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當然沒有說出全部的實情——就如往常一樣。

  他堅信在名為戰爭的牌局中先出完所有底牌的人會輸。

  何況不論用怎樣的語言粉飾，薩森訥與安那其聯盟之間的矛盾本來就那樣顯而易見。

  蓋文確信無論自己說什麽都不可能完全取得盧卡斯及其他工團代表的信任，但隻要不影響整體合作的框架，上校倒是很樂意在其他不那麽緊要的問題上做出讓步。再說這，如果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些，這些眼下看起來不那麽劃算的投資未必沒有發揮作用的時候。

  隻不過，在1732年即將走到盡頭的當下，討論這些話題還顯得為時尚早。完成冬季攻勢的後續安排才是當務之急。

  ——上校的提案最終在北方軍內部獲得了支持。

  他將會議的結果火速傳達給上級國防部官員，並在電文中明確提及了希望巡邏打擊艦隊針對接下來的巴斯克殲滅戰給予軍事支援的請求。

  這個看似大膽的提議果然如上校所料中那樣，恰好搔到了海軍大臣的癢處。

  福克斯伯爵雖然象征性的提出要請國防部會議及內閣大臣同意後再做決定，但實際上從地聯這邊上報作戰計劃到上頭給予批複，整個過程還不到半個小時就全部搞定…

  這突破天際的行政效率明顯不符合王國公務員的工作習慣，可見蓋文上校的提議的確是正中保守黨下懷。

  他這位地聯負責人在被替換下台之前的最後時刻總算做了件讓老紳士們順心的事情，包括國防部的各位要員在內，大家普遍把上校的這種做法當成是服軟的象征，於是本著投桃報李的心思，他們下意識地放鬆了一直以來勒住地聯的韁繩…

  而蓋文自然也沒有浪費這難得的機會。

  從局部戰役的進程分析，王國海軍介入之後，兩軍在巴斯克地區的對弈已經等同於分出勝負，上校於是開始為自己離開半島後的計劃鋪路。

  “獨立第1大隊已經上船了嗎？”

  “是的上校！”

  格林上尉向蓋文敬了一禮，然後繼續補充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原計劃推進，亞當上尉及所部戰鬥人員都在潛艇上休整…他們大概還不知道目的地變更的事情。”

  “不急，戰鬥開始前他們自會了解新作戰計劃。”

  蓋文單手扶著桌麵，平靜地開口

  “海軍應該已經派出偵察機在比斯開灣南部沿海進行巡航，再有兩個小時，巡邏打擊艦隊就將開始炮擊巴斯克沿海的重要設施，再之後還會派出轟炸機對沿北部前進的國民軍部隊進行空中打擊。

  在此期間，獨立第2大隊應放棄目前正麵作戰的任務，積極向敵後穿插策應1大隊接下來的攻擊行動！”

  “科爾森上尉不久前才剛剛執行完作戰任務，此時派他們深入敵後是否…”

  “這是決定北方戰線勝負的關鍵戰役，容不得遲疑，所有參戰人員都必須全力以赴。

  除去2大隊之外，命令12旅立刻動身向西強行軍，進一步延緩國民軍18師向西轉移的速度。”

  慈不掌兵的道理蓋文上校早就教過亞當。

  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為了達到更崇高的目的，他向來不惜犧牲手下任何一支軍事力量。但反過來說，當地聯的武裝力量有了餘裕，蓋文也不會把一切難題推給戰績彪炳的獨立第1大隊，導致他們每一戰都從地獄難度開局。

  對於這支由他一手培養起來的新軍，上校對亞當等人的戰力邊界有著充分清醒的認知，既不會過分依仗，也不會大材小用…當然，更不會像在座其他人那樣產生類似崇拜的盲目情感。

  所以在戰鬥即將進入新階段的情況下，他果斷調動力量為連續作戰的亞當等人分攤壓力。

  “作為新式空降作戰的專家，我需要更多的士兵活下來。為此，2大隊、12旅都必須盡到他們的責任。”

  “是！屬下明白！”

  “另外告訴情報專員，我要盡快見一次MR.D。”

