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 二更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5      字數:3089
  潁州, 原布政使司。

  胡爾汗坐在前廳裏, 臉色難看得嚇人。

  這一回哪怕烏韃的騎兵再勇猛, 也實在抵抗不住大越仿佛用之不竭的火銃。

  每至戰末, 大越火鳳衛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穿透力極強的火藥彈橫掃戰場, 烏韃鐵騎也不過血肉之軀, 兩月便損失殆盡,一步一步從漢陽關縮回潁州。

  多虧潁州城高大的城牆,才保住烏韃最後的殘部。

  到了這一刻, 大越反而不好攻了。

  城裏還有那麽多百姓,布政使司還住著公主,弄個不好就是兩敗俱傷, 哪怕奪回潁州也隻能剩下一座空城。

  這給了胡爾汗最後的喘息機會。

  麾下將軍們也很疲累, 卻還是道:“大汗,我們如今隻剩兩萬騎兵, 大越軍營就駐守一裏之外, 我們無論如何也衝不出去潁州。”

  胡爾汗緊緊擰著眉:“步兵營還有五千人。”

  時至今日, 他依舊不死心。

  他們打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如果就這樣退走, 也對不起那些死難的兄弟和族人。

  “三年了, 我們這麽辛苦操練,為何還是無法跨過漢陽關一步?”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他。

  當年大越可以打出漢陽關, 平鮮卑各族,把潁州變成大越領土。兩百年來百姓繁衍生息, 已經徹底成為大越的子民。

  他們烏韃也不過就占領潁州三年, 時至今日依舊一步都沒走出去,隻能狼狽死守在這裏。

  國師呼延亭看了他一眼,終於出聲道:“大汗,聽聞越國皇帝已經出京,往潁州這裏來了。”

  胡爾汗捏著匕首的大手一頓,沉聲說:“正是,隻不知到了哪裏,我們在關內的探子已經聯絡不上。”

  “這一回,越過皇帝是立了決心的。”

  “這次不是我們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奪回潁州他們誓不罷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終於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他說的尤為鄭重。

  胡爾汗少年得勢,靠的就是足智多謀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無論如何都要聽上一聽:“國師請講。”

  呼延亭見他麵色和緩,猶豫片刻,還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胡爾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說:“在摘星樓,尚可。”

  他似乎是沒有反對的,也不怎麽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們越國的皇室千金,是太後的親孫女,他們越國是不可能放任她困於潁州。”

  胡爾汗沉著臉,卻沒反駁。

  “借公主千金之軀,能叫我們衝出潁州,說不定還有翻盤餘地,也可能換得一線生機。”

  胡爾汗一下子就心動了,可轉瞬間,他又覺得不妥:“閼氏不是能任人擺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繩綁起來,她還能跑不成?”

  胡爾汗沉著臉,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麵金烏都落了山,他才低聲道:“可行。”

  呼延亭才鬆了口氣。

  摘星樓,卓文惠已經做完了那身紅衣,她現在每天都盡量找點事情給自己做,省得在屋裏被關瘋。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繡花鞋,想做一雙紅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個沒注意,叫長針紮傷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沒由來的驚慌擾了她的神誌,她隻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麽最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青禾拎著食盒回來,麵色十分難看:“小姐,外麵又加了一隊人馬。”

  卓文惠隻覺得手腳冰涼,可她卻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無力改變結局。

  “用膳吧。”她聽到自己說。

  青禾白著臉,把食盒放到桌上,打開蓋子,裏麵隻有兩個巴掌大的小饃饃並一碗沒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這,興許是奴婢拿錯了,奴婢這就去換。”青禾慌亂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間跌坐到地上哭起來。

  卓文惠擦幹淨粥水,蹲到她麵前認真看著她。

  “青禾,我對不住你。”卓文惠幾近哽咽,可她依舊沒有哭。

  青禾就紅著眼看著她,十幾歲的青蔥少女,正綻放著人生中最美好的芳華。

  “小姐,我不怕,”她抖著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懷裏,在她耳邊小聲呢喃幾句,最後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當胡爾汗沉著臉踏入摘星樓,卓文惠已換上她親手給自己做的那身紅衣。

  她靜靜坐在那,挑著眉看他,仿佛兩人初見那一麵。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著大紅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馬遊街。

