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緒福斯這個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連塔納托斯，都沒想到他竟然敢這麽做。

  公然打臉神諭，這是以人之力，對抗諸神！

  好吧，這其實很西緒福斯。

  之前沒什麽好感。不過這一刻，塔納托斯對這個老邁的王者，生出了敬佩之情。

  雖然是在自己的庇護之下，但一個凡人，敢做到這個程度，這份膽氣，令他動容。

  而且，不隻是西緒福斯。站在他身邊的四十七名人類精英，一百餘名來自各個城邦各個階層的抗爭者，昭示了諸神的倒行逆施已經在凡人心中催生出強烈的不滿。這不滿就算是潘多拉魔盒，就算是大洪水，就算有再多毀滅的神罰，也無法抹滅。

  總會有不屈服的人，總會有抗爭者。

  諸神是長生種，無法直觀地體會壽命短暫的人類的感覺。對諸神來說，一種意識在心裏生出，發展成熟之後，就不會再變了。比如在宙斯眼裏，凡人就是卑微弱小的，他揮揮手就能毀滅一個城邦，乃至整個人類文明，所以這個判斷對他來說是正確的。而且這麽一個簡單的判斷，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但人類不是這樣。人類出生死去，代代更替。這一代人屈服了，下一代人依然可能反抗。短生種的活力，天然比長生種強；短生種的變數，天然比長生種要大。

  諸神看不透這其中的差別，就不可能得心應手地放牧他們的凡人信徒。

  諸神中，像赫斯提亞這樣的神，已經看到了這種區別。她約束自己，尊重凡人，通過高尚、美好、和善、親切等正能量去影響凡人，雖然收效沒有那麽立竿見影，但細水長流，她的信仰一直很穩定。

  這或許是赫斯提亞女神的本性。但像她這樣的神，實在太少。

  整個神廷的大環境，還是用神罰來震懾凡人，操縱命運來支配凡人，這樣的做法。

  所以普羅米修斯創造人類已經幾百年了，文明卻還被局限於愛琴海周邊。其他地方，隻有極少數零星的人類文明，而整個世界絕大部分，都是未開化的蠻荒。

  如果按照赫斯提亞的做法，幾百年時間，在諸神的幫助下，人類早就可以將這方世界全部開發完畢，到時候整個種群的規模，文明的繁榮程度，根本不是現在這麽個可憐兮兮的樣子。

  沒有了大洪水，沒有了一次又一次毀城滅族的神罰，沒有了一場又一場諸神暗中操縱的戰爭，人類發展起來，會是怎樣的恐怖，塔納托斯深有體會。

  那將是蝗蟲一樣的速度！

  到那時，諸神牧養的羊群，會比現在大多少倍？就算沒有神罰的恐懼，其中一半都不信神，剩下的一半信徒，也比現在多得多！

  這就是竭澤而漁和可持續發展的區別啊！

  建立在凡人信仰之上的奧林匹斯神廷，早就應該采取這種做法！

  但是長生種和短生種的巨大差別，讓諸神尚未意識到這種做法的正確。

  這不是宙斯一個神的事。宙斯比他的祖父和父親已經聰明很多，起碼邁出了與凡人混血造出半神培養真神的一步。但蔑視人類，看待凡人如螻蟻，這是諸神普遍的共識。

  從人類誕生之前就存在，一直存在到今天，目睹了凡人被創造，被一次次調教的諸神，有這樣的看法，十分正常。

  而對於長生種，這樣的看法一旦形成，就不容易再改變了。

  所以，神與人的矛盾是注定的。凡人心中的不滿傳承累積下去，幾代之後，說不定又要一場大洪水，重新來過。

  對諸神來說，重新來過也沒什麽。再來幾場大洪水，對諸神也不算什麽事。

  長生種，等得起。

  可是對於凡人，那簡直就是末日輪回的劫難。

  諸神或許還要幾次這樣的輪回，才能慢慢改變看法，摸索出正確的道路。可是在塔納托斯看來，那不但殘暴，而且太弱智了些。

  死神並不需要凡人的信仰。但文明發展，種群壯大，人口爆炸，對死神是好事。

  有生才有死。死神能從最終的死亡中獲取力量，所以這世間生者越多，死者就越多，死亡的力量也就越大。

  既然諸神後知後覺，擁有凡人靈魂的死神，反倒有機可乘。

  有句話叫“民心可用”。在諸神的威壓之下，還有這麽多人敢於反抗，隻要給予一點庇護，就揭竿而起，這或許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

  既然最終免不了要與宙斯一戰，那麽撕開諸神的威壓，動搖神廷的統治，可以從無信之城科林斯開始！

  塔納托斯站在貫穿天地的黑光中，看著舞台中央老邁而意氣風發的西緒福斯，以及那一百多名昂首挺立的抗爭者，一係列計劃在腦海中浮現。

  在他對麵的金光中，阿波羅虛弱而頹喪地歎了口氣，收回神力，往奧林匹斯飛去。

  輸給了死神，頒下了一道毫無用處的神諭，他這次的差事，徹底辦砸了。

  他已經盡了全力。隻是沒想到不論死神還是凡人，都這麽強硬，隻是圍繞一條約定，就敢做出這樣堅決的反抗。

  約定讓眾神之王不方便親自出手。但是神廷那麽多神，誰都可以以瀆神的罪名向那些凡人降下懲罰。

  死神公布的是他與神王的約定。這約定中雖然有“諸神皆不能插手”的內容，但這內容是死神說出，而不是神王說出，所以它不是諭令。諸神打擦邊球，也可以先斬後奏，在神王將其變成正式的諭令之前，懲罰了那些凡人。

  隻要一道神力降下，隻要把那些公然挑釁神諭的瀆神者摁死當場，就維護了神廷的顏麵，神王一定不會怪罪。

  非但不怪罪，還要重賞！

  但是，沒有一個神這麽做。

  因為，祂們不敢。

  大戰光明之神，抹去海洋主宰的權柄，這力量和權柄的展示，已經震懾了諸神。有誰會冒著被死神“留個念想”，或者直接抹去一部分權柄的風險，出手殺掉幾個凡人，就為了維護神廷的顏麵？

  神廷是諸神的神廷，又不是我的神廷。赤裸裸的威脅之下，誰願意去做那個出頭鳥，挨那當頭一棒？