  …

  31日2140時。

  距離北方軍整體作戰思路轉變已經過去了小半天時間，海軍的炮火和戰機的轟炸已經在獨立第1大隊休眠的這段時間裏對巴斯克地區的沿海地區進行了反複耕耘。

  對外，根據薩森訥外交部的說法，他們把此次行動宣傳成“由於王國巡邏打擊艦隊受到不明魚雷艇攻擊而觸發的合理反製”。至於後續炮擊桑塞港的行為，則是“國民軍抗拒合理的海事檢查而不得不做出的自衛反擊”。

  …具體的公告非常複雜，但中心思想基本可以概括成“敵軍無理挑釁，王國無奈反擊”那一套，法學家們可謂是用盡了渾身解數，在國際法框架內最大限度的甩脫了薩森訥方麵的責任。

  為此，參戰艦隊甚至煞有其事的拖了條受損的巡洋艦返回船塢修繕，同時拍攝了大量“鐵證如山”的現場照片。

  唯一遺憾的是，由於此次作戰事發突然，炮擊和轟炸的規模都沒有達到巡邏打擊艦隊的理論極限，又缺少充分完整的戰前偵查，所以戰鬥中不僅浪費了大量火力，也錯失了不少本該第一時間摧毀的高價值目標。

  好在剛吃了敗仗的國民軍野戰部隊基本無心抵抗，連帶著守衛沿岸重要設施的衛戍軍也變成了一觸即潰的驚弓之鳥，在海空火力的覆蓋下異常順滑的開始了戰略轉進。

  而科爾森率領的獨立第2大隊在這個過程中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支尚不成熟的隊伍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已經逐漸展現出與新軍相符的戰鬥素養。

  曾在亞當手下效力過一段時間的科爾森上尉充分發揮了“摸著告死鴉過河”的後發優勢，在日常訓練階段就避過了許多認知層麵的誤區，從而最大限度的發揮出前輩積累下的經驗。

  像“蜂群隊列”、“集中襲擊隊列”這些建立在新裝備優勢性能之上的成熟戰術，經過第1大隊的實踐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規範的訓練、實戰流程，就算缺失了某些箭頭人物的個人能力加持，平行移植到2大隊身上難度比起亞當半年前從零開始那會兒也已經大大降低。

  於是，等剛剛完成第二次休整的上尉等人在潛艇上醒來，擺在他們麵前的戰略形勢已經與總指揮部最初製定的計劃發生了巨大的偏差。

  ——王國海軍沒有把他們送往坎塔布裏亞地區沿半島北部的海岸線執行港口破壞任務，反而在巴斯克海岸轉了一圈，最終又回到了之前登船的桑塞港附近。

  對此，亞當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的情緒。

  在冬季攻勢開始前的那次對談中，上尉就已經從蓋文上校那裏得知了前線作戰部隊與國防部及部分內閣大臣之間矛盾重重的意見分歧。

  因而臨陣變招、極限微操的做法雖然讓人厭惡，但其實在內心深處，亞當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

  他沒有對上級的命令提出任何質疑，隻是在出戰前冷靜地詢問了有關新計劃的具體細節，與到目前為止的詳細執行情況。

  這樣沉著冷靜的表現著實讓人側目。

  作為不同指揮係統下的友鄰部隊，哈迪艦長沒料到傳聞中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英雄竟然頗有幾分臨危不亂的大將風範。活脫脫就是一個縮小版的蓋文上校…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重新調整了對地聯空降兵的看法，並向後者轉達了國防部及北方軍指揮中心聯合下達的命令。

  總部授意他們在下一階段的作戰中積極配合北方軍地麵主力，堅決消滅國民軍分布在巴斯克地區的主力部隊，繼而轉向南下，收複卡斯蒂利亞北部諸多屬於工團聯盟的自治區。

  “地聯其他武裝力量及王國海軍已於三小時前開始進攻，目前18師大部已經被堵截在格爾尼卡東南部，22師還在努力打通被炸毀的阿爾坎公路，企圖繼續向西轉移。”

  “22師還在沿公路線前進？”