  三載已過,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過去,卻看不透將來。

  “大汗,請您最後幫我件事。”

  胡爾汗緊緊攥著手,悶悶點頭應下。

  二月初一這一日,正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烏韃的使臣踏馬出城,一路往潁州前大越軍營駛去。

  榮錦棠如今便坐鎮於此,正在同幾位將軍商討如何攻城。

  烏韃如今還有多少士兵他們一清二楚,多虧公主多年經營,也感謝往外遞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為清楚,才更難辦。

  潁州是邊塞重鎮,城中百姓原有十萬,後戰亂動蕩,如今餘有三萬。

  這麽多百姓,實在不能棄之不顧,任烏韃人欺淩。

  榮錦棠表情嚴肅,因連夜趕路而疲憊不堪,卻還是強撐著主持議會。

  烏韃無法撐太久,城裏沒有那麽多糧食,現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連取暖都很成問題。

  這麽多事擺在他們麵前,必須要想一出萬全之策,哪怕能讓百姓犧牲更少些,費多大力氣都值得。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通報聲:“烏韃使臣求見。”

  榮錦棠心裏一緊,他踏出大帳,在旁邊的廳中接見烏韃使臣。

  行軍之中,他穿了一身樸素的藏青色勁裝,身上也隻穿了最簡單的鎧甲,依舊顯得器宇軒昂。

  在自己地盤上,他完全不懼怕烏韃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烏韃使臣。

  這是一位烏韃的文官,瞧著就膽子小,光是站在那裏,已兩股戰戰,無法久立。

  沈聆和穆漣征都跟在榮錦棠身邊,穆漣征見他這樣,便出聲恐嚇:“別抖了,有什麽屁趕緊放。”

  那烏韃使臣又一哆嗦,差點跪倒地上。

  他從懷裏取出一份信函,抖著手往上交:“我們大汗有約要談,還望越國皇帝陛下能認真研讀。”

  穆漣征嗤笑一聲,過來一把扯過信函,當著他的麵拆開讀起。

  還沒等看兩句,他臉色一變,大罵一聲:“無恥之極。”

  榮錦棠依舊麵上淡淡,心裏卻不那麽淡定。

  穆漣征沉著臉把那信函反複讀了兩遍,青著臉呈給榮錦棠:“烏韃人真是喪良心。”

  榮錦棠展開信,一字一句讀下來。

  “……公主千金之軀,受困陣前實再煎熬,望陛下多體恤公主,退兵回至漢陽關以內,以保公主平安。”

  榮錦棠青著臉抬頭,冷冷看著烏韃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麽重要人物,這會兒一驚嚇竟暈過去了。

  穆漣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卻不料外麵傳來驚呼聲:“他們把公主綁到了城牆上!”

  榮錦棠麵色驟變,大步踏出大帳。

  仿佛就在前方不遠處,潁州城的輪廓依稀可見。

  潁州高大的城牆上排著數不清的士兵,遠遠看去影影重重,哪裏都是人。

  一襲紅衣的大越公主被綁在最高處,那鮮紅的羅裙隨風飄搖,仿佛放飛天際的風箏。

  軍營裏的大越士兵目眥欲裂。

  卓文惠被綁在那裏,表情很淡,她突然開口道:“你做了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胡爾汗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話,卻被眼前所見驚在原地。

  仿佛隻是一瞬間,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繩隨之斷裂。

  她毫不猶豫,直接往前奔跑兩步,一身紅衣在陽光下鮮豔熱烈。

  胡爾汗猛地睜大眼睛,聲嘶力竭喊道:“文惠!”

  卓文惠回頭看他。

  那一眼,萬水千山,繁華落盡。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滅成灰。

  那一聲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諱。

  卓文惠衝他笑了笑,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縱身一躍。

  仿佛流星花落天際,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閃過天邊瑰麗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憶在她腦海中一一浮現。

  有幼時皇祖父背著她在禦花園裏玩耍,有皇祖母哄著生病的她吃藥,也有公主母親模糊的身影,她是那麽美麗,又那麽英姿勃發。

  她是大越公主,生於大越,長於大越,最後也應長眠於大越。

  那鮮紅的身影一躍而下,刹那間,就在潁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氳的紅花。

  刺目的鮮血蜇了大越將士的眼,刺痛了胡爾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護國公主,最終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不墜護國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