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5131
  榮錦棠國事繁忙, 隆慶帝最後一年幾乎未理政事, 加上內憂外患, 初登大寶, 實在是給榮錦棠添了不少事端。

  他沒工夫管後宮的是是非非, 也沒有心思去揣測太後和妃子們的心思, 每當敬事房的中監端來牌盤, 他就隨手翻一個。

  隻到底是少年郎,他對妃子其實心裏還是有些挑剔的,幾個月見那麽一兩回自然是分辨不出好壞, 不過光憑長相就令他對許多人好感難生。

  很多時候他隻遠遠看了臉,就不會再往寢殿裏走。

  這麽多人裏,也隻有淑妃那經常見的付巧言令他有熟悉感, 也願意與之聊天。

  不過說的話也沒有幾句罷了。

  付巧言這樣不經意間一撩撥, 榮錦棠立刻就覺得火起,全然顧不得那雙襪子的事, 隻想著那些難得的暢快來。

  一時間芙蓉帳暖, 紅燭氤氳。

  見得多, 就越熟悉, 許多事也能越發和諧。

  榮錦棠今日裏前朝有些不爽快, 晚上折騰的時間就長了,直到一個時辰之後才波濤平靜。

  結束了他也不想走, 懶洋洋躺在床上,擺弄那雙襪子。

  付巧言做的這雙襪子一打眼就能看出用心來, 精致的繡工幾乎布滿整個襪腰, 非常漂亮。

  “你做這麽好,朕怎麽舍得穿。”

  付巧言靠在他懷裏,整個人還沒回過神來,聞言隻說:“一開始繡的並不繁複,後來時間久了沒事做,就做的仔細了些。”

  榮錦棠沒說話。

  付巧言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旁的表情,有些大膽問:“要不,妾下次再做個荷包給陛下?”

  “行,你手藝挺好的。”榮錦棠低聲笑笑。

  他說完頓了頓,漫不經心問:“上次母親叫給你的書,看的怎麽樣?什麽內容的?”

  說到書,付巧言眼睛頓時一亮,忘卻了剛才的疲勞和麵對榮錦棠的緊張,滔滔不絕起來:“宋先生那本《珍斷集錄》非常精彩,裏麵的好幾個案子妾以前都在茶樓裏聽過,隻書裏加了許多細節,比說書先上口裏的劇情要豐富的多,兩廂結合就能明悟大概。宋先生真不愧是六扇門幾百年來最有名的神捕,他對案件的勘察和證據的判斷十分精準,很值得學習。”

  小姑娘臉上還帶著薄汗,說話也有些微喘,可她神采飛揚,眼睛裏的光仿佛能點亮星辰。

  榮錦棠沒成想她真的這般喜歡看書,母親一直叮囑他多照顧些付巧言,卻隻說多賞賜幾本佳作而已。

  難怪同母親投緣,都是書呆子。

  榮錦棠臉上的笑容更深,聽著少女溫婉柔和的嗓音,他覺得一天的勞累都似飛走了,這會兒的時光安逸而寧靜。

  “朕記得是有兩本?”

  說起第二本,付巧言臉上更紅,她眼神有些閃爍,還是老實道:“宋先生那本書實在是太深奧了,妾反複看了許久,還做了推敲,就……還沒來得及看《山海經言》,打算過陣子再讀。”

  榮錦棠原本以為她看書隻是打發時間,畢竟後宮寂寞,他小時候是淑妃帶大的,對這個深有體會。

  萬萬沒想到她會把一本書反複推敲,距給她書已經過去許久,第一本還沒鑽研透。

  《珍斷集錄》是本不算很白話的集作,裏麵的案子複雜瑣碎,光要讀懂故事都很難,別說吃透了。他前兩年剛開始研讀時也很費勁,有些地方還請教了大理寺的先生才明白,倒是沒想到這位後宮的小淑女居然有本事自己讀。

  榮錦棠回憶了一下她的出身,默默點了點頭:“你以前上過幼學?這書可不簡單。”

  說到過去和書,付巧言總是很精神的,她笑道:“妾可是幼學畢了業的,也考上了縣學。其實在家時看過些許同類的書,妾的弟弟喜歡這些,父親就會借些回來同我們講。”

  榮錦棠見她臉上洋溢著的溫柔,心裏也有些軟,他摸了摸她柔順的長發,輕聲說:“下次你再繡一雙襪子給朕,朕就再賞你本書,如何?”

