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幽穀埋屍
作者:通話中的亮哥      更新:2021-09-23 07:20      字數:5946
  大周朝對於稱謂有著獨特的邏輯。其實不難理解,主要是以彰顯國家與氏族或是個人的榮耀。反映著這個時代百姓對於血脈正統及家族傳承的重視程度,同時也是統治階層完善分封製,加強王權統治的教化工具。

  諸侯以國名加獲封爵位來稱謂。譬如,衛國的君主可稱作衛侯,因為衛國此時是侯爵國。百姓以國名、獲封榮譽加名字來稱呼。譬如,公孫鞅在獲封商地十五邑後,被封商君。於是便有商鞅一稱。而在未獲封前,被人稱作衛鞅。本國或是相熟親近之人,則可用姓氏加排行進行稱謂。譬如,鐵匠風角,家中排行老大,大家稱之為風伯。

  相傳十四年前,衛出公邀請重臣赴宴。大臣諸師比登席赴宴時,因腳有膿瘡沒有脫襪。引得衛侯震怒,還揚言要斷其足。諸師比不願坐以待斃,於是聯合王孫彌牟與一眾大臣,暗中指使工匠作亂攻入王宮,趕走了國君。後來衛出公從越國搬來了救兵,諸師比一幫的造反派不敵,開始找人背鍋。風角的家族世代效命司空府,便參與其中,受到牽連。全族上下隻剩他與孫女二人。

  王詡聽聞此事,隻覺衛國的君主昏聵的極有水平。因為一雙襪子而引發的戰爭,古今罕見。他還納悶,衛出公姬輒不是深受百姓愛戴的嘛?怎麽會做出如此不智的事來?對於鐵匠的遭遇,王詡深表同情。尤其風角的小孫女,小小年紀卻極為懂事。時常幫著爺爺幹活,偶爾傳遞下工具,偶爾為熔爐添加柴薪。七歲的小女孩,在鐵匠鋪裏待著,總不是個辦法。太危險了。王詡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問道:

  “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有些緊張,說話時結結巴巴的。

  “姝...姝兒。”

  “風姝啊!好名字。爺爺起的?”

  女孩點了點頭。身前的兩隻小手緊緊抓在一起。

  “以後姝兒可願跟著哥哥?這裏太危險了,不是小丫頭該待的地方。”

  王詡的話讓小女孩更加緊張了。眼睛唰的一下就紅了。淚水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轉。姝兒可憐巴巴的望著爺爺,乞求對方前來解救。她與爺爺相依為命,是不願離開他的。聽到王詡的話,風角滿臉喜色。忙拉著孫女一同跪下,感激的說道:

  “先生大恩!小人無以為報。姝兒!快給先生磕頭。”

  他明白,孫女若被鄙尹大人收留,意味著什麽?他們風氏,便有複興的可能。隻要能在這缺衣少食的年月裏活著,就有希望。然而小女孩很是倔強,任憑爺爺怎麽拉扯,就是不跪。

  王詡倒沒有想的這般長遠。隻是覺得冶煉的地方火花四濺,十分危險。若是不小心被燒傷了,這麽小的孩子定會遭罪。畢竟這年月醫療水平又不發達。眼下爺孫兩這般僵持慪氣的模樣,倒讓她略感慚愧。自己沒想過要拆散他們嘛。

  此時的風角,焦急的在孫女的屁股上猛抽了一記。小丫頭仍是倔強的不肯下跪,強忍著不哭。王詡看不下去了,忙上前勸阻。

  “住手!風伯!您誤會了。詡隻是想代為照顧一下姝兒...並無他意。”

  說完,風角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原本以為王詡是看上自家孫女乖巧準備帶回去做個使喚丫頭呢。不想到,居然是想幫他帶帶孩子而已。這倒是奇了怪了。雖說他是個手藝人,但也不曾受過這般禮遇。

  風角感動的涕淚橫流。一通千恩萬謝後,馬上切入正題。王詡將所需打製的青銅物件,向他一一道來,並仔細講解其中的用途。風角做事極為高效,簡單的提出了自己的疑慮,還給出自認為合理的參考意見供王詡選擇。隨即毫不拖泥帶水的進行熔煉與製作。

  一個時辰後,像是齒輪一樣的青銅物件便被製了出來。王詡拿著樣品,細細端詳。雖然未經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但是依舊無法掩飾對方技藝的精湛。他不懂冶煉,做出的東西很是勻稱。隨後王詡將齒輪試著用力掰了掰,眉頭便皺了起來。

  “風伯!不行啊。這韌性倒是不錯,可硬度差遠了。”

