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宮廷教師
作者:閑筆留白      更新:2022-03-07 18:31      字數:4302
  蓋文上校與斯賓塞家族之間的聯係其實頗為曲折。

  比起後者可以追溯到馬爾保公爵的顯赫家世,身為富商之子的布朗家隻能算是底蘊淺薄的“newmoney”。

  正常情況下,即使不惜成本的花錢開路,年輕的布朗家族也絕無可能與這種傳統權貴攀上交情。

  好在,作為不怎麽受家族待見的早產兒,幼年時期調皮搗蛋的前海軍大臣早年一直有嗜好甜食的習慣,所以在他受口腔問題折磨的某個特殊階段,蓋文上校的父親哈利·布朗利用自己的人際關係充當中間人,為老斯賓塞勳爵介紹了著名的牙科權威威爾弗萊德醫生。

  後者則用一副精心打造的假牙順利解決了詹姆斯前上齒脫落的問題——在此之前,年輕的詹姆斯甚至因為牙齒的問題出現了語言方麵的障礙,這對醉心政治並始終擔心自己後繼無人的老斯賓塞來說等於了卻了一塊巨大的心病。

  有了這層關係,靠投機白手起家的年輕富商哈利·布朗成功與當時幾乎與他同齡的詹姆斯·斯賓塞建立起私人層麵的良好關係——直到其子蓋文·布朗應征入伍,這份友誼仍然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直到哈裏·布朗過世後,兩家這些年也一直維持著私交。

  所以盡管出於軍事情報保密的需要,蓋文上校在寄給斯賓塞“叔叔”的私人信件中省略了大部分可能引起非議的內容。

  但傾向性極為明顯的敘述方式,以及藏在字裏行間心照不宣的暗示,還是讓大腹便便的老爺子瞬間了解到國防部對於半島戰事指手畫腳的做法,到底潛藏著多大的隱患!

  於是他先是習慣性的握緊手杖,惡狠狠地敲打了幾下轎車的後門!直到準備發表長篇大論之前,才又咬牙切齒的抿住了嘴。

  “呼,見鬼!我倒願意做礦山裏的金絲雀…”

  斯賓塞一邊小聲嘟囔著一邊開門坐進了後座。

  之所以沒有像往日那樣大加批駁一番,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維持身為貴族的體麵;而另一方麵也是因為老人清楚,以他現在的身份在公開場合談論這種軍事政策明顯不太合適。

  ...其實作為寄信人,上校也很清楚這一點。

  以斯賓塞勳爵目前的處境顯然無法左右白廳對南部戰事的決策。

  他之所以寄這封信,更大程度上是想借這種“燒冷灶”的行為進行一場劃算的政治投資。

  ——如果把目光放的更長遠些,隨著西大陸的戰雲逐漸醞釀出毀滅一切的風暴,持綏靖政策的執政黨勢必會遭受巨大的民意壓力。

  而作為反對黨與保守黨之間微妙的平衡點,斯賓塞的價值到那個時候才能得到最充分的體現。為此,蓋文很樂意提前花費精力埋設伏筆,於前者不得意的低穀期充分展現自己對前輩的尊重。

  當然,更重要的是斯賓塞的政治立場與政壇主流的妥協派大不相同。

  自人民黨政變上台以來,他一直將逐步崛起的赫默阿視為心腹大患,對於遏製帝國在鬆博特半島延伸觸角這件事,二者明顯很有共同語言。

  這才是保證蓋文上校的信件不會發揮反作用的關鍵因素,也是政治投資能夠成立的基本前提。

  至於得知這個消息的老爺子會不會因此大發雷霆就不是蓋文上校考慮的首要問題了...

  反正以他對這位老人的了解,選舉失敗後這位愛鑽牛角尖的老爺子心情原本就不會特別美麗,以此為前提,他大概不會在意再讓糟糕的情緒下降幾個百分點。

  但事實上,這封來得不是時候的信件不僅差點兒讓克萊門汀夫人先前幫助丈夫走出負麵情緒的努力付諸流水,甚至間接影響到了斯賓塞先生以宮廷教師身份與小女王的初次會麵。

  ...