  付巧言一愣,隨即有些興奮道:“陛下,其實妾還做了一條腰帶給陛下,能多賞妾一本書嗎?”

  “什麽?哈哈哈你這丫頭!”榮錦棠聽罷,突然大笑起來。

  外麵等著伺候的甄姑姑和沈義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些驚訝來,隻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付巧言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陛下……別嘲笑妾了。”

  榮錦棠笑了好半天,才拉著她靠坐在床架上,屋裏有地龍,穿著小衣並不覺得冷。

  “做了這麽多嗎?”榮錦棠問。

  “回陛下,平日裏空閑,時間有許多。”

  “不是要讀書?”

  “也不是早晚都讀,有時候讀書,有時候做繡活,總要讓自己有點事情做。”

  榮錦棠點了點頭,低聲道:“也挺好,還有時間讀書。”

  付巧言沒太聽清,也不好追問,隻好找話題聊:“妾屋裏的小宮女喜歡做繡活,索性妾就教她,每次做好還要給點評哩。”

  倒是不知道,這小姑娘能把自己日子過得順,過得透。

  其實淑妃也這樣,皇上不去,她就給自己找些愛好,一年一日,不閑著就不會胡思亂想,就能暢暢快快活著。

  這樣一想,他才覺得仿佛好久都沒見過母妃了。

  榮錦棠沉吟片刻,問她:“給朕講講,每日都做些什麽?”

  “就是讀讀書、繡繡花之類的瑣事。”

  榮錦棠微微搖了搖頭:“不,你從早開始說,講仔細些。”

  付巧言一愣,倒也沒什麽好隱瞞,想想便說:“早晨起來先要梳洗,宮裏的熱水和早膳是有定時的,取的晚了就沒了。妾住長春宮後殿,小宮女去取水就要從垂花門出了前殿,在巷口的角房處取。”

  榮錦棠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付巧言也就沒什麽顧忌,講了起來。

  少女聲音柔和溫婉,帶著春風一般的馨香,實在動聽。

  “然後就是用早膳,每一日飯食都不太一樣,運氣好能有自己愛吃的,運氣不好也能吃飽。春天裏上午天氣好,妾就在窗邊讀書。下午的時候陽光更烈一些,偶爾就帶著宮女去院子裏做繡活。事情一件一件做,就很有奔頭。”

  “比如這本書要什麽時候讀完,什麽時候做總結,什麽時候看下一本。再說繡活,宮女子也就是女紅最能打發時間,錦緞針線每季都能領到,就給自己做個計劃,這段時間做什麽,下段時間做什麽,總不閑下來就是了。”

  付巧言頓了頓,笑著說:“不過這些也沒太刻意,時間很長,但凡想躲懶,在床上躺一天也是有的。”

  榮錦棠聽著她的話,不由陷入深思。

  自繼位以來他刻苦勤奮,從未懈怠過一日。前朝裏大事小情他都要過目,哪怕內閣已經批過的瑣碎小事他都沒放過,這樣勤勉一年,實在是有些累了。

  他一直沒換過內閣,如今安和殿大學士裏,仍有兩人是王家的學生,除了周文正算是堅定的忠君之人,其餘四位各有各的心思。小閣老裏三位也多是帝京世家出身,他確實不敢放鬆一刻。

  哪怕有沈家站在他背後,他也不能過度放心內閣。

  大越幅員遼闊,百姓千千萬萬,如果他這裏出了差錯,上行下效,發出去的政令就可能危害一方百姓,放出去的父母官轉眼就成了惡閻王。

  看似閑雲野鶴的翩翩佳公子,其實他很愛操心,也很不容易放心。

  在那麽多皇子裏,隆慶帝之所以選了不大不小的他做繼帝,也正是如此。

  哪怕他年輕青澀,心裏頭也是時刻裝著大越江山與百姓,磨煉些年頭,總能熬出頭來的。

  前朝裏沒有自己的人,日子自然是不好過。榮錦棠出神地想,恩科要趕緊開起來,有了他能放心的人,才能施展抱負。

  不過,日日緊繃確實也沒太大好處,不如就像小淑女說的,偶爾也放鬆放鬆,讓自己開心一下。

  榮錦棠沒出神太久,見付巧言不說話了,就問:“晚上呢?”

