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前塵往事之君子如玉1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1      字數:4229
  三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女孩問他要件新衣裳,豫讓擔心聲音被同伴聽到,於是責怪了她。兩人之間,本就約定好了,沒有豫讓的允許越薑不得擅自開口。沒想到女孩這般聽話,在他走後的三年竟是一言不發。如今好似失去說話的能力。

  越薑的聲音很低,僅僅隻有兩人聽得到。豫讓麵對女孩時,內心是自責的,是充滿負罪感的。此刻,這種感覺一分一分的加重。重得他難以呼吸。

  驚愕,欣喜,恐懼,諸人的情緒在短暫的瞬間,不住的切換著,直至豫讓的身體栽倒在越薑的懷中,他們才陡然清醒過來。

  讓父以為兒子突然昏厥是因為自己那枕頭打得太重所致。他自責的差點也昏了過去。心憂其子,豫讓與越薑的婚事暫時作罷,無人再提。

  隨後,豫讓被送回了房中,豫家諸人觀察了一會兒得出並無大礙的結論。

  因為豫讓在昏迷中會說些胡話。不是涕淚橫流的喊打喊殺便是自責的道歉。

  讓父是經曆過戰爭的人,自然知道兒子這是因打仗而落下的毛病。他即便已經老邁,遠離戰爭的歲月已達十數載,但偶爾還會被噩夢驚醒。畢竟,那樣的心理創傷一輩子也很難撫平。

  老人不知這些年兒子經曆過什麽,但聽得出那是很可怕的事情。隨後,他老淚縱橫的與越薑說了些話。大抵是開導女孩,稱豫讓有苦衷。或許是不想連累女孩將來成為寡婦,諸如此類的話語。順道在說說豫讓的好以及小時候的事情。

  為人父母的便是這般奇怪。孩子在麵前的時候,各種數落。孩子一旦出事,卻是記住了孩子的各種好來。

  之後,老人決定讓越薑留下照顧豫讓。諸人也就散了。

  此時,正值夏季,夜間仍舊悶熱。女孩為其淨麵後,將男子的長袍退去。對方那潔白的長袍內竟穿著一身樸素的農人短打。男子這短衣短衫將四肢裸露在外的模樣與先前見到的文質彬彬,猶如西裝與旅遊鞋的搭配。

  越薑靦腆的笑了笑,隨後,笑得更甚。興許是覺得,豫讓這打腫臉充胖子,不讓父母擔心的行為很可笑,又或許是覺得豫讓的本質沒有變化,嘲笑自己的擔憂。

  女孩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完成了這一係列的寬衣步驟。豫讓像個麵團般在女孩的手中滾來滾去。

  將男子的身體放平後,越薑瞧見男子的手肘內側有一塊深黑色的印記。於是,湊到他的身前,定睛一看。

  天呐!那是一塊濕疹。常年反複的發作又被抓撓,導致了皮膚的潰爛留下的瘡疤。這樣的皮膚病,在吳越的百姓中十分多見。往往隻要能保持幹燥,身體便會自愈。

  女孩扶了扶那瘡疤。一粒一粒的感覺像是雞皮一樣。昏迷中的豫讓似乎是感受到了手肘處的瘙癢,於是撓了撓。淡黑色的皮膚上頓時顯現出一片暗紅之色。

  越薑蹙眉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或許是士卒在操練時會經常出汗的緣故,所以才會一直都好不了。

  思緒飄散,不禁回憶起兩年前,她與二嫂還有村裏的一眾婦人在河邊水池漚麻時的情景。一幫女子在一起幹活總會嘰嘰喳喳的說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每到此時,她們似乎是忘卻了疲倦,幹活也格外賣力。越薑卻是聽得無趣。

  這時,一輛華麗的馬車自河對岸駛過,似乎是要進村。無奈被村前的河流阻隔,那馬車隻能停下。

  她們這村子時常也能見到些士族貴人往來。多半尋親訪友的。不過,這尋親是尋找因戰爭而失散的親人,而訪友則是袍澤兄弟間的往來。談些悲傷的往事,或是追憶下死者,訪客便會落寞的離去。

  初時,眾女也未因外鄉人來訪感到意外。還有人打趣的說道:

  “我猜,一會兒從馬車裏會走出個身穿華服的老者。”

  “為什麽是老者?我猜是個年輕的士族公子。”

  更靠譜的猜測隨即冒了出來。

  “能乘坐這般好看的馬車來我們村子,多半是個老將軍來尋當年的部下吧。”

