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加更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3284
  這會兒已是子時了, 正是萬籟俱寂。

  龐大的長信宮仿佛被套在厚重的盒子裏, 每日的這個時候都是寂寥而又寧靜的。

  黑暗吞噬著恢弘挺拔的宮殿, 深深的夜裏, 隻有長巷裏的宮燈跳著燈花。

  沈福輕手輕腳進了正殿, 側身一拐幾步就到了寢殿前頭。

  外麵寒煙和寒絮正在守夜, 這會兒醒著的正巧是寒煙。

  她一見沈福來了, 忙行了個禮小聲道:“勞姑姑操心了,娘娘這邊無事。”

  沈福是操心的性子,對淑妃更是實打實的忠心。偶爾不用她守夜, 半夜醒了睡不著覺也會過來探看。

  聽了寒煙的話沈福搖了搖頭,她側身撩開重錦帳簾,往寢宮裏頭瞧了一眼。

  淑妃的寢宮布置的並不花哨, 不過窗邊一把貴妃椅, 對麵一架梳妝台,兩盞宮燈正在床腳邊靜靜燃著, 床幔攏得很緊, 看不到裏麵的樣子。

  沈福有些猶豫了。

  這景玉宮的事淑妃多半隻會同她商量, 對付巧言的安排淑妃是說過隻字片語的。

  正因為知道了這個, 她才想著要來問過淑妃再行事。

  就在沈福猶豫的空擋, 架子床裏淑妃輕聲問:“阿福,怎麽了?”

  這些日子景玉宮是紅火極了的, 她麵上淡然處之,可晚上卻不怎麽睡得好覺。

  一個是皇上至今都未病愈, 一個也是眼下宮裏頭亂的很。

  而後者, 也是因為前者所致。

  宮裏頭的夜極靜,她一個人躺在精致的雕花木床上,卻總是不能安眠。

  難得聽沈福夜裏打擾她,淑妃便問了一聲。

  沈福輕手輕腳進了來,站在床邊輕聲回:“娘娘,剛桃蕊來報說付巧言傷寒發熱,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這話一說完,屋裏頓時靜了一下。

  好半天淑妃才掀開床幔,披著衣服靠在床邊:“怎麽回事?”

  沈福挽起床幔,幫她理了理軟枕,這才道:“桃蕊道付巧言病了有些時候了,膽子小不敢同我說,拖到今日就不是太好了。”

  她說完,猶豫了一下又道:“前幾日我去永巷問過,付巧言在坤和宮裏挨過罰,大冬天凍壞過身子,去歲病了好些時候才好的。”

  淑妃微微皺起眉頭。

  說實在的,給兒子挑妃妾,先不說性子如何,最起碼身子得康健。要不然整日的看病吃藥病歪歪的,也妨礙皇嗣。

  但付巧言無論如何都極合她心意。

  在這宮裏頭討生活最重要的便是心氣。沒了那股子心氣,日子如何都過不下去。

  大越並不講究妃嬪出身,隻要端莊賢惠都是可以,哪怕像貴妃那樣隻有一張臉,也照樣寵冠後宮。

  付巧言的父親是書院的夫子,母親又做過先生,也算得上是書香門第了。

  就這出身已經好過許多宮女子了,加之她樣貌頂尖,性格極好,才學品性無一不精,其實是相當適合做宮妃的。

  當王皇後有了那等心思,而榮錦棠自己也有了以後,淑妃想的就深遠了。

  淑妃沒想著讓榮錦棠按著她的想法一下子就找個知心人,但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關心他,得有個穩重能幹的看著這三宮六院。

  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

  隆慶帝的後宮還是輕減的,就這一年三節兩壽的宮宴,也能湊出十來桌的場麵,說少也不算少了。

  要不是有王皇後那樣的人鎮著,說不定早就鬧翻了天。

  也就是王皇後沒有親生嫡子,如果她有,現在說不得宮裏連這些個雞飛狗跳都無。

  如果榮錦棠最後真能成事,她很是希望他的後宮裏有付巧言這般的女子的。

  最起碼,她是很喜歡這丫頭的。

  淑妃心裏百轉千回,好半天才歎了口氣:“先給她吃些藥壓壓,如果明日還不好,你安排請個禦醫使過來。”

  禦醫使便是年輕些的禦醫,在宮裏頭隻管小主們的事兒,主位們可輪不到他們瞧病。

  沈福一聽淑妃沒叫挪出去還道請了禦醫使來治病,心裏頭就安穩了些,應了幾聲就出去了。

  她房裏,桃蕊還跪著。

  沈福見她這樣,也是要感歎一句付巧言人緣好。

  她匆匆而來,從櫃子裏取了個烏木盒子便道:“你起來吧,帶我過去瞧瞧。”

  桃蕊蹣跚著站了起來,臉上一片喜色:“多謝姑姑慈悲。”

  沈福輕輕搖了搖頭:“慈悲的並不是我。”

