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修
作者:鵲上心頭      更新:2021-09-08 01:04      字數:3543
  風雪交加,天色晴好,可那人的眼眸仿佛帶了點點星光,照亮了付巧言已半埋入深淵的心。

  剛柳盼打她太用力,她耳朵時好時壞,此刻隻能勉強聽到這人對她說的話。

  這人的聲音也是極好聽的。

  大抵是因為尚未束發,他的低沉的嗓音還有些浮,竟有少年人難得的清亮。

  付巧言努力睜著眼睛,想要從風雪間看清他的麵容。

  那是一個穿著青竹顏色錦袍的少年。

  他並未束冠,一頭長發散散披在身後,像是剛剛十四五的年紀。

  少年未披鬥篷,隻撐一把墨色油紙傘,抵擋了些風雪。

  長發如墨,眉長如峰,眸似星河,唇紅如丹。

  好一個俊秀無雙修長挺拔的少年郎。

  付巧言這會兒已經有些發熱,但她理智還在,多少有些判斷。

  青竹長衫是大越皇子的學服,未出勤學殿的皇子多著學服。他散發未束發,年紀不到十五,顯然隻能是最近宮裏突然炙手可熱的八皇子。

  付巧言微微衝他彎彎腰,啞著嗓子答:“回八殿下話,奴婢受了罰,姑姑讓跪這反省。”

  她臉上紅腫一片,嘴裏滿滿都是血味,加上許久未飲水,聲音幹澀低啞,難聽得很。

  八殿下榮錦棠淡淡看著她,仿佛在看宮門口的石獅,那雙璀璨的眼眸沒有多餘的情緒,倒是跟他剛才搭話行為相悖。

  付巧言昏昏沉沉想起宮人們對他的說法,大多講他十分沉默寡言,麵容英俊非凡,其他便沒有了。

  榮錦棠走到她身邊,突然蹲在她身前,把手中的油紙傘往她頭上斜了斜:“冷嗎?”

  付巧言腫著臉衝他笑笑,雖然不知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但主子問話是必須要答的。

  她說:“冷得很。”

  榮錦棠目光從她發頂往後看去,隻見一個高瘦的姑姑正往這裏趕,便突然站起身來,把手伸到付巧言眼前。

  付巧言默默看著他的手,沒有動。

  “起來。”

  姑姑權利是很大,但哪裏大的過宮裏的皇子們,付巧言不想讓自己凍廢一雙腿,便順勢站了起來。

  她並未搭上榮錦棠伸過來的那隻手。

  榮錦棠見她自己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淡漠的眼眸裏閃了閃,麵無表情收回手,隻衝她身後低聲道:“父皇可不喜這般。”

  他說完,看都沒看付巧言一眼,轉身往前殿去了。

  付巧言呆立在那,不明所以地沉默片刻,便被身後一把尖銳的嗓子打斷:“賤皮子,臉難看成這樣也好意思勾三搭四,還不滾過來。”

  她回頭一看,隻看到李蘭冷冷的臉。

  付巧言趕忙拖著麻木的腿磕磕絆絆往後殿大門走,好半天才走到李蘭跟前。

  李蘭今日打扮依舊十分晃眼,碩大的碧璽發簪挽著高高的發髻,一雙寶葫蘆金耳環晃蕩在她尖細的脖頸兩側,閃著耀眼的光。

  宮中無品宮人是不許用金玉之物的,隻有做到正八品女官才可佩戴,但須為主子賞賜,不準私造。

  李蘭戴出來的幾件頭麵,大多都是當年在王皇後跟前伺候時得的賞賜。

  王皇後賞賜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哪怕隻是個鎏金的耳墜子,也是貴氣逼人,樣子精致少見。

  付巧言此刻頭暈眼花,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顯然是凍得發了寒。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李蘭樣貌她幾乎都看不清了,隻得那對耳墜在在眼前晃蕩。

  “瞧瞧,挨了打吃了苦才知尊敬姑姑,你們這些小丫頭就是賤,非得訓一遭才知道錯。”李蘭聲音尖銳,也不知剛才柳盼同她講了什麽,總之沒有什麽好話。

  付巧言站在雪裏抖,她身上衣服幾乎全濕了,冷風一吹簡直要命。

  一重風雪一重寒,付巧言凍了大半個下午,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

  “姑姑,奴婢知錯了。”

  付巧言反複說著這一句話。

  她雖說不是書香門第,大戶閨秀,也是讀書人家的娘子。

  從小到大,年年歲歲,這是她第一次受這麽大的磋磨。

  這些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嘴上卻一句都不肯饒人,非叫她不停哀求才肯罷休。

  付巧言模糊的雙眼望著前方,覺得如今隻剩下一口氣撐著她不要倒下。

  她不想倒在這些人的麵前。

  她們原本還算好看的樣貌此刻都扭曲得不堪入目,魑魅魍魎盡出髒心,暮色將至,風雪未停,卻已是鬼魅盡出時。

  付巧言低聲呢喃:“可我沒有錯。”

  她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被風一下子卷進夕陽裏,隻剩落日餘暉漫漫。

  她知道這後殿李蘭權利最大,每個月發的那點月銀大多都打點了李蘭,然而她卻翻臉不認人,拿人錢財卻並未與人消災,非要把付巧言往死裏作弄才暢快。

  李蘭掂了掂柳盼剛孝敬給她的一環戒子,一邊暗自高興,一邊嫌棄地看了看付巧言。

  這些個細皮嫩肉的小娘子憑著自己年輕貌美就盡是偷懶耍滑,忒是不要臉的。

  她眼珠一轉,大概明白了葉真那點子不可言說的心思,便冷哼一聲道:“你這樣手腳不幹淨的奴才我們後殿也是不能要的,滾回你屋收拾收拾東西,明日便去永巷伺候吧。”

