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5      字數:3194
  潁州城外, 烏韃大營。

  胡爾汗正坐在大帳裏治傷, 烏韃人都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他也要親自上戰場, 受傷一點都不奇怪。

  巫醫正在給他胳膊上的傷口上藥, 外麵就跟進來一個健壯護衛。

  “大汗, 閼氏那有異動。”

  胡爾汗麵無表情, 道:“講。”

  那護衛右手捶胸,行了個禮:“閼氏前日聯絡舊部,發現人都不見了, 便又讓那個叫青歌的偷偷找雜役往外發消息。”

  胡爾汗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巫醫的手太重了,烏爾汗眉毛一跳,揮手就叫他出去:“不用你了。”

  巫醫額頭頓時就出了汗, 哆嗦著退了出去。

  胡爾汗在烏韃一向積威深重, 手下將領隨從都很怕他,此番他一生氣, 大帳裏的隨從頓時瑟瑟發抖。

  “閼氏如今還在摘星樓?”胡爾汗淡淡問。

  家臣也不知怎麽地, 就是腿上發軟,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回稟大汗, 正是。”

  胡爾汗隨意披了一件袍子, 起身掀開賬簾。

  十月初的天氣,正是秋高氣爽。

  鴻雁排著隊, 一路飛往南方。

  不遠處的帳篷裏,有年輕的烏韃勇士正在拉著胡琴, 唱著小調。三五成群的士兵們正在校場上操練, 他們隻穿著單衣長袍,動作利落幹淨。

  在這個曾經隸屬大越的富饒之地上,他的烏韃子民仿佛一瞬間就適應了這裏的天氣,如果再往南去……

  中原,會是什麽模樣呢?

  是不是有詩文裏講的那麽美?

  白樂天寫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東坡居士有言: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每每想到這裏,胡爾汗總覺得心頭火熱。

  這沃野千裏的中原,很快就會是他們的了。

  他吩咐護衛跟隨,自己翻身上馬,一路往潁州城內飛奔而去。

  潁州城內一片敗落之相。

  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卻無百姓出門,往日繁華的街道如今人影寥落,隻偶爾有守城的烏韃士兵穿行其間,才不叫人錯覺來了荒城。

  胡爾汗已無心再去糾結這個了。

  隻要他們一步一步跨過溧水,越過漢陽關,他們烏韃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誰還會去在乎這些大越百姓如何呢?

  不過就是一群手下敗將而已。

  胡爾汗這一刻隻覺得意氣風發,烏韃在朗洲城外被困百年,卻靠他領著子民闖出沙漠。

  沒人比他再厲害了。

  然而,他滿心的暢快在看到摘星樓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

  以前他來這裏,總覺得這個精致的小樓漂亮優雅,如今再看,卻隻剩下死氣沉沉。

  摘星樓外守著十人小隊,見胡爾汗來紛紛行禮:“大汗!”

  胡爾汗點點頭,跳下馬大踏步走進摘星樓。

  明明隻是秋日,樓裏卻陰冷異常,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冷風迎麵撲來,帶著刺骨的寒。

  胡爾汗微微皺眉,揮手叫護衛退下,自己一個人上了二樓。

  主臥裏很安靜,卻不像往日那般關著門,這會兒幾個臥房的竟門都開著,叫陽光照進廳中。

  胡爾汗冷著臉直接往主臥走,剛一進門就看到卓文惠正坐在窗邊,手裏忙碌不停。

  她在縫製一件正紅的衣衫。

  胡爾汗腳步聲並不輕,可她卻仿佛沒聽見,依舊認真。

  “王妃。”胡爾汗這樣喚她。

  卓文惠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在看尋常景。

  “王妃不關心你的青歌姑姑去了哪裏?”胡爾汗坐到椅子上,沉聲問。

  卓文惠手裏的針一挑,猛地刺入指腹中,鮮紅的血湧出來,滴落在紅衣上卻如雪溶水,眨眼銷聲匿跡。

  “汗王是天神的兒子,應當堂堂正正,才不墜長空兒的美名。”卓文惠淡淡道。

  她手裏這件衣裳似乎快要做完,每一針下去都細致綿密,連頭都沒空抬。

  胡爾汗笑了。

  “你們大越人也不過如此,”胡爾汗把一封冊子放到她桌上又道,“你的人,都已安葬。”

  卓文惠終於做不下去衣裳了。

  她把那身刺目的紅衣放回桌上,抬頭認真看著他。

  “汗王特地對我說這個,難道隻為聽一句謝?”