  眾女覺得有道理,紛紛點頭。可誰知,片刻後自那馬車出來之人,不是老者也不是年輕公子,而是個中年男子。

  誰都沒有猜中,原本應是噓聲一片,眾女繼續八卦村中的瑣事。

  誰料,那中年男子竟與兩個仆人朝這邊走了過來。諸人有點心慌。然而,當那男子穿過窄小的木橋,她們看清對方的麵容時,一眾女子更慌了。

  那中年人真是帥的過分,更為要命的是氣質非凡。眾女如同花癡般,不禁浮想聯翩起來。

  男子手扶腰間佩劍,腰係一方淡青色的美玉。白色的錦衣與那不時抖動的美玉,襯托出男子的文氣。手扶長劍的姿勢又極為英武瀟灑。估計春秋版的白馬王子便是這般造型了。

  越薑看著那玉石在男子的腰間抖來抖去,覺得綁塊石頭在腰帶上甚是奇怪。男子越走越近,諸女屏住呼吸,收回了打量對方的目光。

  漚麻池內,水花四濺。十幾根木杵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像是在升堂一般。距離她們還有一丈的時候,那人便不動了。眾女用餘光看到男子在原地躬身,隨後說道:

  “鄙人少伯,來此找尋故人。有勞哪兒位姑娘代為引路,少伯必有重謝。”

  一聽帥哥有求,還給報酬。眾女喜上眉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被人搶了先機。然而,尷尬的是她們皆是赤裸著腳站在水池裏。一場比賽穿鞋的大戰一觸即發。

  正當諸人搶食之際,一個幼小的身影徑直跑了過去。那身影正是越薑。男子見女孩沒有穿鞋連忙將其抱起。或許有個孩子引路,他也不會尷尬。

  這位自稱少伯的中年男子,那可是越國大名鼎鼎的範蠡大夫兼將軍楚少伯。身為楚人在越國為了勾踐忍辱負重被人稱道,加之人長得帥又多金,民眾對其的讚許更甚。

  少伯的字號乃是勾踐在十多年前被押赴吳國後給範蠡賜的。感念臣子忠心,不離不棄。範蠡在吳國陪著勾踐做了兩年的馬夫,可謂是人臣楷模。後來,君臣一同被放回了國。不過,勾踐仍受到吳國間人的嚴密監視。整日裏,他耕種務農,其夫人養蠶織布。勾踐的蟄伏被夫差視作是臣服之舉,而越人百姓則備受鼓舞。

  國主被限製了手腳,自然要將大事交由文種與範蠡這兩位左膀右臂。範蠡此次而來,便是慰問昔日的部下。一方麵敘舊,一方麵激起舊部的複國意誌為不久後的大事提前做好準備。

  隨後,範蠡抱著女孩便進了村。女孩的二嫂連忙穿上鞋子追了過去。眾女滿心的憤恨。類似於若是自家能有這麽懂事的小姑子,那該多好的表情寫在臉上。

  女孩被範蠡抱在手中,腳丫子不停的碰著男子腰間的玉佩。範蠡的衣袍上沾染了女孩腳上的汙泥,他卻毫不在意。但當感受到腰間的玉佩被孩子的腳丫踢騰時,他則顯露出一絲不悅,隨即說道:

  “丫頭!你可曾聽過君子如玉之言?”

  女孩搖了搖頭,不敢亂動。一路之上,他用手比劃著入村的方向。

  其實,根本無需指路,村子並不大。看看地麵上過往的痕跡便知曉道路的方向。越薑的二嫂拎著女孩的鞋子跟在兩個仆人的後麵,不敢靠的太近。

  僅僅行了盞茶的功夫,幾人便來到了豫家的附近。這時,諸人隱隱聽到有人在唱歌。範蠡的神色陡然劇變,駐足不前。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這歌謠並不稀奇,在越國時常被百姓傳唱。傳到了後世便成為了《越人歌》,因為這歌謠帶著些許《楚辭》的味道,加之流傳的故事相佐證,後人認為這是一首楚國音譯越國的歌謠。就相當於生日快樂歌在每個國家不同的版本。

  歌聲漸漸停止,終於是唱到了被人們津津稱道的部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歌謠能受到越人的追捧,在越國經久不衰。原因是其中的意境太多。說它是戀人間的相思也好,或是好友間惺惺相惜,卻不得見也罷。總歸是思念的愁緒。