  也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付巧言還是答:“晚上領了晚膳來,吃完就洗漱,夏日汗多就要日日沐浴。以前比較麻煩,妾的宮女年紀小,搬水桶很吃力,現在長春宮有了小黃門,就方便一些。”

  因為有了主位,長春宮就多了兩位小黃門,還有一個專門幫兩位淑女做雜事的,晴畫直說輕鬆不少。

  “晚上宮燈也不能點時間太長,燈油每月都那麽些,用完了就沒了。大多數時候妾就問問宮女今日裏取飯怎麽樣啦?有沒有被人欺負之類的事,不多時就能睡著了。”

  榮錦棠問:“怎麽領個膳食都要被欺負了?”

  付巧言笑笑,仔細解釋:“陛下興許是沒經過這樣事,妾做過宮女,很是知道的。像妾位分低,跟著妾的宮女也就跟著抬不起來。比方說她跟娘娘們的宮女們一起去禦膳房領飯,肯定最後一個才輪到她,這還是好的,膳房裏有什麽就用什麽。不好的時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膳房的小黃門,可能連夥食都沒有,但她不能讓主子餓肚子不是,就隻好求情說好話,總是很不容易的。”

  付巧言這般說著,語氣很是平和,她隻是在敘述這件事,沒有抱怨,也不會抱怨。

  榮錦棠聽在耳朵裏,也知道她隻是就事論事,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宮裏頭磋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身上白白淨淨一塊傷都沒有,也能叫你生死不能。

  榮錦棠輕聲笑笑:“朕沒經過嗎?”

  他怎麽沒經過呢?那些個天潢貴胄看不起人來,也能往死裏作踐。他的好哥哥們一個比一個器宇軒昂,到頭來沒一個好相與的。

  “陛下說什麽?”付巧言問。

  榮錦棠搖搖頭,眼眸一閃,慢悠悠問:“你住長春宮吧?宮裏的人都如何?”

  “陛下是問哪位?”付巧言遲疑道。

  榮錦棠沒指名道姓,隻問她:“長春宮剛搬進來新人,想必跟著的管事宮女也不少。”

  付巧言點頭,想了想說:“是王昭儀剛搬進來,妾隻見過她一回,前幾日叫我和蘭淑女去略坐了坐,又賞了些頭麵給我們,便叫走了。不過昭儀娘娘講說要一旬去她那坐坐,也好吃吃茶聊聊天。”

  “至於蘭淑女,陛下見過,就不用妾再多言了。”

  榮錦棠頓了頓,不知道怎麽仿佛從這話裏聽到點別的意思,他挑挑眉看著付巧言,見她自己也沒反應過來,便道:“碧雲宮的人呢?”

  碧雲宮裏住著孫慧慧和張欣瑤,至於剛搬進來的章昭儀她卻是沒見過的:“妾隻見過孫淑女和張淑女,孫淑女時同妾一起入宮,在坤和宮一起當過差,張淑女自然是太貴妃那裏認識的,她以前也是給太貴妃搭理書房的。”

  “你們宮裏新來的那些人呢?”榮錦棠這會兒語速很慢,仿佛在考慮什麽事,“王昭儀那裏應有管事姑姑吧?”