  胡爾汗看著她麵色蒼白,不如往日紅潤康健,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王妃,我今日前來,想同你說幾句心裏話。”

  卓文惠眸子都不閃,直勾勾看著他。

  “汗王請講。”

  “自王妃嫁與我,已近三載。”胡爾汗低聲道,“三載之內,我也算以禮相待,從未踐踏半分。”

  卓文惠依舊淡淡看他,無言也無語。

  胡爾汗也不去管他,隻自顧自說:“王妃是貴族出身,自幼飽讀詩書,應當很懂道理。”

  他說到這一句,卓文惠突然有些動怒,可她卻依舊忍著,沒有直接同他爭吵。

  “你是我的王妃,理應以我為尊,以烏韃為尊。”

  卓文惠隻感覺有火在心裏燒,她那麽看著他,仿佛第一天才認識他。

  這三年時光裏,曾經有過短暫的時刻,她覺得他是個眼光很遠的人,當時她很警覺他的未來,往上京去了不止一封信函。

  雖然分屬兩國,卓文惠永遠不會讚同他所作所為,但不能否認他確實可以稱得上是英雄了。

  這是卓文惠大國公主的氣度。

  然而如今,或許未知的勝利迷住他的眼睛,他也從高山之上墜落凡塵。

  “汗王,您同我說這個沒有必要。我手裏如今一個人都沒了,青歌也不知去了哪裏,隻剩青禾陪在我身邊,好歹叫我有個說話的人。”

  “我不過就是個弱女子,汗王無需太過謹慎。”

  她淡淡笑笑。

  胡爾汗端詳她如花一般的麵容,雖然如今已有凋零之像,卻無損天生的芳華。

  “你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胡爾汗大笑出聲。

  等他笑夠了,便起身道:“你那個青歌姑姑,我沒拿她怎麽樣,等懂點事自然就回來了。”

  他三兩步走到門邊,回頭叮囑最後一句:“隻要王妃老老實實待在這裏,將來好日子還長著呢。”

  等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卓文惠終於動了。

  她把那身剛做的紅衣高高舉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扔到地上。

  可就在一瞬間,她的手頓了頓,又把它緊緊攥進懷裏:“我還得穿呢。”

  她呢喃道。

  不知一個人在屋子裏枯坐多久,直到天色將暗,青禾才拎著食盒上樓。

  “小姐,怎麽不點燈?”青禾問。

  卓文惠這才回過神來,她手忙腳亂點亮桌上的煤油燈,就著光亮去看青禾。

  “今日用什麽?”她問。

  青禾甜甜一笑,把食盒依次打開給她看:“今日有紅燒鯉魚,是小姐你最愛吃的。”

  卓文惠一顆心落回肚子裏。

  青禾湊到她身邊,用手沾了點茶水,在桌上默默書寫起來。

  已知,勿念,安排妥當。

  卓文惠終於笑開懷。

  上京,長信宮。

  正是夜半時分,景玉宮裏早就熄燈安置,隻正殿書房裏還有些亮光,顯然主人還沒休息。

  榮錦棠坐在桌前,示意寧城把一封折子交到手中。

  “陛下,這是剛送來的密函,是公主輾轉送回來的。”

  榮錦棠頷首,展開讀起。

  燈花突然跳了一下,閃花了榮錦棠的眼睛。

  他讀到最後一句:“臣護國陳請陛下,他日潁州重歸,務撫恤臣屬從親眷。”

  榮錦棠微微皺起眉頭。

  “護國的臣屬都無法聯絡了?”

  “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封信是輾轉從布政使司傳出,幾經周轉才到了溧水。”

  榮錦棠起身,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邊關局勢已經到了最要緊關頭,顧熙塵統帥三路人馬,上中下圍堵胡爾汗,而烏韃也已兩路騎兵並一路步兵猛攻,這幾個月來時攻時防守,拖累的潁州和溧水百姓疲憊不堪。

  前幾日顧熙塵來軍報,說烏韃要有大動作,胡爾汗親自出了城,同穆漣征率領的邊鋒營殺了一場,可謂兩敗俱傷。

  榮錦棠當時就同朝臣們一同商討,他們一致認為胡爾汗在試探。

  邊關將領換了主帥,什麽風格尚未可知,如今的他急切中還有著謹慎,實在不容小覷。

  他留在殿中,實在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寧城也知道他其實很想禦駕親征,可前朝和後宮都有顧慮,他一時半刻無法離開。

  “陛下,再有一月,娘娘便要生產了。”寧城鬥著膽子勸了一句,“前朝也不好安排,您……再等等吧。”

  榮錦棠疲憊地坐回椅子上,心裏頭的不安和急切仿佛要堆到頂點。

  “等了這麽多年,等不下去了。”榮錦棠臉色一沉,他左思右想,還是下旨。

  “給皇叔爺去信,請他把睿王召回。”

  寧城臉色一變,頓時就跪下了。

  榮錦棠沒有多言,他喝了一口熱水,叫自己平靜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回了寢殿。

  付巧言正安睡,這幾日她難得能好好休息,榮錦棠實在舍不得吵醒她。

  臨近產期,她越發難受,偶爾也會坐在那發呆,顯然也在害怕即將來臨的生產。

  鬼門關走一遭的大事,沒人能淡然處之。

  榮錦棠輕手輕腳回到床上,給她換了一個姿勢,輕輕撫了撫她隆起的肚子。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要好好的。”榮錦棠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