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接受西西裏及赫默阿裝備援助的國民軍野戰部隊。

  一邊是剛剛訓練成型，還沒經過戰火淬煉的新兵。

  不論從任何角度分析，亞當都不覺得這樣無謀的攻勢除了徒耗人力之外會取得什麽戰果…

  然而如果把此次南方攻勢嵌入整個“雷鳥計劃”的框架就不難發現，指揮部需要的原本就是以人命交換的“無意義”的犧牲。

  一切的鋪墊，本就是為了把國民軍的老底從南大陸調往半島，並以此為凡賽方麵釜底抽薪的背襲創造機會。

  不可否認，這的確是足以一招製敵的精妙計劃。

  但為此，卻必須誆騙驅使成千上萬的士兵走向毀滅，用他們年輕的生命作為克敵製勝的代價！

  …作為軍人，亞當不是見不得犧牲。

  他隻是忍不住會去假設，如果薩、凡兩方真的有意全麵介入卡斯蒂利亞內戰，那本沒有必要白白消耗掉這些鮮活的生命。

  以兩大軍事體的力量，明明有能力在事情走向極端之前將半島內戰的損失盡量減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選擇以別人的生命為籌碼替自己漁利！

  然而這樣的假設根本毫無意義…

  因為現實情況下，隻有眼下這樣的發展趨勢，才是最符合薩、凡自身利益的選擇。

  ——白廳的紳士們既控製了戰爭的規模，又阻擋了帝國擴張勢力的腳步，還在外交層麵拿到了更多的籌碼；

  ——凡賽方麵趁機獲取了卡斯蒂利亞南大陸的殖民地，得到了寶貴的丹氏晶體礦場；

  ——蓋文上校獲得了訓練新軍的機會，進而促成自己軍事改革的野心；

  甚至包括亞當自己在內，也因此累積了軍功，順利拿到了更高的軍銜…

  既然所有參與者加入這場戰爭的動機從一開始就不單純，又怎麽能指望一切按照理論上的“最優解”發展？

  亞當攥緊了拳頭，恨不得攥住上校的脖領，一邊把口水吐在他臉上，一邊用最惡毒的語氣詛咒這個損人利己的作戰計劃！

  …但他到底沒有真的動手。

  因為透過蓋文澄澈堅定的雙眼，亞當仿佛看見了其中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那種被人戳中痛處後色厲內荏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的，這就是“最好的安排”。

  對於曾經抱怨無法躋身既得利益階級的上尉而言，他現在終於獲得了“宴會”的入場券，爬上了那張夢寐以求的“餐桌”。

  但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直到亞當真的手握“餐刀”時，他才發覺盤子裏的“膏粱厚味”竟然如此難以下咽！

  …他想起浴血奮戰的何塞少校，想起摟住自己低聲祈禱的羅德裏格斯中校，想起冒險炸沉聖戈阿爾斯號的娜奧米，想起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伊麗莎白。

  那些期許的目光仿佛利刃般依次插進他的心髒，讓他痛的幾乎喘不過氣起來！

  在殘酷的戰爭中，上尉不斷完善著對於自身的認知，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聰明”，原來他永遠都不可能像某些人那樣秉持靈活的道德底線！

  但一個靈魂的覺醒，在磅礴的時代洪流麵前又有什麽意義？

  他是戰爭英雄，是獨立第1大隊的直接領導者，但這些身份並不能改變薩、凡雙方高層的決策，更無法挽回許許多多即將逝去的生命。

  上尉意識到自己和上校之間的爭執根本毫無作用——包括整個地聯組織在內，他們都隻是王國實現自身意誌的“通道”。

  恍惚間，亞當似乎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高地研究所，又回到了當初與上校初見時的那間辦公室…

  加勒多尼亞高地的風景依舊美得讓人眩暈，那位高大俊朗宛如棟梁的長官依舊沉穩可靠。

  仿佛隻要他們各自做好分內的事情，就能糾正逐漸滑入深淵的曆史進程。

  但現在看來，這種想法是多麽的幼稚可笑

  …在所有這些美好的意向背後，一個毛發稀疏、牙齒鬆脫、渾身散發著腐朽氣味的昏聵君王，正死死趴在象征無上權力的王座上！

  一切美好的意象在它腳下毀滅，一切動人的旋律化為哀聲！

  長久以來的沉屙痼疾早就讓它病入膏肓，但這暴君偏偏不願意接受由自己一手造就的命運，非要長出尖牙利齒，從那些更值得活下去的鮮活生命身上吸取存續的養分。

  於是暴君徹底變成了怪物…

  他伸出那隻骨節突出的粗糲手掌，跨過整個比斯開灣從後頸掐住了亞當的脖子。巨大且沉重的宿命感瞬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就在此刻，蓋文上校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看來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比起此前的冷漠，上校的聲音突然緩和下來。

  但那種勝券在握的樣子，反而更讓現在的亞當討厭！

  “…你以為我就一定要認同這種以他人為血食的觀念？”

  “我什麽都沒以為——倒不如說，如果你真的是這種人，我反而會很失望。”

  這本是很招人煩的話，但上校卻說得很認真，完全沒有陰陽怪氣的意思。

  但還不等亞當理清其中的脈絡，蓋文又繼續開口。

  “很早以前我就說過，在即將爆發的大戰裏，王國將無可辯駁的處在相對劣勢的一方。如果沒有外部幹涉，我們在和帝國的對抗中幾乎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

  想要扭轉這種頹勢，薩森訥不僅需要在製度和裝備上全麵革新，更重要的，是造就一批信念堅定、不畏犧牲的戰士…而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最高效的方法，就是豎立一位真正的英雄。”

  “我說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我根本就不夠格！”

  亞當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出了這句話。

  但對於他如此激烈的抗議，上校卻表現得格外雲淡風輕。

  “當然。

  作為所有空降兵乃至全軍士兵當做榜樣的英雄，他應該無私忘我、不辭艱險；應該聰明睿智、目光長遠；應該百折不撓、永不言棄；應該擁有超人的毅力與才幹，能在絕望中開辟通往奇跡的道路！

  …這些你現在顯然不可能做到。”

  蓋文稍作停頓，仿佛是在醞釀什麽。

  向來冷如冰霜的蒼白麵孔突然露出了一抹譏笑。

  “嗬，哪有人能做到呢？”

  “…”

  麵對這突然的轉折，亞當默而無言。

  但上校卻突然雙手撐住桌麵，整個人站了起來！

  他把近些天被各種文案壓彎的脊背挺直，病容縈繞的臉色多出一絲血色，碧藍的雙眼更是閃著期待的光。

  “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但人性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是可以被磨礪、錘煉的——而眼下就是個很好的開始！”

  蓋文上校向亞當伸出了右手。

  “別想著坐享其成，等待其他人改變世界。

  學著了解這些隻能在台麵下洶湧激蕩的暗流吧，亞當·貝克上尉，學著掌握遊戲的規則，用更堅定有效的方式實現你的理想，乃至徹底改變你所厭惡的外部環境——不論是不是以英雄為目標，隻要你真的想拯救更多人，這都是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