  付巧言回憶了一下那位管事姑姑,道:“是,那姑姑一看就不是宮裏的人,想必是王昭儀娘家帶來的。”

  榮錦棠若有所思點點頭。

  在隆慶朝時因宮妃多為世家女,許多人也曾直接帶了娘家裏伺候長大的嬤嬤進宮,這樣在宮裏也能自在一些,有人體貼。

  不過這一次王昭儀帶了嬤嬤進宮,榮錦棠還是這兩日才知道的。

  “你怎麽瞧出她不是宮裏的?”榮錦棠問。

  付巧言笑答:“那姑姑站姿就不太板正,身上穿戴也有些瑣碎了。陛下可以想想福姑姑和蓮姑姑,她們都是在尚宮局經過事的,一身衣裳利索幹淨,頭麵也整整齊齊,說話辦事很是有禮有度,有沒有經過尚宮局訓導是很不一樣的。”

  “最要緊的,”付巧言頓了頓,“最要緊的是她對昭儀娘娘太過親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些不同來。”

  榮錦棠挑眉,手裏摩挲著她給做的襪子,道:“你倒是聰明,看人也是準的。”

  付巧言笑笑,沒有應聲。

  “之前去母親那裏,她還說起你了。”榮錦棠漫不經心道。

  一聽淑妃還沒忘她,付巧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娘娘可還好?”

  榮錦棠點了點她光潔的額頭,略有些吃味:“朕怎麽覺著,你心裏更關心母親呢?”

  那肯定是啊,付巧言不好騙他,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榮錦棠冷哼一聲:“既然母親這般喜歡你,為何又讓你來了朕這裏?”

  付巧言認真答:“回皇上話,娘娘當時曾說陛下身邊沒貼心人,她知妾人品,也知妾必定忠心於陛下,便才讓妾過來伺候陛下。”

  “你倒是很有自信。”隆慶帝聽母親這樣講過,心裏很是妥帖。

  她看待自己跟太後看待自己是十分不同的。

  作為一個母親,最要緊的不是前朝後宮事,不是榮氏和王氏的興衰,不是大越百年國祚,而是兒子的喜怒哀樂和身邊的知心人。

  付巧言見他神情十分舒緩,便知提到淑妃叫他高興了,心裏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其實皇上看起來比以前威儀氣派得多,但心底裏還是沒怎麽變。

  “如若妾不是這樣人,娘娘不會這般安排。”

  榮錦棠和付巧言其實也說不上熟悉,隻比其他的妃子們多接觸那麽些許次,然而卻因為兩人對淑太貴妃一樣的親近和關心,倒是有些相同的話來談。

  隻寥寥幾句,榮錦棠被勾起了談興,轉問她:“平日裏娘娘都怎麽打發時間?”

  付巧言發現他今天興致很足,聊的卻隻有後宮女子這一畝三分地來,不過皇上要是問她什麽國計民生的大事,她也是答不出些許的。

  “娘娘上午喜插畫繡花或投壺,下午便是讀書練字和抄經,以前她不怎麽抄的,後來先帝爺重病,她才日日都抄。”

  付巧言補充道:“其實娘娘很會打發時間,有時候也叫我們陪她打葉子牌或者麻九,對弈也是有的,不過當時景玉宮隻我一個會下,大局觀很是有限,時間長了娘娘就不愛同我玩。對了,娘娘還很是喜歡打五禽戲,她身體康健,很愛在院中走動賞景。”

  說起淑妃來,付巧言就總會自稱我,她其實還很不習慣說妾這個字,每每一句話裏說的亂七八糟,倒是榮錦棠沒見怪。

  榮錦棠感歎:“母親是情趣人。”

  淑太貴妃娘娘確實是個情趣人,她自己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實在很是難得。

  付巧言笑笑,她一年多沒見淑妃了,心裏有些想她:“陛下,其實娘娘是很通透的,除了您和六公主,也隻剩先帝爺叫她日日記掛在心上。您可能不知道,她還會做素麵抄,也自學過調胭脂,甚至景玉宮有陣子燃的香都是她自己製的。她那時候老說,書讀的再多,不親手試一遍,總是不能吃進肚子裏去的。”

  剛才或許隻是閑聊,直到付巧言說道這句,榮錦棠卻有了些別的體會來。

  與不同的人聊天,也是有些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