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海澤遺孤
作者:薊門橋阿南      更新:2020-03-25 00:16      字數:2197
  “鬆耶柏耶?饑不可為餐。誰使建極耶?嗟任人之匪端!”

  膠東郡北,百裏之外一處人跡罕至的荒島上,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年男子站在岸邊朝著無垠的大海低聲吟誦著。

  細聽之下,聲音淒切,仿佛又有著數不盡的相思之情。稚嫩的臉龐上流下淚水,海風頗大,吹的人臉上生疼。

  旁邊靜靜站立著一個老人,似乎是擔心這個少年身子骨禁受不住這海風,急忙把手中一件寬袍披在他的身上。

  “公子,我們回去吧。如今這海風還有些涼,您這大病初愈,萬一再把身子給吹壞了。”

  少年輕輕抹了下眼角的淚水,轉頭帶著殷切的目光看向旁邊的老人說道:“寧伯,你說現在臨淄的景色是不是真的像是您說的那麽美麗呢?那裏真的曾經張袂成陰,揮汗如雨,比肩繼踵嗎?”

  “是呀,公子,以前我們臨淄可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人人都想去還去不得呢。”

  老人說完,就看到少年公子的臉色又有些失落和悲傷,突然發覺說錯了話。

  “就好比我現在,卻也是去不得。”少年公子仍舊轉過頭去,朝著南邊望去,此時大海廣闊無邊,天中月亮高懸,自從慢慢懂事以來,卻再也不覺得這景色怡人,隻覺得心中彷佛壓著千斤巨石。

  老者看著這個思緒沉重的少年公子,心中既有關憐又有擔心。

  卻說這個少年公子乃是當年齊王田建幼子,名曰田升。

  十一年前齊王田建聽信佞臣相國後勝之言,在秦國出關滅其他五國之時,總是置之度外,不行施救。

  直至後來,始皇帝拜王賁為大將,由曆下,淄川進逼臨淄,長驅直搗,兵不血刃,兩月之內,盡得齊地,田建上下老小被俘虜安置於太行山下。

  且說這數十人眾,在那茅屋幾間中,周遭皆為鬆柏,毫無人跡,飲食供給不足,田建夜來聞幼子啼哭之聲,已然知道乃是腹中無物,饑餓所致。起身於屋外聽風拂鬆柏之聲,隻覺潸然淚下。悔聽奸臣所言,乃至亡國失地,宗廟被夷,食不果腹,堪堪難訴。

  沒過多久,田建餓死屋中,幼子失去蹤影。

  而這少年公子便是當年被田建原來王宮之內一位老奴抱走,尋得機會一路逃到了海上,漂泊多日才找到一處荒島落腳了下來。

  老奴一顆忠心赤膽護幼主,十一年來含辛茹苦,把這田升撫養長大,如今已然到了知人事的年紀。

  卻說那鬆柏之歌乃是老者逃脫路上,在齊國舊地鄉閭之間聽到,每每暗自念誦,一來寄托對於齊王的哀思,二來則是包含了對於故國的念想。

  後來田升慢慢年紀大些了時,聽到老者口中之言,方才也記在心間,時不時也獨自沉吟,隨著年紀漸長和老者時常的教導,心中複國的念頭便在心中紮下根,萌起了芽。

  卻說老者年歲雖大,但心懷故國,每隔月餘時間便會領著田升,駕著木筏行數日到那膠東郡靠著河邊的鄉縣打聽打聽消息。

  此次回到島上,老者從那鄉閭聽到始皇帝已去世的消息,還有一些原來被滅的六國之人,已經有了蠢蠢欲動之勢。

  臨淄的宮殿依稀停留在壯闊無比的記憶中,那熟悉的鄉音肯定還是不變的味道,也許那宮外河水邊的樹木早就又不知道長粗長高了多少,夏至之日,想必湖中的荷花早就有些盛開的美麗的不成樣子了吧。

  果真這秦人如狼似虎,連年的征戍早就讓齊國的百姓不堪重負,幾壟薄田還不夠喂養老幼,就被那些個貪官汙吏收入府庫,富庶早就成了過往,貧瘠就好像跗骨之蛆。

  百姓苟活在這故土,卻是令人難言,不知所語。

  十一年了,自己的大王已經死了十一年了!

  而這少主已經算是長大成人,也該到了去把這副身軀交還到故土的時刻了。

  想著想著,這茫茫大海的岸邊,一老一少都靜靜的看著波瀾不驚的海麵,淚水也悄悄的從眼眶中流出,不經意間被風吹到唇邊,是鹹澀的味道嗎?不,這應該是辛辣的味道,是複仇的欲火,是對大限將至的恨意。

  “師長,如今始皇帝身死,胡亥稱帝,朝堂之內皆有不服,另外李斯身為丞相,依舊行苛政,氣數是否真如您所言元氣已衰?”此時膠東郡靠近海岸的茅屋之中,油燈旁一個中年男子麵色端恭的朝著對麵的說道。

  “自然,秦雖得天下,混亂之時,當以修戈矛,誅暴亂,禁不義,天下一統,而民生才不至於凋敝。天下既定,則應安頓民生,施仁政,懷禮德,百姓業有所耕,屋有所居,衣有所穿,方為正道。”

  “所以當此之時,為政者不仁,不體恤民生,反而依舊行亂世之法,必將複亂矣!”

  老者眼神微闔,緩緩說道,似乎有些不忍這殺伐將起,動亂暗中萌生。

  “王敖?”

  “弟子在!”

  “你是不是又忍不住這寂寞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麵上露出些尷尬:“師長明鑒,卻是逃不過您的眼睛。”

  “也罷,人生區區不過幾十年,如今你也有四旬了吧。”

  “又三年了。”

  老者捋了捋胡須,重重歎氣了一聲:“當時距離現在有八年了吧。”

  “十一年了已經,師長。”王敖頭稍微向下低了一些,幽幽說道。

  “那你是不是已經有打算了?”

  “這個弟子還在猶豫,如今這秦王隻存胡亥與那公子高二人,趙高李斯沆瀣一氣,秦已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卻是不曉得哪處為明道。”王敖言語間透露著征詢的意思。

  “如今這齊國舊地,西去趙國,當年為師命你前去遊說,乃至覆國,其後人必然深恨你,北去燕國,雖為周王之正統後裔,但其自建國先天不足,論其根基,亦不足輔。”

  “那師長之意?”

  “齊王田建有一幼子,如今已然長成,你既然有意出去建功立業,不妨且去隨佐。”

  王敖微微一愣,自己師長看似從不關心這外麵風雨,怎麽竟然了解田建後人存世,當下心中更是拜服,隨即俯首叩地:“謝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