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5      字數:3313
  暗室本就沒有窗, 全靠四角宮燈搖曳才不那麽黑, 榮錦棠這一沉下臉來, 陳鵬飛和張德寶頓時覺得呼氣都難, 他們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害怕。

  如果可以, 他們真想立刻從這小黑屋子裏出去, 而不是站在這聽宸嬪娘娘的往事。

  榮錦棠沉默片刻,但很快他就長長出了口氣,問:“那怎麽沒伺候上?”

  他一針見血, 一下子問到點子上了。

  孫慧慧卡了殼,好半響才道:“我們在辛姑娘那待了小半月,等到先帝爺去坤和宮時, 蓮姑姑就領著我們去給陛下送茶。”

  榮錦棠並不知道先帝是怎麽同太後相處的, 不過他們畢竟是經年夫妻,一聽講說是送茶, 榮錦棠就明悟了。

  許是先帝爺直接去了坤和宮的書房, 馮秀蓮為了讓兩個小宮人能出現在先帝麵前, 特地叫她們送茶去書房。

  想到這裏, 榮錦棠就莫名鬆了眉頭, 他原來還擔心付巧言在去掃洗處前受過許多磋磨,這麽一聽實在也不叫個事。

  女人是他的, 父親也是他的,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榮錦棠比誰都清楚。

  如果先帝爺真是那種葷素不忌的人, 那他就不會隻有一個有弟弟,而且這弟弟如今已經十歲了。

  太後娘娘這一招,實在昏到了極點。

  不過也正是她親自安排馮秀蓮辦的這件事,所以經手的人非常少,除了她和馮秀蓮,就隻有一個辛姑娘知道。

  聽講到這裏,榮錦棠就放下心來,麵色也恢複往常。

  他甚至還很有閑心地撥弄了一下線香,叫它味道散得更快些。

  然而孫慧慧是看不到榮錦棠表情的,她以為榮錦棠的沉默是動了怒,十分的激動:“當時蓮姑姑叫她先去的,結果她去了沒一盞茶功夫便回來,臉上腫得老高,一看就是惹了先帝動怒。”

  先帝爺是不可能親自動手打人的,這一看就是下麵宮人上的手,打那麽使勁,不過就是為了保下一無所知的小宮女。

  榮錦棠在心裏給馮秀蓮記了個好,又聽孫慧慧道:“一定是她不敬先帝才被趕出來,害得我沒兩天也跟著去後殿做粗活。”

  真是……蠢得可以。

  榮錦棠在心裏冷笑,若是你先去,說不得直接就拖出去杖斃了,還能在這咋咋呼呼說她不好。

  事情都弄清楚,榮錦棠心裏頭就舒坦極了。

  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事,值得巧言自己嚇唬自己半天,差點沒落下病來。

  他自顧自笑笑,隨即看了一眼陳鵬飛,手在茶幾上敲了三下,起身就離開了暗室。

  在他推門而出的一瞬間,孫慧慧還在他背後兀自笑得開懷。

  那可能是她這輩子最甜的一個笑容了。

  出了暗室,榮錦棠總覺得身上有股子奇怪味道,他先回了乾元宮偏殿,沐浴更衣過後才覺得鬆快。

  張德寶已經打聽清楚,一邊親自給他幹發,一邊小聲道:“剛臣已問明,孫慧慧講的辛姑娘是當年伺候過陛下的宮人,一直沒有封位,以前在坤和宮的偏殿住。”

  榮錦棠的頭發有多又軟,張德寶忙了半天才幹。

  “現在她去了哪裏?”榮錦棠問。

  張德寶對這兩年長信宮裏事再清楚不過,聞言便道:“太後娘娘心慈,當年她宮裏伺候過先帝又都沒封位的姑娘們都給了尊封,如今在皇覺寺榮養。”

  她們得到的這個尊封,最高隻能封到淑女,堪堪與大宮人一個品級。

  不過這也確實是太後娘娘心慈了,曆代宮裏都有這樣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輩子沒有分封,臨了皇上殯天,她們連皇覺寺都沒資格去,隻能在永巷孤獨終老,最後眼睛一閉被扔到亂葬崗,連個墳頭都沒有。

  皇覺寺無論如何講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個字,總比破敗的永巷利落許多,以後也能隨葬妃園寢裏,好歹身後有個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後一手操辦的,榮錦棠連人都不認識,自然也沒怎麽上心,這一聽才隱約回憶起有這麽兩三個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氣:“母後到底是書香門第。”

  就像巧言一樣,因為從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權重也滿懷仁慈,知道體恤他人。

  像孫慧慧那樣隻憑一張臉就以為很了不起的,實在乏善可陳,令人厭惡至極。

  他正在感歎這個,張德寶猶豫片刻,還是道:“剛臣還打聽出,二月時娘娘托人給辛淑女送了不少銀錢。”

