，隨心所欲！”

  “也正是因為黑風妖擁有這等卓越天賦，使我們成了修真者們煉製飛劍的絕佳屬靈材料！”

  聞言，陳歡不禁啞口無言，替他大感悲哀！

  朱嘯雲苦笑道：“其實也沒什麽，世間萬物，弱肉強食，天道就是如此！所謂正邪，以我小兒的拙見，不是出身，不是地位，乃在於心，一個道貌岸然的修士，內心未必就光明磊落，一位人人唾罵的魔人，未必就滿心邪惡，不過，不論是人還是魔，亦或是妖還是鬼，上天早就在我們心裏放了一杆秤，以體察著我們的心，告知我們正邪、對錯！”

  聽得此，陳歡一愣，皺眉問道：“一杆秤？”

  朱嘯雲指著自己的心，誠然說道：“那就是良知！”

  霎時，陳歡茅塞頓開，讚不絕口，道：“想不到，我們的年紀相差無幾，你卻有這樣深邃的人生感悟，真叫我自歎不如啊！”

  這時，朱嘯雲哈哈笑了出來，道：“你以為，就憑我這石頭腦袋，也能有這等妙悟麽？還是下輩子吧！這是龍華仙子講的道，我偶然經過，因為深有感觸，便默記於心，可惜天資愚頑，隻能領受其萬一！”

  聽得此，陳歡好奇地問道：“這龍華仙子又是何方神聖？”

  隻見朱嘯雲仰望遠處青山，神往不已地說道：“她是一位巫妖，即便六大妖王見了她，也得禮讓三分！”

  聞言，陳歡大驚失色地問道：“如此說來，她的修為一定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吧？”

  朱嘯雲搖頭說道：“那倒不是！龍華仙子醫道無雙，心懷天下，有一次，一個往日的仇人上門求醫，她非但沒有推辭，反而還用自己的血去搭救，仇人是被救活了，可她卻差點丟了性命，你說這等胸襟豈能不叫人欽佩？”

  陳歡聽得咋舌不已，敬佩地說道：“以德報怨，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隻見朱嘯雲點頭稱是，朗聲說道：“是啊，身份、地位和修為未必能服人，真正能讓人尊重的，恐怕隻有德行！”

  陳歡豎起大拇指來，道：“高論！”

  哪知，他卻嗤然笑道：“你以為，這話是我說的麽？這是龍華仙子講的道，就我這石頭腦袋……”

  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啞然失笑，喃喃自語，道，“龍華仙子德高望重，是妖族公認的女神……”

  隨後，朱嘯雲問他接下來的打算，陳歡想了想，說道：“先時，我打算投師蜀山，把《正氣歌》心法學完整，可與你一番談論後，我又覺得，蜀山不過是萬劍門麾下的一座下院，其劍術、心法無不是源於昆侖，所以，我現在決定走上昆侖山！那你呢，你作何打算？”

  朱嘯雲凝望著天邊，沉聲說道：“多年來，我勤勉修煉，卻始終進展緩慢，每每反思身負的血海深仇，心中更是痛如刀絞，思來想去，唯有深入大漠，拜求傳說中的黑沙老祖，以期他指點一二，否則，我這輩子是絕無複仇的可能了！”

  聽他這麽一說來，陳歡心底不禁感慨萬千，隻誠摯地道：“有誌者事竟成，我堅信你一定可以如願以償，手刃仇敵！”

  他轉念一想，複又咧嘴笑了起來，說，“話說回來，你一心想要深入大漠，我虔誠想要登上昆侖，這一路，我們倒是可以朝夕相伴，形影不離，而我也能時時向你請教了！”

  朱嘯雲也笑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們天天就又可以一同喝酒，一齊吃肉了！隻不過，你我半斤八兩，請教這話，我可是萬萬不敢當了！”說完，兩人相視而笑，一齊離開了山神廟，走上了北去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