  因父親突然病故而承接王位的維多利亞·弗雷德裏克·瑪麗·喬治今年剛剛11周歲。

  與曆史上那位18歲繼位,超長待機達64年的女帝相比,小維多利亞雖然已經展現出不同於尋常孩童的早慧和聰穎,但她的年紀畢竟還是太年輕了一點。

  根據此前通過的《1732年攝政法案》,大法官、下議院議長、聯合王國主事官及內閣首相一直認為此時的女王還不具備治理國家的能力,因此當下的薩森訥王國無疑需要一位攝政王穩定人心。

  但眼下的王國畢竟與喬治四世時期攝政時期不同。

  自《權利法案》施行後,王權在數百年間被不斷加以限製,到如今國家權力已經牢牢掌握在議會手中。

  因此經過多方磋商,最終決定由小維多利亞的生母,鮑斯太後擔當攝政的職責——除去聽取內閣定期的匯報之外,太後最主要的任務還是教導女王,直至維多利亞成年為止。

  然而考慮到鮑斯太後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理想,所以繼位典禮之後,王室一直希望為年幼的女王找幾位合適的人選,作為引導她各方麵發展的宮廷教師。

  …巧合的是太後與斯賓塞家族正好有非常親近的血緣關係。

  又鑒於詹姆斯·斯賓塞在遣詞造句和公開演說方麵的天賦有目共睹,所以這一重任就這麽陰差陽錯的落在了這位胖胖的老人身上。

  按照慣例,正式授課開始前王室會安排新任教師與女王進行幾次接觸,以此培養師生之間的默契。

  斯賓塞先生此前失意居家,克萊門汀夫人已經以丈夫身體欠安為由推延了快半個月時間,直到聖誕節後這對欽定的師徒才得以在桑德林漢姆莊園首次見麵——此時正值休假,年幼的女王得以和母親暫時離開西敏宮,返回從小張大的故園生活。

  由於首次會麵並不涉及具體的授課內容,所以時間被安排在午後4點。

  而當斯賓塞先生因為蓋文上校寄來的信件懷著一肚子怨氣踏進這座占地8000公頃的皇家莊園時,年幼的維多利亞正跟在母親身邊,盡最後的努力,試圖避免這位素未謀麵的老先生成為自己文法課的老師。

  “我有事兒想和您商量,母親。”

  “親愛的,如果和斯賓塞勳爵有關,我不想聽。”

  鮑斯太後穿著蓬鬆的長裙,斜靠在窗欞邊緣,顯出一副倦怠的模樣。

  “仆人剛剛報告,他已經抵達莊園了。所以不論你怎麽想,今天的會麵也不可能取消。”

  “是的母親,我明白。”

  隔著舒適柔軟的麵料,小維多利亞抓著百褶裙的裙撐,給自己鼓了鼓勁兒之後又繼續開口。

  “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我是說,如果您能提前原諒我的任性,我有些疑問想向您求證。”

  “...”

  對於小女王的要求,鮑斯夫人本想一口拒絕。

  但看著女兒滿含秋水的琥珀色眼睛,身為母親的她終究沒能狠下心來。

  “好吧,好吧…就這一次。”

  “謝謝!您真是最溫柔的人了。”

  維多利亞湊到母親身邊,挽住鮑斯太後的胳膊,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她的肩膀後才正式切入正題。

  “我聽說斯賓塞勳爵的脾氣非常古怪,經常毫無征兆的惹怒身邊的同僚,甚至年輕時一度想要皈依東方宗教…”

  維多利亞的聲音越來越小,她一直觀察著母親的臉色,然後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拋出問題。

  “母親,我隻是有些擔心斯賓塞勳爵會不會把他的壞脾氣帶到家教過程中…我,我有些怕他。”

  “...”

  太後的眉頭方才稍稍蹙起,似乎是被女兒的話勾起了某些擔心…但聽到最後,卻又重新堅定起來。

  “斯賓塞勳爵一向以講演見長,他的文學功底也廣受大家稱讚——別擔心,我的好女孩兒(mygirl),他一定分得清時宜。”

