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3259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隆慶帝早早就醒了來, 他如今是睡得越來越多, 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可這一日他實在是心中沉悶, 無論如何也無法安眠。

  這一日, 便是護國公主“出嫁”的日子。

  被封為護國公主的卓文惠自由聰明伶俐, 是他的長外孫女, 是他早逝長女唯一的孩子。

  他如何不疼她呢?

  皇後那日哭得難受, 他又何嚐不是。

  可他是九五至尊,他是帝王,哪怕心裏頭滴血, 也不能流一滴眼淚。

  他少時倉促繼位,父皇母後伉儷情深,隻給他留下兩位年紀幼小的弟弟。可兩位小皇叔一位身體不好, 如今唯一的世子才剛十八, 另一位子嗣倒是不少,不過卻沒個女兒, 最大的孫女才十歲。

  榮氏實在是沒有合適的女孩了。

  他知道前朝有帝王把大臣家的女孩封為公主用以和親, 可他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他榮氏是皇族, 享大越四方百姓歲供, 理當護萬民之安危, 如今不但保護不了黎民百姓,還要用平民女子和親以換取喘息時機, 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如果可以,他不想用女子單薄的性命換取大越平安, 可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除了踏著屍骨翻山越嶺,實在也別無他法。

  年根底下,冬日深漫,百姓也想過個安安穩穩的年景。

  是以在前思後想許久以後,隆慶帝還是決定和親了。

  這事在告訴王皇後之前,他其實是先問過卓文惠的。

  十八歲的外孫女麵容肖似母親,有著長公主那般俏麗的容顏,她穿著緋色祥雲紋錦緞襖裙,腰肢纖細得仿佛蒲柳。

  就是這樣一個羸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定定站在大殿裏,同他講:“皇祖父,我身為皇室郡主,榮氏血脈,今若能以一己之力換大越百姓平安,惠心甘情願,絕不生怨恨之心。”

  少女嗓音幼嫩,說著擲地有聲的話語,可她顫抖的雙手依舊出賣了她內心的忐忑。

  她怎麽能不害怕呢?

  北地荒蕪,韃子野蠻,她一個外族公主去了絕不可能有什麽厚待。

  可她卻不得不去了。

  她的祖母出身琅琊王氏,她的母親是大越長公主,她滿身榮華錦繡,快快樂樂過了將近二十寒暑。哪怕幼年喪母,但在皇後宮中長大的她也沒有受到任何欺淩薄待。

  至今她都記得幼時被皇祖父背在身上逛禦花園的情景,即使她不姓榮,也是帝後放在心上疼愛的小郡主。卓文惠想著那些天真快樂的幼年時光,最終給隆慶帝磕了三個頭:“皇祖父,惠此番一去山重路遠,有生之年怕難以再回中原,遙遙北地,惠會以誠心祈福,願我大越繁榮昌盛,願皇祖父皇祖母康健長壽。”

  隆慶帝狠狠閉上雙眼。

  他揮了揮手,讓護國公主出去了。

  孩子一席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人都說帝王無情,可他到底有沒有情,便隻自己心知肚明。

  他緊緊攥著手,閉著眼,沒有叫自己流下一滴眼淚。

  隻唇邊溢出的鮮血染紅了錦被,染紅了他斑白的鬢發,那仿佛是帝王血淚,無聲而沉默。

  隆慶帝慢慢睜開雙眼,他愣愣看著飛著金龍的床幔。

  關於公主和親一事,他是詢問過幾個兒子的。

  老三說:既父皇有意和親,便是再好不過也再英明不過,以和親換取幾年平安,等大越休養生息再起兵平亂才是上策。

  老四說:史書多有記載和親之事,隻要尋了朝臣千金封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說: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說:二姐三十多了,雖說駙馬已經沒了,也萬萬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說:如國庫能以支撐,則應以火鳳衛除夕急攻潁州,先用火器破陣,攻烏韃措手不及,再用騎兵與重步兵壓陣。如父皇允諾,兒臣願往。和親終不是久計,今日烏韃要糧藥布匹牛馬,要大越公主,明天說不定就來要長信宮了,父皇。

  最後一句父皇,幾乎是壓在嗓子裏說的。

  而老九年幼,隆慶帝壓根就沒有問。

  其實三皇子說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說這話時斯文有禮,一點都不像家國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過因為和親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書生意氣,老六話都沒說利索,老七……隻想著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說到了他年輕時的一腔熱血。