  桃蕊沒接話,隻領著她去了後頭自己屋子。

  屋子裏雙蓮和雙菱姐妹兩個正在炕上圍著付巧言,見沈福也跟著一起來了,便都有些慌。

  “姑姑安好。”兩個人往旁邊讓了讓。

  沈福坐在炕沿上,俯身看付巧言的麵色。

  屋裏點了燈,倒是不黑。

  隻見昏黃的宮燈映著付巧言蒼白的臉,她此時皺著眉滿臉都是汗水,一頭長發淩亂地散在鬢邊,菱唇泛著粉白,看起來嬌弱又可憐。

  沈福摸了摸她白皙的小手,確實燙的很。

  她是宮裏老人了,自看得出這孩子不過是傷寒入體凍病了,心裏安穩了些,轉頭便從盒子裏拿出兩顆藥來:“待會兒給她用一顆,壓了厚被子別涼著。明日早起她要是能醒,就再用一顆。晚點我去請了禦醫使來給她瞧瞧,放心吧。”

  她這般說,桃蕊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裏。

  “多謝福姑姑,多謝娘娘。”桃蕊雙手捧過藥丸,領著雙生子衝沈福行了大禮。

  沈福搖了搖頭,雙手撐在炕上正待下來,觸手卻是冰涼的。

  “怎麽炕這般涼?不說是她了,這麽熬下來你們都要病倒。”

  桃蕊白了臉,對著沈福還是敢說些話的:“姑姑,不是我們不想燒,隻是今歲分下來的銀絲炭少了一半,這幾日天暖和些,我們便省著沒舍得燒。”

  宮裏說是衣食用度減半,衣食上還好一些,那銀絲炭分下來就連半數都不足了。

  這幾日還不算是最冷的,要是過幾天大寒那日沒了炭,那才要更不好過。

  沈福皺了皺眉,終是沒說什麽。

  年年歲歲的宮裏都是這般過日子,好過不好過全憑主子一念之間,今年是難熬了些,可到底沒短吃穿。就跟前朝末年那般民不聊生的,才真是活地獄了。

  “先把爐子埋上吧,等她熬過這幾日,我再想想辦法。”

  沈福回頭看了一眼付巧言蒼白的小臉,還是心軟說了一句。

  這大年下的,就當是為兩位小殿下祈福了。

  她安排好便走了,剩下桃蕊讓雙蓮給付巧言喂了藥,才道:“你倆先休息吧,我來看著她。”

  雙蓮道:“哪能勞動姐姐,明日姐姐還要去給娘娘做大禮服,今日裏我先守著吧,前頭雙菱丫頭身子不好,我是會照顧人的。”

  桃蕊這些時日也是累極了,眼看就是年根,淑妃的大禮服改了又改,還未曾做完。

  她也沒堅持,蓋上被子便睡了。

  雙菱讓姐姐看著巧言,自己披了衣服去外屋加了炭,爐子裏的炭火漸漸燃起,映紅了她的臉。

  “讓巧言好起來吧。”雙菱對著炭火祈禱著。

  或許是炕熱了起來,又或許是沈福給的藥好,總之付巧言漸漸安穩下來,臉上的汗也幹了。

  雙蓮坐在她邊上改衣裳,少發了一身冬衣,隻能將就著改去年的了。

  窗外晨光微晞,又是一日來到。

  這一夜裏付巧言做了許多夢。

  她夢到一家四口仍舊住在青石巷裏,父親每日從書院歸家,總會帶些街上的小玩意。

  有時是甜嘴的糖瓜,有時是小巧的木簪,又或者是幾塊漂亮的花布,好叫母親給她做裙子。

  弟弟年紀比她小得多,卻異常的懂事乖巧,他打小是極聰明的,也一向很聽姐姐的話。

  偶爾父親未給他帶禮物也不生氣,隻笑眯眯坐在一旁讀書。

  幾歲的孩子,乖巧的讓人心疼。

  母親倒是喜歡念叨父親大手大腳,可每每總問父親手裏銀錢夠不夠,她管著這一家老小吃穿,生活雖不奢華,卻也和和美美。

  她是鎮上有名的女先生,君子六藝琴棋書畫樣樣都拿手,偶爾有那富人家請了去,一月得的銀錢比父親還多。

  他們家的日子在青石巷裏是極好的,有那鄰裏懶漢笑話父親沒本事叫女人養家,父親便笑眯眯說:“多虧我長得好看哩,要不得我家夫人可不願意養我。”

  一句話,便把那些懶漢氣的仰倒。

  十二歲,付巧言考上了鎮學。

  一家子是高興極了的,母親狠狠做了一桌子好菜,要慶賀大姑娘的喜事。

  席上父親問她:“囡囡將來想做什麽?”

  付巧言記得自己當時答:“囡囡將來也要做桃李滿天下的女先生,像父親母親這般厲害。”

  父親是斯文俊美的長相,他總是笑眯眯的,脾氣好極了。

  聽女兒這壯誌豪情,隻說:“那你得用工呀,要不然考不上秀才,哪裏能請你做老師。”

  付巧言用力點點頭:“好!”

  大越女子可為官,可科舉,但到底讀書之事艱難。女人困於內宅,生就不如男人得家族看中,大越推行女官百多年來才漸漸有了些許成效。

  付巧言幼時倒是不想當官,她父母親都是先生,她自然也想做先生的。

  可這個願望卻實現不了了。

  她至今記得那個炎熱的午後,蟬鳴惱人,悶熱無風,她從鎮學放學歸家,遠遠卻看到院門大開。

  那門裏一陣嗚咽之聲,驚得她整顆心仿佛要跳出嗓子來。

  她踟躕地挪著步子,呆呆往家裏走。

  “別過去,別進去!”

  付巧言聽著自己對自己喊著,然後她就掙紮著醒了過來。

  窗外,一片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