  話到此處,太後似乎已經不想多言。

  她用眼神示意侍奉在身邊的女仆帶小女王回房間更換合適的著裝,於是年幼的女王隻能在一步三回頭的抵觸情緒中被強行帶走。

  好在離開母親的房間後,懂事的維多利亞倒也沒有為難身邊忠實執行命令的女傭。

  隻是任由她們搭理自己柔順的黑色長發,然後興致缺缺地從仆人拿出的幾套備選常服中挑選了看上去最符合皇家風範的著裝。

  ——從正式繼位開始,她就一直被要求在公眾麵前展現出與薩森訥王室相匹配的氣質與舉止,為此沒少在宮廷禮儀課上受累吃苦。

  所以雖然心裏對教師的人選頗有微詞,但女王並沒有仗著年幼就放任自己盲目遷怒,甚至一時賭氣在著裝問題上馬虎敷衍,幹出什麽有礙皇家體麵的事情來。

  在那條白色打底、藍色印花的連衣裙的映襯下,不僅獨屬於幼女的純真美好被烘托的細致入微,簡潔明快的配色也顯示出女王優雅矜持的一麵。

  相比之下,斯賓塞勳爵的衣著就有些一言難盡了…

  盡管像老爺子這樣的正米字旗貴族日常的衣著向來都是專人定做,但自中年發福之後,斯賓塞的造型就不屬於裁縫能夠拯救的範疇了!

  出門在外,有那件厚重的呢子外套遮擋還好。

  如今進到室內,勳爵大人那渾圓的肚皮頓時變得愈發搶眼。

  …維多利亞第一眼見到斯賓塞先生時他正在跟仆人講話,同時很自然的用右手按著椅背,左手撐住後腰。

  從女王的角度看,這個動作明顯給予了那件黑色修身夾克極大的考驗!

  以至於銀色的懷表掛鏈根本沒有下垂的空間,仿佛一根收緊的鐵索,緊緊勒住兩邊的口袋。

  還未修煉到家的女王一時愣住,不知怎麽開口。

  幸好負責服侍的仆人及時出聲,挽救了這致命的尷尬。

  之後按照標準流程,女王按照禮儀規範向教師問好,斯賓塞也彎腰行禮向王室致意——這下子,他頭頂稀疏的白發又在無形中降低了女王的評價。

  “日安,斯賓塞勳爵。”

  “陛下(yourmajesty)。”

  “我相信您已經知曉…我喚您來的原因了。”

  “事實上,我到現在還搞不清為什麽呢。”

  麵對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搭話,年幼的女王一時語塞。

  …她默默咽了口吐沫,盡力說服自己這是麵前這位老先生善意的玩笑,是某種幽默感的體現。

  “鑒於我在遣詞用句方麵還有待學習的狀況,母後推薦您作為教授文法的老師…不知您是否已經準備好相關課程?”

  “是的,臣夙興夜寐,唯恐辜負王室的信任。”

  斯賓塞的語速不快,口齒也不算清晰。但每一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卻都帶著某種特殊的韻律,仿佛天生自帶某種力量感。

  這給初次見麵的維多利亞極大的壓力,於是她又局促的捏住裙子側麵的褶皺——這幅樣子,倒真有了幾分嚴師訓話的味道。

  “額…很,很好。”

  女王打了個磕巴,但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很期待今後向您求教的日子。”

  “恕臣直言,您的表情可不是這樣說的。”

  聞言,維多利亞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側頰,但隔著絲質手套,她顯然感覺不出自己的表情與平日有什麽不同。

  然而還不等女王想好該怎麽回應,斯賓塞的聲音卻再次響了起來。

  “您害怕我。”

  “不,沒那回事。”

  誰又不怕呢?根本沒人能猜透他的下一句話…

  想起從福克斯伯爵那裏聽來的諸多傳聞,女王心裏簡直委屈極了。

  “抱歉陛下,我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陳述一樁事實——或許您在今天的會麵之前還向太後抱怨過文法教師的人選,甚至主動坦誠過對臣的畏懼。”

  “不…”

  被看穿心思的女王猛然一驚,聲音明顯小了下去…

  但她隨即意識到這樣的態度等於默認,於是又趕緊補救道:“我隻是還不太習慣與您相處,相信隻要以後…”

  “壞借口!”

  老爺子這次直接打斷了女王的講話!

  這般大膽的舉動甚至讓周圍的仆人們都不禁為之側目!

  更別說正對斯賓塞勳爵的維多利亞,整個人被這麽一震,琥珀色的雙眸中頓時湧起絲絲霧氣。

  “如果陛下真的不願意成為臣的學生,請務必從性格、能力、生活習慣等方麵入手——您大可以直接在太後麵前質疑臣古怪的口音、肥胖的身材甚至白天飲酒的習慣。

  但唯獨不該坦言對臣的恐懼!

  畏懼臣子的君主是無能的君主!

  在如今這個風雨飄搖的世道下,薩森訥需要一位勇敢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