  烏韃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記的事。

  老八說的其實很對。

  烏韃的野心太大了,隻要大越一步步退讓,早晚他們就會殺到上京,要來拿整個大越的千裏沃土。

  然而老八還到底還是年輕氣盛,他敢於自己親至戰場,卻不想他不過束發年紀。他既沒親手殺過人,也沒上過一天戰場,他自己是打不了勝仗的。

  且說大越今年天災不斷,宮中儲君未定,臨近年關百姓們也都想過個好年,熬過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實在不易動武。

  就連烏韃都老實下來,再沒有其他的動作。

  幾個兒子裏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間遊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實在呆板,之於國事俗務一竅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歲還是沒了。老六生來有口疾,是不能立儲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隨了蘇蔓性子,坐都還坐不穩當,更何況別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頭的哥哥們小上許多,其實一開始他是並未想過的。

  隻這些年年紀越來越大,精力不濟,朝廷裏麵亂成一團,這才發現再不立儲君就要壞事了。

  然而老二將近四十的人了卻有勇無謀,隻是個莽夫性子,他想磨煉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卻失去了這個長子。

  老三……這陣慢慢看來,比他哥哥還不適合。

  他自己的兒子,哪怕不是日日帶在身邊教誨,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麵上一團和氣笑臉迎人,實際上背地裏卻冷淡的很。他對旁人無憐憫之心,甚至一家至親骨肉也很疏離,沒什麽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這樣的人,是不能做一國之君的。

  大越幅員遼闊,黎民百姓數萬萬之眾,如君不能心懷天下之民,又何來家國永安之日?

  隆慶帝做了四十幾年皇帝,對那把冰冷的龍椅再熟悉不過。

  再熱乎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也要被凍到了心,可那不過是高高在上的風吹來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涼的。

  這個時候,老八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個仿佛並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兒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導出來的孩子,跟旁的總是不一樣的。

  隆慶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龍床上,再一次回憶起元後沈婉的音容相貌來。

  四十幾許過去,他已經遲遲垂暮,她卻依然鮮活在他的記憶裏。

  沈氏是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他們家出過名聞天下的大儒也有過戰無不勝的將軍,到了沈婉這一代裏,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長溪。

  沈家出了個大將軍沈長溪,還有早逝的元後和如今後宮主位淑妃,按理說隆慶帝應該坐立不安忌憚沈家才是,但隆慶帝卻對沈家一直撫照有嘉,從不薄待。

  隆慶帝想起那些人挑撥的嘴臉,不由冷笑出聲。

  現在政事已經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閣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專權帶來的弊端,而軍務方麵則是東南西北四方都設立將軍鎮守,軍報行動需呈報內閣和兵部,幾方人馬是相互製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製誰抬高誰,隻要他們自己鬥來鬥去最後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長溪以身殉國這樣,形勢才微妙起來。

  再說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衛國三十幾載,他又何苦寒了軍民的心呢?

  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關係的老八放到了兵部,這一下四方都安穩了下來。

  他原本隻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鎮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卻是實打實在兵部曆練過了,他認真跟著學了軍務和兵法,甚至學了最安全的單發火銃,這一點又超出了他的預期。

  隆慶帝緩緩閉上眼睛,他聽著宮外隱約的鑼鼓聲,知道那是送卓文惠遠行的“歡慶”。

  金枝玉葉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遠離故土,背井離鄉獨自麵對異族風雨。

  烏韃不除,何以為家?

  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隆慶帝輕輕出聲:“穀瑞,召周文正、張之亭、趙樸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當今內閣首臣,張之亭是起居舍人,趙樸之是兵部尚書,而瑞王則是隆慶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輩分最高的親王。

  穀瑞一聽這四個人,一向笑眯眯的臉也維持不住了,他努力壓抑著直打顫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寧之鶴,請皇後。”隆慶帝又吩咐一句。

  這兩句說下來他便覺胸口悶痛,仿佛有什麽壓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氣,卻被滿宮的苦藥味嗆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慶帝咳得滿麵通紅,嘴裏充斥這腥鹹的血味。

  一雙柔軟白皙的手伸過來,幫忙撐著他慢慢坐了起來。

  待喝了藥順了氣,隆慶帝才勉強睜開昏黃的雙眼看清來人是誰:“蔓兒,你怎麽來了?”

  他這話說得平淡極了,沒有往日的纏綿繾綣,也沒有年輕時的溫柔多情,隻是平靜地問:你怎麽來了?

  仿佛她不該來,哪怕她隻是想瞧瞧他身體如何,也是不行的。

  蘇蔓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