  風角接過齒輪,也試著掰了下,不想鋸齒居然彎曲了。青銅極為寶貴,王詡唯恐浪費,隻是讓對方先做出樣品。當確認無誤後,才會打製其餘的部件。

  風角捋了捋胡須,拿了片熔煉用的青銅碎片。顯然是極有經驗的,掂量了幾下,說道:

  “錫太多了。這青銅碎料估計出自戈矛等兵刃。”

  王詡滿頭大汗。他砸了那麽久,才將戈矛的武器部件弄成現在這般麵目全非的樣子。不料,對方僅看了一眼就能知曉,頓時心驚肉跳。之前還懷疑風角是來騙吃騙喝的,僅憑這一手,估計沒有十幾年的冶煉功夫,是練不出來的。

  瞧見王詡驚駭的模樣。風角心想:

  “鄙尹大人果然識貨。”

  於是做出了解釋。錫占六分之一可鑄鼎,五分之一可鑄斧,四分之一可鑄戈矛,三分之一可鑄刀劍,二分之一可鑄鑒燧。顯然武器的打製,不僅要滿足硬度,還要保持韌性。不然兵器碰撞後,極有可能折斷。

  “恕詡眼拙,怠慢大師了。”

  王詡立即狗腿的進行恭維。一方麵是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另一方麵,風角確實技藝高超。

  聽到這話,風角眉開眼笑,急忙抱拳施禮。回道:

  “哈哈,大人過譽了。匠戶本就靠手藝為活。小人祖上世代傳承冶煉之法,無非自幼熟知罷了。”

  “那不知風伯...可有解決之法?”

  “簡單!加銅。”

  還真是簡單。隻要稀釋一下錫的比率問題自然能得到解決。或許王詡是被嚇糊塗了。所以如此淺顯的道理都沒看出來。

  午後,李滄趕著馬車與十來號人滿載而歸。顯然王詡是低估了2000錢能買來多少東西?滿載的貨物,把他嚇了一跳。這時糧食的價格並不高,大豆最便宜,高粱次之,然後是小麥與大米。隻要不考慮吃的多好,隻是管飽的話。購買的糧食足夠補貼村子,安全過冬。而銅料與礦石的價格更是天差地別。或許是冶煉的技術都掌控在權貴手中,銅鐵很難流通。還好李滄夠聰明,買了礦石。不然王詡就要哭了,因為用黃銅冶煉基本等於是在熔煉銅錢。

  申時,阿季送來了飯食。王詡、李滄、風角三人便在簡易的鐵匠鋪內邊吃邊聊。沒有味道的稀粥,一小盤韭菜,每人一枚煮熟的雞蛋,已經算是的比較豐盛的午餐了。

  大周每日隻有兩餐,早餐在辰時,也就是早晨7到9點鍾。百姓也會將吃早飯的時辰稱為食時。午餐是在申時,也就是下午3點到5點,這個兩個小時也叫哺時。

  已經習慣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似乎吃兩頓與吃三頓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吃完飯後,王詡帶著二人來到穀中距離村子一裏多遠的地方。三人站在一處水潭邊。山裏的溪流匯聚於此,形成一處淺潭。時常有孩童來此處摸魚,由於山內溫差較大,不適合魚類的生長與繁殖。這裏的魚最大的不過巴掌大小。

  與王詡相處半月有餘,李滄對這個少年有了不一樣的認知。雖說年紀大王詡一輪不止,但是二人談論起來,並無太多隔閡,更有平輩論交的感覺。從雲夢製鄙開始,李滄就一直疑惑,這少年到底是想如何打算?也曾提出過不少好的建議。比如將漆樹剪枝,進行培育。在山頂弄一片漆林,發展漆器的高端產業。不過沒有十幾年的時間,這事根本無法實現。少年也提出過養雞養兔的想法。在李滄看來這些提議隻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根本解決不了上百口人的賦稅問題。

  此時,望著不足一米深的水潭,李滄大概猜想到對方要幹什麽了。隻聽。

  “先將溪流截斷,引至他處。然後深挖此地。嗯...二丈...差不多就夠了。”

  少年將手臂交叉攬於胸前,手指有序的擊打在手臂上。李滄善意的提醒道:

  “大人!山中苦寒,不適於在此處養魚。”

  隻聽少年平平的說道:

  “我知道。此處是要築壩,並非養魚。”

  李滄一時間懵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啊?築壩?”

  “對呀!”