  要托人送銀子出宮必要經過采買黃門的手,張德寶能打聽清楚一點不奇怪。付巧言自己是一路爬上來的,很清楚銀錢最管用。

  他繼續道:“娘娘也請尚宮局的人關照了幾個宮女姑姑,隻有一個以前在永巷的已經出了宮,太後娘娘後殿的幾個宮女也叫轉去尚宮局,不叫在掃洗處做了。太後娘娘不怎麽管自己宮裏事,馮秀蓮那裏是直接應了的。淑太貴妃那裏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過招呼,叫寬待一些,還給了豐厚的賞銀。”

  張德寶一口氣說了好長一串,榮錦棠聽一愣,倒是真沒想到還有她還這麽惦記過過去的人事。

  張德寶偷偷看他一眼,心裏頭揣摩半天,恭維起付巧言來:“當年她們定是對娘娘多有關照,這麽多年過去娘娘都沒忘記她們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圖報。”

  榮錦棠被張德寶這拐彎抹角的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暢,十分與有榮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來良善,對她有恩的人從不忘。”

  現在還早,榮錦棠就緊著批了幾份折子,晚膳前才溜達著回了景玉宮。

  今日的景玉宮安靜得過分,平日裏偶爾說說笑笑的小宮人沒有一個敢吭聲,都老老實實做著自己的活。

  榮錦棠見晴畫正領著晴書給付巧言的新衣熨燙,問:“你們娘娘呢?”

  晴畫忙行禮,道:“娘娘道要在後院賞花,不叫奴婢們打攪,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雖然年輕,辦事還是很穩重的,這裏總歸是付巧言自己宮中,榮錦棠也不怎麽緊張。

  他慢慢踱步到後院,一抬頭就看到一個正在望天發呆的少女。

  付巧言這會兒靠坐在後殿特地擺的搖椅上,出神地望著天。

  榮錦棠一下子就知道她還沉浸在自己嚇自己的那些噩夢裏,現在指不定在胡思亂想什麽。

  “想什麽呢?”榮錦棠笑著過去,伸手接過沈安如遞過來的薄毯,給她蓋在身上。

  他的聲音喚醒了她,付巧言抬頭一看他已經回來,立馬就要起身相迎。

  榮錦棠把她按住,仔細給她蓋好薄毯:“這麽大人了,還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付巧言微微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

  榮錦棠叫她坐回到搖椅裏,自己站在身後幫她推。

  搖椅晃晃悠悠,把付巧言一身的沉鬱之氣都蕩了個幹淨。

  春日裏花開正豔,重瓣田田,微風送暖,帶來陣陣花香。

  付巧言被他晃得舒服極了,差點又安睡過去。

  榮錦棠見她眯起眼睛嘴角帶笑,就知道她這會兒沒那麽緊張了。

  “孫慧慧講的事,朕都知道了。”他輕聲告訴她。

  付巧言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榮錦棠幫她把鬢邊的碎發抿到薄薄的耳朵後麵,笑著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這樣嚇唬自己。”

  付巧言使勁咬著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進宮時的擔憂害怕,被打之後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宮裏的絕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畫卷,一一從她眼前展開。

  榮錦棠握住她的手,聲音又輕又柔:“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隻是機緣巧合才走到當年那一步。你且放心,從今往後,再也沒人會去說這件事了。”

  看太後娘娘的態度,她一定早就不記得了,馮秀蓮能選了孫慧慧這樣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絕對看不上這樣的人,想叫付巧言的路走得坦蕩些。

  當年坤和宮書房裏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臉上,卻救了她的命。

  如果馮秀蓮心有壞根,早就沒有今日的付巧言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說了,付巧言至今還念著她的好,肯定於她有舊,都是經了心的交情。

  與人為善,方行始終。

  冥冥之中,這些人幫了付巧言,現在依舊各過各的日子,沒有像孫慧慧這樣再也無法講出話來。

  榮錦棠握著她的手,笑容幹淨俊朗:“其實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無緣得見先帝爺真容,少了多少福氣。”

  付巧言淚盈於睫,涓涓淚痕從她臉上滑落,跌在榮錦棠的手上。

  那眼淚仿佛帶著無盡的熱,燙得榮錦棠手都要痛了。

  “以後再也不許自己嚇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講過,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講。”

  付巧言使勁點點頭,哭著給了他一個醜兮兮的笑容。

  榮錦棠“噗”的笑出聲來,也不嫌棄她,還親手給她擦眼淚。

  “這件事就翻篇,不許再想了。”

  付巧言哽咽道:“好!”

  榮錦棠笑笑,拉著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動作十分溫存。

  “原本想過些日子安穩些再告訴你的,隻今日看你這般難過,還是提前跟你講了吧。”

  付巧言心中一動,莫名的暖意從交握的那雙手傳遞出來,印在她軟軟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這件事,如今再講榮錦棠也依然激動,他啞著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親了。”

  付巧言一頭紮緊他懷裏,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眨眼間傾瀉而出。

  那溫熱的淚潤濕了榮錦棠的衣裳,他卻沒有推開她,小心把她抱在懷裏,在她頭頂的發旋上印了一個吻:“你會是最好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