  然而,此刻這歌聲是出自一位老人之口,唱出的感覺滄桑不已。聽得人有些感傷。歌聲沒了,範蠡卻是站在原地,眼眶泛著淚水。越薑被男子一直抱著,身體有些不舒服,於是便扭捏的動了動。

  女孩的動靜讓範蠡回過神來。男子吸了吸鼻子,放眼望去,試著找尋方才那歌聲傳出的院落。這時,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自家的院子。

  越薑對這歌謠最為熟悉,那是讓父時常愛哼哼的。

  範蠡不勝歡喜,露出個笑容,抽出一隻抱著女孩的手,摸了摸越薑的腦袋。隨後,他快步向豫家走去。

  伴隨著讓父的一聲“將軍”,範蠡放下女孩便與對方抱頭痛哭起來。

  讓父過去並非什麽大官,而是範蠡的親衛。老人也沒什麽過人的本事,隻是從軍的早,軍齡比較長又會講故事。頗受軍中小輩的尊敬。範蠡也喜歡聽他講故事,便將其留在身邊坐了親衛。

  一來二去,兩人便熟識了。範蠡發現對方很會渲染,尤其是能把平平無奇的軍旅故事講得是驚心動魄。隨後便在閑暇時,教讓父讀書識字,還指派些統禦思想,鼓舞士氣的工作給他。

  老人幹得極好。範蠡很賞識他的才能,甚至想過提拔一下這位超齡的老兵。不料,吳越大戰。第一戰,讓父受命向那些越人囚徒宣揚愛國犧牲的精神,後來越人大勝。

  讓父自那時起便有了心結,認為那些人是受他鼓動才赴死的。良心難安,一直被噩夢困擾。

  不久後,又爆發了吳越間的第二次大戰。讓父作為親衛保護範蠡的安全沒有在前線搏殺這才留得性命。再後來,範蠡與勾踐去吳國做了人質,他卸甲歸田。

  找到了老部下又得知這村裏大半的人家都是參與過當年戰爭的幸存者。範蠡寫了道手令,命讓父在他走後,帶著昔日的部下去兩裏外的城野,領取君上賜下的布匹錢糧。

  他行事謹慎,不敢大張旗鼓恐吳人起疑,並沒有將故人召集起來,而是向老人詢問了他們的居所後,一一拜訪。

  直至酉時,範蠡又回到了豫家。他向讓父告辭,打算先行回館驛休息,待到翌日一早再來村子將沒有探望過的老兵走訪完畢。讓父怎會放故人離去,加之豫家剛加蓋了新房。在老人的盛情挽留下,範蠡難以推辭便住進了豫家。

  隨後,殺雞屠狗,飲酒高歌,緬懷起了已逝的故人。興之所至,二人將那《越人歌》唱得鏗鏘有力。

  豫家的諸人也隻知這位中年人乃是讓父昔日的長官。想來是戰後仍在軍中留任又高升了將軍。越國近年來無戰事,所以他有暇到處走走,拜訪當年的舊識。

  範蠡以玩笑般的語氣詢問老人是否還有當年那般為國效命的壯誌雄心。讓父不免又回憶起那段令他噩夢纏身的往事,於是哀歎著婉拒道:

  “哎!小人早已年邁。如今舂個米,腰板都要疼上個好幾日又何談再做將軍的親衛呢?將軍乃顧念舊情之人,不過...小人也不能徒費我越國的米糧。念起君上與君夫人日日勞作,我等庶民又豈能不自省呢?”

  言語中肯,範蠡惋惜的歎了口氣。讓父繼續說道:

  “小人即便是年邁,仍能耕種上幾畝地,賦稅按時上繳,不拖累國家。雖不能拿起戈矛,但小人的兩個兒子皆已入伍。老二如今還是軍中的兩長,比小人當年有出息多了。”

  範蠡鄭重的站起身,對著老人抱拳一禮。隨後,一隻拳頭重重的拍在胸口,所有的話與感情似乎都夾雜在了這越人的軍禮中。

  在這上下尊卑,等級森嚴的社會中,他的舉動嚇壞了豫家的所有人。諸人皆是拜俯於地。待到他們起身時,範蠡已然離開了席位。

  夕陽的光輝灑在被綠色包裹的小村落中,勤勞的農夫們忙碌了一天,扛著簡易的農具陸陸續續的返回村子。農具的一頭墜著搖搖晃晃的竹籃,那是自家婦人下午送來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