  付巧言雙手一抖,緊緊攥成拳頭。

  進了永巷,除非她能熬到二十五歲時出宮,否則……便是一坯黃土,死無葬身之地。

  葉真不想叫她活著,李蘭自然也懶得管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小宮女的死活。

  她就如水中蘆葦,任由旁人折下把玩,片刻之後就被踩到泥裏。

  付巧言茫然地看著李蘭,她眼睛裏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好似埋怨,又好似怨恨,李蘭卻仿佛都沒瞧見,隻看到她在無聲乞求。

  她最喜歡這些小宮人求她。

  可每當人家求了,她卻偏偏不點頭應下,隻樂嗬嗬看她們絕望地被拉走。

  多麽有趣。

  她抿了抿鬢角有些花白的發絲,得意洋洋等著付巧言來求她。

  要說她進宮三十幾年,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最美的當然便是鳳鸞宮貴妃蘇蔓,而僅次於她的,便是這個零落到泥裏的無品宮人付巧言。

  這丫頭如今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假以時日實在難以想象。

  可她哪怕便是天仙下凡,落到永巷也隻得白白凋零,不用說得見天顏了,她能撐得住永巷那般勞作再說。

  李蘭一邊惡毒地想著付巧言悲慘的下場,一邊等著她前來求饒。

  然而她等了許久,卻未等到付巧言說一言半語,眯著眼睛去看,隻見她早就撐不住似得靠在廊柱上不知生死。

  李蘭覺得無趣,她冷哼一聲,回頭叫了彩屏隨意吩咐幾句,便徑自回了屋。

  天寒地凍的,葉真可真會找事。

  跟在她身後彩屏倒是有那麽一分好心,她見付巧言已經燒糊塗了,便一把攙起她把她往屋裏送。

  這會兒付巧言屋裏的人都在,宮裏已經通了火炕,她們都圍坐在炕上打絡子。

  見彩屏親自把付巧言送了回來,三個人都有些吃驚,三月機靈些,忙叫小丫下炕幫忙把付巧言扶到炕上。

  彩屏沒搭理她們,也沒去看付巧言病成什麽樣子,隻淡淡對鄭淑道:“小鄭,姑姑講明日要送她去永巷,今日裏她要是醒不過來,你們便幫她收拾好東西,明日一早我便來領她。”

  鄭淑聽罷猛地咳嗽兩聲,她沒問彩屏為何,也沒有當即幫付巧言求情,隻下炕衝彩屏行禮,口中稱謝。

  彩屏點點頭,終於看了一眼臉蛋紅腫的付巧言,轉身離開了。

  剩下屋裏三人麵麵相覷,還是鄭淑回過神來,歎了口氣道:“幫她收拾好東西吧,這可憐見的,連掃洗處都待不下去了。”

  三月和小丫跟付巧言雖然並未特別交好,但一起住了半年,又一同幹活,多少有些情分。

  此番聽她要被貶去永巷,都紅了眼睛。

  “姐姐,小言可怎麽辦,那邊的姑姑可狠著呢。”

  鄭淑也可憐付巧言,可她們連自己都顧不上,又哪裏能幫付巧言求情。

  “這不是我們能管的,幫她收拾好東西,我們……湊些能用的什物給她帶著吧。”

  三月哽咽一聲,先打了熱水同小丫一起給付巧言燙了手腳,又用厚厚的被子給她蓋在身上,讓她躺在炕上最熱的地方,這才一起幫她收拾東西。

  付巧言包袱很小,她就穿了一身衣裳進的宮,幾個月的月銀都進了姐姐姑姑的口袋裏,如今隻剩下一兩銀子傍身。

  掃洗處的宮人工作繁重,衣裳破的很快,付巧言包袱裏隻有兩身能看些的春衫和一套棉襖,再多的就是這兩個月跟掌衣宮女學著繡的帕子,布料自然很差,倒是紋樣精巧些,顯然是她自己攢著想換銀子的。

  鄭淑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紅腫一片,生了重病也安安靜靜的,一聲痛都不叫,倒是個可憐孩子。

  鄭淑從自己的衣櫃裏找了件年輕時的舊棉襖,讓三月打在包袱裏。

  永巷不比她們這,主子跟前伺候當然有好處,宮正司的人自是不敢克扣,永巷那些粗使便不一定了。

  一年四季新衣和吃穿用度自是難以維係,夏日裏還好,冬日沒了棉衣可就難熬。

  鄭淑自己個身子不好,月銀幾乎都換了藥,能找出這件棉衣已經是拿出壓箱底的體幾了。

  三月和小丫存的東西不多,倒是有些銀錢傍身,兩個人湊了湊給付巧言湊了五錢銀子,相當於兩人半月的月銀了。

  而沉在夢境之中的付巧言卻什麽都不知。

  夢裏她還在家中,是父母的乖女、弟弟的好姐,那時她家中雖無大富大貴,但一家人和和樂樂,那種幸福不可言說。

  付巧言隻覺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火上烤,一會兒冷得渾身發抖,一會兒卻又熱的壓不住汗。

  仿佛有千金重的東西壓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一夜裏,她熬著挨著,終究熬到了晨曦時分。

  第二日的付巧言自然還未好,但後殿她已經待不得了。她揣著同屋人滿心的好意,頂著紅腫的臉搖搖晃晃磕磕絆絆地跟著彩屏離開了坤和宮。

  當她一腳踏出坤和宮時,還不知遠在千裏之外的朗洲城樓被韃子鐵騎踏碎,被大越稱為蠻人之屬的烏韃第一次踏入中原,踏入這萬裏江山。

  當日,一匹快馬從朗洲奔出,一路往上京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