  亞當倒是有些意外。

  畢竟算上他們從昨夜開始的空中襲擊，巴斯克地區的主要公路節點早就在接連不斷的狂轟濫炸中出現了大量損毀。

  以卡斯蒂利亞的工業能力，他們可做不到像某漂亮國那樣空投造橋的程度…而單純以人力清理廢墟維修公路設施，這其中的工作量簡直大到難以想象。在分秒必爭的“轉進”行動中，繼續沿公路推進怎麽看似乎都不合算。

  “目前卡斯蒂利亞北方軍主力雖然還未完全進入巴斯克地區，但聽說此前各工團曾在北部地區留下了不少地下抵抗組織，目前這些民兵正依托有利地形與撤退中的國民軍武裝展開遊擊作戰，所以…”

  “明白了。”

  限於規模和武器裝備的差距，敵後遊擊隊一般隻能進行騷擾性質的作戰。

  可國民軍主力進入巴斯克時已經被北方軍昨夜掀起的冬季攻勢打散了建製，今天一整天又持續受到來自地聯魔法師的低空轟炸，不僅各種重武器裝備損失殆盡，其低落的士氣也早已無法支撐他們在複雜地形與更熟悉本地情況的遊擊隊持續作戰。

  換言之，22師之所以不惜耗時費力地沿公路前進並非是主動集結兵力有所圖謀，而是遭到驅趕之下，為了避免進一步減員才被動調整了行進路線。

  畢竟與更北部的18師相比，22師距離比斯開灣的距離更遠，許多部隊已經接近海航轟炸機的極限作戰範圍，在王國艦隊同時還要堅固破壞沿岸設施的前提下，自然很難抽調充足的兵力對他們展開二次轟炸。

  …說到這兒，獨立第1大隊接下來的任務也就基本明確了。

  總指揮部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在巴斯克全殲叛軍，自然不能放這股主力進入坎塔布裏亞，與國民軍後備力量順利會合。

  於是，亞當向麾下所有作戰人員通報了攔截第22師的作戰目標，並率領完成休整的魔法師們利用潛艇浮出水麵的間隙順利升空。

  短短幾個小時過去，原本秩序井然的桑塞港早已麵目全非。

  由於事先完全沒有做好防備海上攻擊的準備，向內凹陷的灣區設施已經在炮擊中大部損毀，更遠處的兵站和工廠也在後續轟炸中遭到了海航戰機的嚴厲打擊。

  而以水平投彈的精準度，城市內部的非軍事區域自然也遭到了波及…亞當率領獨立第1大隊從低空掠過時，難民們正在市內搶救物資、撲滅其他區域的明火。

  這樣的場麵不免讓人生出幾分憐憫之心，但亞當上尉此時卻沒有耽擱的時間。

  他按照飛行表和地圖的指引率部向南轉移，很快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之中…

  就像蓋文上校判斷的那樣，戰爭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基本失去了懸念。缺少對等空中力量進行牽製的國民軍基本沒有能力阻擋獨立第1大隊的兵鋒，亞當上尉眼下最大的對手其實隻剩下時間而已。

  而一旦排除了對自身生命安全的擔憂，亞當對於這場戰爭的感官自然發生了改變。

  上尉很清楚，按照當下的發展趨勢，在國防部那群蠢貨親手掐滅最後一次讓赫默阿置身事外的機會後，他大概是沒希望在前線看到半島內戰的終局了。

  帝國究竟會發起多大規模的攻勢，會投入多大規模的兵力，會采用何種特殊的戰法，這一切都還處於未知狀態。

  而一想到曾經給予自己重創的帝國上校勃蘭特，亞當總是本能地為卡斯蒂利亞當局的處境感到擔憂…

  很明顯，不論人民陣線還是安那其聯盟，在麵對全力投入的赫默阿帝國時都幾乎不可能進行對等對抗。

  反過來說，在佛朗哥領導的國民軍即將覆滅的前夕，作為幾乎輸掉一切的賭徒，他又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滿足赫默阿方麵的胃口？

  背負著這一連串暫時沒有人能解答的問題，亞當懷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最後一段征程。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確定自己在贏。

  對眼下的戰鬥也沒有絲毫不安。

  但與此同時，心底卻又有另一個聲音不斷提醒亞當：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無用功，戰爭不會以他理想中的方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