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5      字數:3617
  晚上榮錦棠回來的時候, 就見付巧言正坐在院子裏等他。

  倒也知道不能冷著自己, 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風, 隻露出巴掌大的小臉。

  榮錦棠把手裏的暖爐扔給張德寶, 過來拉她起身:“怎麽坐在院子裏?”

  付巧言衝他笑笑, 攙著他的胳膊往屋裏走。

  “今晚月色很美。”

  榮錦棠也抬頭望了一眼天, 確實星光璀璨, 明月皎潔,他笑:“很有詩意了。”

  付巧言搖了搖頭,屏退了宮人, 親自過來幫他更衣。

  往日裏榮錦棠都不叫她忙這事的,今天見她麵色沉重,就乖乖站那裏沒動。

  宸娘娘生起氣來, 還是有些凶的。

  “今天升為昭儀, 怎麽反而不高興了?”榮錦棠問。

  付巧言抿抿嘴唇,心裏頭的滋味有些說不清。

  她給他換下披風和外套, 又取了一件屋裏穿的常服過來, 仔細給他換上。

  榮錦棠見她竟不說話了, 也覺得事情有些重, 不由嚴肅道:“怎麽了?是不是有人不恭敬?你隻管叫拖出去打便是了。”

  付巧言歎了口氣, 等衣裳換完便讓他坐到椅子上,她又想蹲下要給他換鞋。

  榮錦棠皺起眉頭。

  他拉她起身, 叫她坐到自己身邊:“再不說,朕也要生氣了。”

  榮錦棠捏著她的下巴, 叫她看向自己。

  付巧言見他真的沒有意識到任何事, 才小聲道:“我去伺候娘娘,不是為了位份的。”

  榮錦棠握著她的手一緊。

  “陛下,其實我知道您想給我升位,要去撒祭種身份上總得過得去,可……這位份落到了給娘娘侍疾之後,我總覺得……”付巧言頓了頓。

  “總覺得仿佛是為了那個昭儀位份,我才那麽努力去巴結娘娘的。”

  升位她高不高興?自然是很高興的,這段時間榮錦棠隔三差五的暗示,她其實是聽懂了的。

  可給娘娘侍疾這件事是她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她不想叫他誤會自己。

  榮錦棠這才鬆了眉頭,伸手在她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傻丫頭,沒人會那麽想你的。”

  “但這些事你都做了,也加倍地孝順了娘娘,怎麽不能叫外人知道呢?詔書上那句‘至孝至誠’就是為了讓滿朝文武知道你是個多麽孝順的好姑娘,這沒有什麽不好的。”

  宮裏頭人人都忠義誠孝,這裏麵有幾分真心,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付巧言其實有些鑽牛角尖。

  在她的思維裏,她努力去做一件事,無論是孝順娘娘還是用心伺候他,都是她的本分,已經不需要再去額外地誇獎和表彰了。

  因為這樣的事被誇讚,仿佛她的用心就不純潔了,沾了名為“勢利”的雜質。

  榮錦棠心裏頭微歎,以前他怎麽沒發現,自己的小姑娘竟是這樣的性格。

  她為了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努力去做,從來也不需要別人評判,也完全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的。

  這樣的性格,實在難能可貴。

  可在宮裏頭要想走到最後,卻不能隻憑自己良心活著。

  榮錦棠把她摟進懷裏,道:“我和娘娘心裏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這樣足夠嗎?”

  付巧言呆愣在那裏,那些阻礙在內心的枷鎖與迷霧都消散開去,隻留下那顆熱意滿盈的心房。

  “您真的會一直相信我?娘娘也是嗎?”

  一直到現在,她才把心裏最忐忑的隱憂說了出來。

  哪怕這已經是榮錦棠認為最穩妥的升位方式了,可在付巧言眼中,卻仿佛飛在風箏上。一下子她便翱翔於天地間,隻有一條細細的繩牽著她。

  那條繩子握在他的手上。

  她不怕在天上飛,卻怕他不知何時鬆開手。

  當繩子斷了,她就再也回不來了。

  榮錦棠拍了拍她僵硬的後背,苦笑著道:“傻姑娘,你這是不相信我啊。”

  這話叫他說的有些苦澀。他們兩個人是這樣身份,付巧言對他能這樣坦誠相言已經非常難得。

  他隻覺得心裏頭一陣冷一陣熱,那些苦悶、煩躁一下子湧上心頭,他講不出來那是什麽滋味,隻是很難受。

  這一年來,他與她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相知,已經到了如今這樣相伴的地步。

  可她仍然沒有對他全然放心,還是小心翼翼活在她的小世界裏,害怕著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榮錦棠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五味雜陳。

  榮錦棠又歎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已經表現的足夠明白,也對她足夠坦誠,在這一瞬間他竟然有些失望。

  為什麽巧言不懂我的心呢?

  我明明這麽愛護她了啊?

  “你告訴我,你心裏最怕的是什麽?”榮錦棠看著她問。

  他連嗓子都啞了,這句話說出來,連他都覺得聲音難聽。

  付巧言緊緊咬著嘴唇,剛才的那些忐忑和擔心都不見了,現在看著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心裏既苦又甜。

  她不是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隻是這宮裏有那麽多人那麽多事,她與他身份天差地別,真的沒有辦法假裝什麽都看不見。

  “我也不知道的。”付巧言呢喃道。

  她依賴他、關心他、敬仰他甚至愛護他,每天心裏麵都是他,在她這裏他已經成為最重要的那個人。

  可在他心裏呢?又會是誰呢?