  比起養魚,修建水壩更是可笑至極。試問誰會在溪流中築壩?難不成對方是想築壩後,再修建水渠,方便穀口農田的灌溉。可這麽點水,怎麽會夠呢?李滄頓時覺得王詡是瘋了。或許是壓力太大了,可不能有病亂投醫吧。然而對方一臉自信的表情,讓他很難開口去打擊一個小輩。畢竟王詡是大衛國的鄙尹。雖說不是多大的官,但這年頭等級製度明確。他一個平頭百姓根本沒有發言權。隻能作罷,聽命行事。且看對方勞民傷財後,如何對邑宰府交待吧?不禁心中歎道:

  “哎!果然還是個無知豎子啊。”

  或許是王詡過去太過頑劣,李滄對他的印象一直不是很好。相處了半月,覺得王詡的脾氣收斂了許多。但是逞強的毛病還是改不了。還能說什麽呢?忠言逆耳,他雖有才學,但隻能被埋沒。還是不要想得太多,李滄如此告訴自己。

  隨後李滄便告辭離去。他打算明日一早,開始動工。趕早不趕晚,因為冬天即將來臨。誰都不想寒冬臘月的下水幹活。表麵上看來,工程量不是很大,但是李滄有自己的主見。趁著築壩截斷水流之際,可以順便清理下河道。萬一村子的寨牆不達標,提前準備些石料,有備無患也是極好的。穀口的耕田確實不易灌溉。雖說王詡做的事,可行性不高。但總能方便到幾戶百姓的田地灌溉。順道修個水渠亦不是什麽難事。如此一想,要做的事情確實很多。回答家中李滄便思索著如何規劃。

  陪伴在王詡一旁的風角,此刻露出驚駭的表情。他怎麽也想不到,少年竟會讓他將打製的部件全部塗抹上生漆。還一臉悠閑的詢問他這樣做,能不能保證青銅在水中不會生鏽。王詡的手筆大的有些超乎鐵匠的想象。生漆是何等金貴的東西,塗在青銅上,虧他也想得出來。不過轉念一想,或許真會如此。然而,聽到後麵的話,風角隻覺身處雲裏霧裏。

  “風伯!那些銅料,您閑暇時就為百姓們打製些農具,也省的麻煩了。”

  “大人莫非是在戲耍小人?您可知那些碎料若打製兵刃獲利幾何?”

  試想,執劍就會受人尊重的年代,若農具都是用青銅打製的。那麽所謂的俠客壯士怎麽想?那些拿著木棒充當武器的衛國士卒又怎麽想?風角覺得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不是嘛?與他一同前來的木匠還在用貝殼鋸木頭呢。王詡的一波敗家行為,簡直刷新了對方的三觀。

  然而此時,王詡卻有苦難言。他當然知道倒賣軍火最賺錢了。不就是因為不能這麽做,才費力的把那些武器全部砸碎的嘛。這怎麽解釋?難不成告訴對方自己的老爹以前極有可能是個山大王,家裏收藏著一百多箱的武器。盡管那去融了,不差那點廢銅爛鐵?再說了一大箱兵刃都已經砸成那副鬼樣了,難不成還讓他再粘回去嗎?

  也許風角是覺得王詡太傻,不會變廢為寶。於是指點了一下,王詡樂壞了。

  “風伯!您真是太了不起了。等賺錢了,我保證給您說門親事。風氏的香火斷不了。放心!包在我身上。”

  風角瞪大眼睛。這叫什麽事嘛。年過半百的人,又不是地主或是城主老爺。若是討個老婆延續香火,不讓人恥笑嗎?也虧對方能想出這樣答謝人的方法。他幹笑兩聲。頓時覺得自己的前途無望了。跟著個傻村長,也不知將來的生計是否真的有保障?

  風角是提議王詡將那些戈矛的碎片融化後,製作成青銅錠。許多以冶煉為主的城邑,都是靠這種辦法上繳賦稅的。國家對青銅的需求極大,儲備些戰略物資也是常有的事。可以管製武器的交易,卻無法管製原材料的買賣。

  幫人帶孩子,又介紹對象。一係列的殷勤做法,都是王詡拉攏風角的手段。這麽一個高尖端的技術人才,又能作為銷贓的同夥,不好好籠絡都覺得對不起之前挨過的苦日子。此時儼然有種認幹爹的想法。還好風角腦袋清醒,隻是認為遇上個有錢的蠢貨。除了提出需要幾個幫手外,沒有任何過分的要求。

  想象很美好,但現實總是充滿著變數。第二天便出事了。築壩施工的現場,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村裏的人幾乎全部到齊了。他們驚恐萬狀,不時有人驚呼出聲。許多圍觀的孩子被大人捂住眼睛。好像潭底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沒人敢靠近那處被放幹溪水泥濘的施工現場。到處都是被挖掘過的痕跡。

  聞訊趕來的王詡,看到眼前的一幕立時呆住了。近處的空地上,一堆堆的白骨,像是按照人體不同的部位分類堆放在一起。遠處堆砌的石塊將淺潭中的溪水引至兩側,潭底裸露的黑色泥土夾雜著鵝卵石與白森森的骸骨,遍布施工現場。猶如陪葬的墓坑,觸目驚心。王詡不禁咽下口水,輕顫的問道:

  “知道是何人的墓塚嗎?”