  付巧言真的不敢問。

  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袖,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此時此刻,她都覺得自己矯情得麵目可憎。

  榮錦棠嘴裏都泛起苦味來。

  他沉思很久,久到外麵人影晃動,顯然是晚膳早就擺好,張德寶有些急了。

  榮錦棠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先用膳吧?用完膳我們晚上繼續說,好不好?”

  付巧言抬起頭看他,小聲問:“晚上,不走了吧?”

  “走去那裏?”榮錦棠竟覺得她傻得可愛,問她,“我一直都是回來這裏的。”

  那個回字仿佛帶著千軍萬馬,一下子驅散了付巧言心裏的不安,她深吸口氣,道:“先用膳吧,都是妾不好,耽誤了陛下用膳。”

  榮錦棠又皺起眉頭,他鄭重道:“以後在朕麵前不用自稱妾了,你就是你,記得了嗎?”

  付巧言終於扯開一抹笑來,叫榮錦棠心裏的石頭稍微輕了輕。

  晚膳用得很安靜,哪怕今日有付巧言特別喜愛的鬆鼠桂魚,她也沒有多用,全程都很乖地晴書夾什麽吃什麽,沒再專挑甜口的菜用。

  反而是榮錦棠看不下去,給她夾了兩塊桂花糯米藕,見她乖乖吃了才舒坦些。

  用完膳,付巧言吩咐晴書備好茶點,就叫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榮錦棠難得沒心思處理折子,陪著她去了茶室。

  茶室裏專做了一扇圓窗,用的單片琉璃做格擋,遠遠就能看到庭院中婀娜多姿的晚梅。

  月色打進窗棱,在兩個人臉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痕跡。

  他們就坐在圓窗旁的矮踏上,麵對著品茶。

  這回用的是今年新下的柑芳草,嶺南一共就進貢了兩斤,除榮錦棠、太後和淑太貴妃那各三兩,就隻付巧言這給分了二兩。

  這茶有一股柑橘的清香味,回甘悠長,非常好喝。

  在這香味裏,兩個人的表情都舒緩下來,沒剛才那麽緊繃了。

  有些事有些話,總需要攤開來講的。

  他們都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眼前時機正好,確實需要暢談一番。

  榮錦棠輕聲問她:“就問你這一回,你告訴我,到底怕什麽?”

  付巧言低著頭沉默一會兒,才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講:“怕你以後嫌棄我,又找別的娘娘去。”

  榮錦棠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驚訝地問:“什麽?”

  付巧言也覺得臉上火燒似的,但她現在最怕的也確實是這個。

  宮裏頭的女人,就沒有不怕的。

  他是大越最獨一無二的帝王,他想要什麽人,想做什麽事,沒有任何人能阻擋。

  原來的她豁達從容,她也從來都沒仔細想過這事。她過她自己的,榮錦棠找她就去,不找就過她的小日子。

  可經從八月至今,他們朝夕相處越來越融洽,她已經習慣跟他一起讀過每一日晨昏。他不停地用行動告訴她他有多好,多體貼,多仔細。

  方方麵麵,經年累月,她真的很難再放下了。

  如果有一天他頭也不回離她而去,她現在想來都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那個時候,日子還要如何過下去呢?她不知道。

  “怕您將來有一天,不來我這景玉宮。”

  梅花靜好,歲月無痕,今日裏的花團錦簇,可能明日就成了滿地凋零。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麵對未來她第一回彷徨無措。

  榮錦棠歎了口氣。

  付巧言小聲道:“我今日講些心裏話,陛下別生氣。”

  “在跟陛下之前我同娘娘求過的,將來若您不喜歡我厭棄我,就請娘娘發發慈悲,還叫我回去伺候她。我那時候想,陪著娘娘,守著她過日子也是有些念想的。”

  這是榮錦棠第一次聽講這事,心裏頭不由得一疼。

  心頭仿佛沉甸甸墜著個大石頭,扯得他五髒六肺都要移位。

  付巧言小心翼翼抬頭看他,見他似乎並沒有太過生氣,還是咬牙繼續道:“原來我也告訴自己,不要太往心裏去,您過您的,我過我的,總能過得很好。”

  “有一段時間,也是成功了的。”

  榮錦棠大概回憶了一下同她的過往,可能是去行宮之前吧?那會兒小姑娘清清淡淡的,同他最多的話題也隻在娘娘身上,別的話題很少說。

  她自己的事也大多是他問一句她答一句,從來不會主動講。

  哪像現在呢?什麽都要跟他講,什麽都不瞞著他。

  心裏頭那石頭似乎小了一些,扯得他沒那麽疼了。

  她對自己上不上心,其實很輕易就能看出來,她也從來學不會偽裝。

  付巧言有點扭捏:“從行宮回來,您一直就同我在一起,叫我……”

  “叫我忍不住會多想。”

  榮錦棠問她:“想什麽?”

  付巧言偏過頭去瞧那棵晚梅,精致美麗的臉在月光下散著瑩潤的光。

  她輕聲道:“我想啊,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該多好。”

  一輩子是個漫長而優美的詞,人人生來所求,都是一輩子平安喜樂。

  榮錦棠隻覺得喉嚨裏那回甘蜂擁而上,那些甜蜜的他平素最不愛品嚐的味道充斥著他的口腔,卻教他覺得渾身都舒坦了。

  有一種莫名的,他原來從來沒有意識到過的感情漸漸浮出水麵。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不知道那是對的還是不對的。

  他隻是說:“確實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