  這時還不流行,深挖墓穴,建造地宮什麽的。隻是把過世的人簡單埋了,然後堆起大大的墳包。墳頭越是高大,說明墓的主人生前身份越是非凡。這些王詡並不知曉,雖說大周還遺留著陪葬的殘忍陋習。但是陪葬的人一般是死者生前寵愛的小妾或是奴婢。當下挖出的骸骨,怕是周朝天子的墓穴也沒有這般規模。

  李滄急忙應聲,回道:

  “大人!此處並非墓塚,而是...坑卒毀屍之地。”

  隨即做出了解釋。

  “小人已經查驗過了。四下無避體之衣,白骨之上偶有兵刃劈砍留下的痕跡。且...皆為男子,屍骸已無法拚湊。是否將此事上報邑宰府?還請大人定奪。”

  聽到李滄的稟報,王詡隻覺腹中一陣翻湧,身體微顫。一時忍不住竟吐了出來。也許對方不做解釋,他不會如此失態。全當做考古研究,了解一下古代貴族的喪葬習俗。畢竟家裏那些用骨頭來雕刻文字的收藏品也不少的,不至於會害怕。可李滄的話,活生生的描繪出一幅士卒被坑殺後,扒掉衣物還被肢解的恐怖畫麵。即便是人屠白起,也不會變態到肢解敵人的地步。更何況眼下是遍地屍骸。

  “不可!埋骨之地如此隱蔽,恐有奸謀,未免殃及百姓。阿季以為此事尚未探明前不宜上報。”

  顯然阿季考慮的更為深遠。李滄想了想,點了點頭。

  “嗯!有理。是我思慮不周。”

  雖然嘔吐不止,但二人的談話王詡盡收耳底。他疑惑的皺了皺眉。阿季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心思縝密?一直以來,不都是粗枝大葉的嗎?除了在武學與醫術方麵女孩極為細膩,其他方麵似乎無法恭維。

  “勞煩李大叔了,還是先將屍骨收斂吧。”

  二人相互一禮。隨即李滄向眾人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告誡大夥不要講此事到處宣揚,以免招來禍患。隨後繼續施工,將散落的白骨收斂至一處。

  想來坑卒之事距今已經過去許久。幽穀埋屍的人也不會料到,老天會幫忙將溪流匯聚於此,為其掩飾罪行。然而不巧的是,王詡居然意外命人挖出了這些塵封地下,不為人知的秘密。這裏曾經到底發生過什麽慘事?似乎已無人知曉。

  想想那些曾經來此摸魚的孩子以及生活在屍堆之上的魚群,雲夢的百姓皆是不寒而栗。對於坑卒埋屍的推測,村民們都保持著各自的見解。隨後不同版本的鬼故事,便在村中的孩童間傳播開來。

  事發的當天,王詡央求阿季晚上不要回山洞居住。住在村中多點人氣,就不會害怕了。女孩應諾後,讓王詡第二天一早陪她去後山祭拜考妣。撞上這麽倒黴的事情,已經很邪乎了。偏偏又在這節骨眼上,去為已逝的父母掃墓。感覺山穀中深秋的寒意都是陰森恐怖的。

  祭拜時,王詡倒沒有什麽感覺。隻是按照阿季的囑咐,一步一步的進行著。這時沒有紙,所以冥錢便被短小的秸稈所取代。阿季抓了一把秸稈放入火堆中,嫋嫋的白煙緩緩升起。清晨的薄霧也隨之變得濃鬱起來。女孩向是跟領導匯報工作一樣,認真的訴說著少主最近做過的事情。她跪在地上顯得無比虔誠。隻不過,說的好人好事全是篩選與粉飾過的,可以理解為報喜不報憂。什麽少君如何如何的了不起,又如何如何的幫助了百姓,受到大夥的愛戴等。情至深處,竟潸然淚下。一旁聆聽的王詡,感覺老臉滾燙。從未被人這般誇讚,他甚至懷疑阿季口中的人是不是自己?

  “夫人!少君長矣...知矣...賢矣,民必安之。”

  阿季叩拜過後,抹了抹眼淚,扭頭看了王詡一眼。深邃的眼神中透著掙紮後的堅毅。像是做出了什麽重要的決定。

  “君之父...乃衛公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